下午2︰00 整,我和妈妈准时赴约。另外那三人的态度倒积极,已在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等我和妈妈落座后,我发现座次的排列大有讲究,我和妈妈并排,跟郭小姐面对面,此乃谈判者的位置。老板夫妇则把自己安插于谈判双方中轴线的顶端,缩在办公室里面,面孔的朝向同眼跟前势不两立的双方是垂直的,从左右的角度分别望过去,正好不偏不倚,此乃裁判的位置。
且不谈老板夫妇心中有否裁判的公平公允,但他们垂帘听政的意图,就只差着一层幕帘了。现则进,伺机而发,出谋划策充当和事佬;隐则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明哲保身,颠来倒去浑水摸鱼的余裕很大呀!
眼下,老板夫妇便知趣地隐身在一层看不见的幕帘后面,狡猾地不置一词。舞台上仅得郭小姐一人撑场面唱独角戏。郭小姐的态度挺恭敬,像名饶舌歌手似的,舌头灵巧地在千错万错、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对不起中盘来绕去,诚意却不好说,那东西装在心里面,我又看不透郭小姐的内心深处,我曾经那么轻易地相信郭小姐为人非常地真诚实在。
虽然我无法逼视郭小姐的心灵深处,但我可以紧紧地逼视她的双眼,以增加些威慑力:“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明知却仍要故问,我就是想听听她亲口怎么说。
“我确实不在进出口公司上班。”这次郭小姐回答得挺爽快,但她只肯定地否认并不肯定地承认,估计找不到什么恰当的、合适的、动听的称谓来命名她目前所从事的事业。
“我只在中间赚个很小很小的差价,真的非常辛苦。我小郭不会胡来,对租客,我把关严格,都经过层层筛选,你们也看到了,我找的郭师傅一家是正正经经的拆迁户。”郭小姐在没有理由中寻找充分的理由替自己辩解。
“无论如何,你们不应该欺骗一个年纪已大到可以作你们的母亲的老人!”妈妈终于发话了,一字一顿,简而短却重,你们,概括得多好,既可特指亦可泛指,把在场的郭小姐、老板夫妇三人一网打尽,至于到底应不应该被包括在骗子之列,这三人自有自知之明。
如果一个老人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然而郭小姐“自容”的余地依旧很大,她闻言迅速改变战术,离开座位,迈开双腿毫不犹豫地径直朝我们这厢移动,她准备由远攻转为近身的“肉搏”。
当然郭小姐的主攻目标在妈妈,她走到妈妈面前,恭恭顺顺半弯下腰,极乖巧地微微仰起脸,用一种几乎是女儿对母亲撒娇的态度向妈妈说道:“阿姨,你就原谅我吧!我有我的苦衷,这么做,实在是出于迫不得已,我哥哥身体不好,常进出医院,需要花许多钱。阿姨,你知道吗,我其实最喜欢你们当老师的人了,我爸妈也都当过老师,他们也是哈尔滨师范学院毕业的。”
哈尔滨师范学院?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冒出个哈尔滨师范学院?我暗暗纳罕,再绞尽脑汁细细回想,对了,一定是我在处理出租屋中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杂志时,将一本旧的“哈尔滨师范学院学报汇编”给遗漏了,随手搁在书橱一角,不想却被郭小姐的“雷达眼”扫描了去,作为信息储备着,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场。
哈尔滨师范学院其实与我家并无什么直接的瓜葛渊源,可对郭小姐为生计所练就的过耳不忘、过目犹新的超群记忆力,我忍不住鄙夷得要翘大拇指,鸡鸣狗盗之辈,果然都颇具些能解燃眉之急、缓不时之需的鬼祟心机和旁门左道的本领!
郭小姐真乃精细之人,色色留意,样样用心,现在更是毫不放松地处处主动迎合、讨好妈妈和我。从采取近身“肉搏”术的一刻起,郭小姐的头始终小心谨慎地维持着一个最科学的向上倾斜的角度,以期脸的半仰的姿态能达到顶顶动人的程度。
她的脸确实打动了我,却不是因为那段动人的姿态,而是那张脸本身的状态。郭小姐的脸凑得如此之近,近到已经突破了被称为社交安全距离的一道界线。她一直在试图拉近同我和妈妈之间的距离。本来,我们与郭小姐之间相隔着敌我的鸿沟,短时间内便被她缩短为亲疏之间的距离。所有人际关系的距离都被郭小姐轻松地逾越着,我甚至想她接下去会不会提出跟我妈妈结个干亲啥的。然而有一段距离,是郭小姐始终无法弥合的障碍之痛,虽然她已经用脂粉努力地作着弥合。
她的脸皮表面暴起了无数小红疙瘩。
郭小姐曾经不沾脂粉轻装上阵的脸,如今也宛然成了脂粉的杰作。由于表面上暴起无数小红疙瘩,所以薄施脂粉欲盖弥彰,无奈疙瘩发得正盛,敷在脸上的脂粉跟面皮无法作零距离的亲密融合状接触,粉与肌肤之间隔着一疙瘩的遥远的距离。那层粉闹着独立自主,从脸皮上揭下来,就成了能直接反映郭小姐脸皮真实状况的有凹凸、有隐现、有明暗、有阴面阳面的一张摹本拓片。
天下有几个女人舍得跟自己的脸皮这样过不去!我突然对郭小姐生出些恻隐之心,我念起那个傍晚她被大雨兜头淋着的情形,无数的小红疙瘩,定是她时常露天作业拜风雨、日光、灰尘、雾霾所赐。尽管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至少不应该如此迅速地被一层红疙瘩所软化,但我的心囚禁不住它生出的同情,姑且相信郭小姐的父母是哈尔滨师范学院毕业的,姑且相信郭小姐的生活中存在着些哥哥生病之类的难言之隐,姑且相信郭小姐费力对租客作过筛选,姑且相信郭小姐的欺骗中尚残留几丝“盗亦有道”的分寸感和良心,姑且……,姑且还未来得及在我内心集结完毕,老板开口了。
老板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他会读心术。
但他把恻隐之心读成了商机:“我看这样吧,那一千元的差价你们双方均分,每方五百。房东一方年租金增加六千,租约就不要收回了;租客一方,郭小姐继续承租,钱少赚点,以后房子的事更加上点心,双方各退一步,各自得利。”这就是老板夫妇、郭小姐之流皆大欢喜的底线吧,老板的声音透露出洞察一切的自信,因为他想人总归见钱眼开的,而且他处理得又多么不偏不倚公平公正。
我侧转脸默默注视着老板,默默感叹着,老板实乃修炼得道的老妖,身相变化多端,
先是盛满防腐液的笑靥如花的保鲜器皿,后来是缩头乌龟,现在化作一枚定海神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跳将出来企图替大家运筹帷幄。实际上呢,“定海神针”充其量不过发挥着搅屎棍的作用,企图搅乱乾坤,颠倒黑白。
“不必了,以前同郭小姐商议好的租金价就不改动了,租金的付款方式要变化以下,由三个月一付转为一年租金一次性结清。另外租约必须改签,从二年减至一年。”关键时刻,妈妈牢牢把住轮舵的方向,语气平和但坚定得不容置疑。本已是妥协,却绝不能让妥协更进一步堕落到同流合污的层面,且让郭小姐赚一年的“辛苦”钱,分赃,我们坚决不干!
我的感受与想法跟妈妈如出一辙。我想遗传这东西可真强大啊,连待人接物处事的方式和态度都能遗传,妈妈的话也道出了我的心声。
按照妈妈的提议,另起草一份合同。可怜原先的合同,诞生才一个多月便告寿终正寝,立了改,改了废,废了立。幸好这只是合同而非举足轻重的政治家的治国理念与主张,否则改来改去的,陪绑的可是江山社稷和普罗大众。合同么,废废立立的,在某些不敬畏规则的人眼里,也就几张纸的事而已。
不过这张纸,总算对郭师傅有个交待。压了一年的租金,郭小姐应该没有机会逃之夭夭,郭师傅应该不会落到那种真租客向假房东交了租金,假房东随后销声匿迹,被蒙在鼓里的真房东却因为子虚乌有的租金而将真租客赶走的“悲惨”下场。
签完合同,老板霎时又变回“笑容的保鲜器皿”,嘴里又开始“小姑娘、小姑娘”地叫个不停。除了我和妈妈,在场的其他人脸色都挺活络,我没有在他们脸上读到“愧疚”两字,唯有事情被“圆满”解决后的释然。圆满也是他们心中圆满的标准,金钱未蒙受到损失,仅此而已。
因为释然,他们不无感激地念叨着“今天遇到了讲理的人”,但“讲理的人”因为他们的释然感到“讲理”的苍白从而非常地不释然。临了,我以忠言劝导郭小姐:“郭小姐,我看你人是个聪明人,也挺吃得起苦,如果真的想在房屋租赁市场这一块作番事业,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合法被委托人的身份,替房东提供正规完善的房屋保养、维修、配置家具v、安排租客、管理租约等一条龙式服务,何必像现在,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做人行事,终需光明正大,靠欺骗的手段,绝非长久的经营之道,更非人的立身之本。”
郭小姐诺诺称是,同时又向我告着艰难,说她曾经也去考过金牌代理执照,也想正正经经地发展,无奈这行当的现状就是大家都在浑水摸鱼,打打擦边球,钻钻空子,倘若不跟着混,便永远不入流入不了流。
然而入了流又怎样?到处是潜流暗流,普通老百姓要找个可靠的房产中介或者代理何其艰难。公共的规则本身缺乏公信力与约束力,唯一的约束力取决于个人道德水准的高下,完全演变成个人的行为。在这样的前提下,顾客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只好去撞大运,撞个可靠的房产中介或者代理。我没有撞到可靠的中介或代理,反撞着了一出曲曲折折的“租房记”,犹如谍战片里的内容、情境、氛围,让我大大发挥了一回当福尔摩斯的潜能。
这实在是可怕的,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内容上演着谍战片的剧情,尤其可怕的是这种现象还具有社会化的渗透力与倾向性,逼迫着每个普通人都将聪明才智小心翼翼地运用在即使不是主动去算计、坑害他人,也是如何周全地去防备着被算计、坑害。这样的福尔摩斯式的潜能,不要也罢!生活一旦缺失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举步维艰,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我愈发怀念起澳洲来,简单的、透明的澳洲,我庆幸自己马上要回到那里,又可以做回一个生活在简单、透明的社会中的简单透明的人。
?(全文完)
圆满也是他们心中圆满的标准,金钱未蒙受到损失,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