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瑟是个典型的安格鲁萨斯种的澳洲女人,四十出头,跟“公主”的称谓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并且她还是个堕落的女人,堕落的根源是吸食毒品。毒品毁了她的身心健康,使她基本丧失了工作能力,成了一个靠喝“天落水”(澳洲政府定期发放的救济金)过日子的人。
海瑟幸运地住着政府的廉租屋,在美丽的Mornington半岛上,具体位置是在我经营的小超市的几家之隔,一套小小的unit,前面带着一个不算小的院子,离海边也就5分钟的路程。
因为是近邻,海瑟倒经常来光顾我的小店,面包、牛奶、饮料、香烟、冰激淋、巧克力,见啥买啥,大方得很,从不算计,反正这钱来得容易,又有保障,何乐而不为呢?海瑟自诩为本地小生意的忠实支持者,从这点上来说我确是十分感激她的,况且她每次到店里来,只要脑子清楚正常,还很喜欢跟我唠家常。她的生平“事迹”就是在一次次的闲聊中逐步透露详尽的。
海瑟的一生到目前为止跟“公主”的生活最挨得上边的就是童年时代,她的家庭出生很好,小时候住在South Yarra这个墨尔本著名的高尚地区,锦衣玉食,是父母心目中的名副其实的小公主掌上明珠,还专门送她去学贵族乐器钢琴。她受过高等教育,曾经当过记者,不过后来就堕落成了一个吸毒者(海瑟从来没有向我提及过具体原因,估计她想起来也挺痛苦的),毒瘾很深,被强行送到戒毒所待了挺长一段时间才算勉强戒掉但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海瑟的话的真假我无从考证,但从我平时对她观察的点点滴滴看起来可信度还是挺高的。就说海瑟的衣着打扮吧,她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从二手店零零星星淘来的,很便宜,却显露出一种不俗的搭配品味。这可是门艺术,没有一定的眼光一定的教育素养一定的文化底蕴,根本不可能把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零碎整得如此养眼。
海瑟家的院子也挺有趣,是她情绪状态好坏的一个晴雨表。但凡她精神饱满头脑清醒之时,这个院子总被她布置得趣味十足。廊檐下几把古拙的旧藤椅,一个藤几上置一套日式粗瓷茶具;院中树下搭一顶五彩三角形小帐篷,内设二个绣花靠垫;树的枝枝杈杈上绑上一些色彩斑斓的布条,挂几串玲珑的千纸鹤,再吊上二个中国式的大红灯笼,远远望去,象藏族人的旌旗招展的经塔,煞是鲜艳夺目。院子四周的木栅栏上亦被充分利用,贴上几幅不知哪儿淘换来的水墨写意旧字画,这院子,充满着东方风情又显出些禧皮风格,正是某些向往东方神秘文化的澳洲人追求的另类情调。
海瑟其实是有些见识的,这一点从她的谈吐中便可觉察到。她对中国的艺术、饮食、文化传统、民生百态以及政治尤其感兴趣,提出的一些问题显见得是经过一定思考的,并不流于幼稚肤浅。我想这跟她早年见多识广的记者生涯是分不开的。海瑟还颇为关心那些贫困国家的穷老百姓的疾苦,总说她哪天发了大财只会留一部分钱给自己,其余的全捐出去给那些最需要的人,倒完全是基督徒的博爱精神。
当然,海瑟并非时刻处于这样良好的身心状态。她的毒瘾后遗症一旦犯上来,那就全然成了野兽派了。首先遭殃的是她家的前院,不但杂草丛生,而且酒瓶、破衣烂纸、烂家具等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垃圾遍地开花,几无插足的余地,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气味,引得周围邻居纷纷打电话去区政府投诉。晚上海瑟也不闲着,召集一帮狐朋狗友通宵饮酒唱歌,音乐放得山响,嘈杂犹如酒吧,搅得人无法安睡。前去干扰,简直不能敲门而得狠狠砸才会开一条门缝,直着眼睛盯你老半天,根本没有收敛的迹象,此刻只好劳动警察大人才得太平片刻。
这种时候海瑟到店里来买的最多的就是香烟,大概可以暂时缓解一下毒瘾吧,可她的样子看着真叫人害怕。人抖得跟筛糠似的,时不时会发出一种母狼般的尖利嚎叫,眼神涣散,目光根本不能聚焦。手指头伸在皮夹里挖钱,那轻薄的纸币捏来捏去捏不住,好像有千斤重似的。说话也大着舌头含混不清,我越问她越糊涂,到最后只能以海瑟歇斯底里的咆哮来结束我所有的提问。这种情形对我的心理上实在也是一种难堪的折磨,所以后来我就完全凭经验以最快速度抽出一包香烟直接扔给她了事,省略了一切言语。
等过了一阵,海瑟抽完了疯又恢复到正常的样子,她会满面羞愧地去跟周围邻居包括我打招呼道歉,低眉顺眼,谦恭温和,倒叫人不忍过多地责备她。
海瑟结过一次婚,和一个菲律宾裔的男子,育有一子二女。分手后,孩子全归了男方,只每二个星期的周末过来探望她一次。海瑟的女儿我是经常见到的,二个活泼健康的混血儿,爱笑,待人挺礼貌,没什么不良嗜好,除了小女儿有点贪吃零食。女儿来的日子是海瑟的节日,但凡手里剩点钱,她总归领着女儿到店里来买上一大堆吃的,可谓倾囊而出,有求必应。海瑟的儿子我可一次都没见过,估计年龄大了,对这样的妈妈有点羞耻感。不过,海瑟倒时常地把儿子挂在嘴边,说他高中毕业后自力更生边打工边挣钱上欧洲游历去了,很自豪的样子。
海瑟虽然有时荒唐,其实仍不失为一个好母亲,当然这个好不能用我们约定俗成的标准去衡量,只可从海瑟力所能及的程度去评价。记得海瑟有一阵老缠着旁边匹萨店的店主麦克给安排个厨房打杂的活。问她原因,她就眉飞色舞地宣告她的大女儿高中毕业订婚了,接下来要筹划婚礼的事宜。海瑟是个“星光族”,攒不起钱,所以想额外打份cash工好存点钱给女儿买件象样的结婚礼物。“我想让她幸福得像个公主”,海瑟动情地说。
海瑟真的开始了她的新工作,干得十分努力,十分认真,领了工资,就会上婚纱店、蛋糕店、家具店去打打样问问价,有无数美好的计划要去一一实现。那段日子海瑟真的过得很开心,很享受,脸色滋润,人也胖了点,特别是毒瘾竟许久都没再犯。
海瑟高兴的时候还会向我吹嘘她的许多风流韵事。海瑟情史丰富,男友众多,不过她从不承认自己滥情,只说她运气不佳每次都以付出全部的真心但遭到无情背叛而告终。
海瑟曾有个叫迪的男友,比她小几岁,不知怎么搭上的,反正海瑟认识迪时他还在蹲监狱。过情人节的时候,海瑟特地到我店里买了精美的情人卡寄给他。半年后迪出狱,海瑟便收留了他跟他同居了。开始时他们倒还两情相悦,不久便频繁争吵,原因是迪嫌弃海瑟老了,吵闹着要跟他以前的小女友复合。海瑟求他留他,最终迪还是毫不留情义无反顾地搬走了。海瑟来向我哭诉,满面的伤心与无奈。一年后的某天清晨,海瑟罕有地穿着一身整齐的黑色小西装到我店里来买烟,顺便告诉我她今天要去参加迪的葬礼。我大吃一惊,心想迪充其量不过40岁,怎么突然就……海瑟红着眼圈声音哽咽地说迪就是被他心心念念要与之复合的前女友给一刀捅死的。“可怜的人哪”,海瑟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转身走了。我望着她踟蹰而去的背影,心里特别难过。海瑟的一念之差,毁了她一生的幸福。本来她完全有资格找到能厮守一生的好男人,可现在呢,又有哪个正常的好男人敢要她,她寻来觅去遇上的总是些烂仔,根本不值得任何真情的付出。但即便是这样不堪的男人,也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毫无一点怜惜呵护之心。人生的某些错误,犯了就有可能永无出头之日了。
这当然都是些旁观者清的话,当事人海瑟仍旧迷迷糊糊摆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找寻着她的Mr.Right。海瑟对情感的饥渴犹如一叶障目,让她完全失去了辨别男人的能力,她后来居然找了个比迪更糟糕一万倍的男友。
这个男人叫詹姆斯,模样倒还干净齐整,带着个14岁的儿子,一起搬进了海瑟家里。海瑟心甘情愿好吃好喝地招待,詹姆斯也表现得殷勤体贴,特别是他的儿子跟海瑟12岁的小女儿处得特别融洽,颇有点两小无猜的意思。一时间海瑟家歌舞升平,前所未有的和谐美满。
这个詹姆斯原是个游手好闲,专吃软饭的登徒子,时间一久便露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懒惰本性。海瑟的救济金还架不住她自己花,现在又多添倆张嘴,长此以往怎么吃得消啊。所以海瑟逐渐要求詹姆斯分担一部分生活开销。合情合理的要求,詹姆斯装聋作哑,坚持自己是海瑟请来的客人,拒付任何费用。海瑟大光其火,让他带上儿子立即滚蛋。詹姆斯索性成了个无赖,非但不搬走,还跟海瑟大打出手,把海瑟打成熊猫眼,直至惊动了警察勒令詹姆斯立即搬离方才罢休。
海瑟以为就此太平,哪知道她的小女儿受了詹姆斯儿子的诱惑,居然离家出走,渺无踪迹。这对海瑟来说不辄是个晴天霹雳,全是她遇人不淑造成的。海瑟大受刺激,以泪洗面,又开始精神恍惚,二个星期后警察找回了她的小女儿,总算有惊无险,不过海瑟也因此被取消了周末跟女儿见面的权利。
这之后,海瑟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女儿不能来,海瑟很失落,生活孤单寂寞,没有心情打扮自己,消瘦憔悴,终日跟她养的一只大黄猫作伴,倒不太再和她的那些狐朋狗友往来了。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改变自己,至少不再那么轻易地堕入情网,随随便便地把乌七八糟的男人带回家。海瑟有时跑来跟我谈谈话,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我懂得海瑟的内心实在充满了痛苦挣扎,那一抹细微的希望之光始终没有为她所摒弃,她梦想生活得象个真正的公主,物质丰裕,爱情完美,精神高尚富有,可是,这样的生活是那么遥不可及也遥遥无期。
屈指算来,我离开Mornington近2年了。每每回想起那里的生活,海瑟的影子总不由自主地浮现眼前。从客观的角度来说,海瑟不是个好女人,但她也绝对不是个大奸大恶之人,她只是个误入歧途迷失了前进方向的人。在真正的现实生活中,完美崇高如人间天使特瑞沙修女或十恶不赦象魔鬼一般的希特勒之流的人毕竟少而又少,大部分都是难免私欲杂念在善与恶小人与君子之间不停摇摆的寻常之人,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而已。然而毋庸置疑的,这些普普通通的人都怀着一颗向善之心,哪怕善的灵光有时微弱如火柴头的光芒,但正是它的存在决定了一种良知未泯的挣扎,痛苦徘徊可不至完全沉沦,甚至能够借此完成道德层面的自我救赎。
所谓的“人之初,性本善”,就是上苍创造我们人类的初衷,珍贵的天赋,它保全了我们人类社会向往美好的纯洁性。对于每一颗向善之心,我们唯一能够做的,既非怜悯,也非同情,而是爱护,出于尊重与平等的爱护。有了这样温暖的氛围,即使曾经堕落如海瑟,我相信也终有枯木逢春的那一天,她会兑变成为一个公主,一个美好善良如她所愿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