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源邀了连升,在栈桥边那棵老松树下见面,说是两个男人之间聊聊心里话。
老松树下的长椅上,达源坐在那里,形单影只,正凝视着前方的大海,若有所思。连升在他的身边坐下,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妹告诉你的?”
达源没有回答他,道:“每年五月的最后一天,嫚都会来这里坐坐,我若在,也会陪她一起来,她说:于她,那是个特殊的日子,你许过她,她要等你回来还愿。她还说;只要心诚,你就会听到她的心声,因为大海是相通的,人心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连升悠然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令他刻骨蚀心、永志难忘的时刻,他心如刀割:“你是说,每年?”
“是的,快四十年了,嫚年年如此,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
“是我不好,对不起妹,今生辜负了她”,连升愧疚无比,泪眼朦胧:“达源,妹这辈子幸好有你,谢谢你。”
“谢?”达源笑了笑,反问他:“哼,你以什么立场,或者说,你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谢’?”
连升被达源这话噎得无语:是啊,我以什么身份?我是她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大恩不言谢,感念在心怀”,连升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达源,我知道我不配跟你说‘谢’这个字,我没资格这么说,我这次回来,见你们伉俪情深、家庭幸福,甚慰我心,虽然我辜负了她,幸好还有你陪伴,妹的日子就没有那么苦了,我这颗负罪的心也能稍稍安一下。”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老脾气,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达源乜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这是我的家事,与你的负罪感何干?桥归桥、路归路,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我自会好好照顾她的,不劳你操心受累。”
连升的心头沉甸甸的,他道:“达源,离开她我情非得已、事与愿违……我知道我不配跟你、跟她解释什么,我只想祝福你们,世道艰难、人生短暂,万事转头皆空,爱一个人不容易,相伴一生更不容易。”
达源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开口:“哥,我跟嫚双方家长都不在了,俗话说:长兄如父,你若认我这个弟,我便开口求你一件事,否则,你就当我没说。”
连升道:“达源,有缘与你血脉相连是上天的垂怜,是哥的幸运,虽然,我不挂在嘴边,但并不代表我心里没有,噢,你知道我儿的全名叫什么吗?他叫杨念祖!”
达源喉头发酸,道:“哥,有件事,我想征得你的同意,或者,准确地说,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连升满腹狐疑:“何事?”
“我想娶嫚为妻”,他淡淡地,似乎是在描述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连升一惊:“你们不是早就法定结婚了吗?”
达源依旧淡淡地回:“于我来说,娶妻是娶妻,结婚是结婚,法定只是形式,我想要的是,事实婚姻……没有哥的同意,嫚必不肯,她说她今生只许一人。”
连升惊得魂飞魄散:“你是说,你们只是名义夫妻?”
“是的,我非嫚不娶、她非你不嫁,我俩一个倔驴、一个犟种,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各自坚持又相互尊重,就这么过了几十年。”
达源依然是波澜不惊,连升早已恸彻心扉,他涕泪俱下:“妹,达源,你俩咋就这么傻哦……你,你们,叫我还怎么活,我怎么还有脸活下去啊。”
“哥,最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连升使劲摇头,哭得让人心碎:“不不不,我不能想象你过得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四十年呐,有哪个男人愿意过这般和尚一样的日子。”
“一生一瞬,一瞬一生。我这一生的情感都浓缩在了十分钟里,‘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呢,初见即是初恋,初恋便是一生,嫚是上天赐我的礼物,一眼万年,达源我今生足矣,夫复何求?”
连升泪眼迷蒙,他问:“达源,你后悔吗?”
“后悔?”达源轻轻一笑:“我这辈子倒是有很多遗憾,但从未后悔过,无论好的赖的,都是自己选的,成年人嘛,有选择就得有担当。”
达源越是轻描淡写,连升越是羞愧难当,达源只好反过来安慰他:“哥,你用不着觉得我可怜,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比如哥你,心上的人隔山隔水、远在天边,四十年音讯皆无、不得一见。而我呢,每天早上起来第一眼就能见到我心爱的人,她给我洗衣做饭,陪我说话聊天儿,反右时我被下放到沂蒙山区劳改,她宁愿受牵连也不肯离开我,文革时遭批斗,她对我也不离不弃,嗐,四十年那么多苦闷无聊的日子,有嫚在身边过得飞快,不觉得难熬。”
连升叹了口气,道:“唉,看样子,妹的日子也不好过。”
达源道:“嫚这辈子没跟我享过福,倒是跟着我受了不少罪,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她想过离开我,反倒是在我最失意落魄时,她坚决不肯离开我,哥,你可能难以理解一根稻草的含意,在我最难的时候,再多一根稻草真的就可以彻底压垮我,但它也可以给我重拾勇气活下去的力量,嫚就是我的那根救命稻草,让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我曾跟她发过誓,要守护她一世,我不能背信弃义先她而去,再难我也要活着……不就是活着嘛,吃饭就可以了。”
连升迟疑了半天,支吾闪烁,问:“达源,我问你一个男人的问题……有点难为你,你也可以不用回答……几十年呐,与她共处一室、耳鬓厮磨,难道,就没有动过念头?”
达源反问他:“我说没有,你信吗?”
连升摇了摇头,达源笑了笑,道:“我也不信。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此,哥,你懂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连升尴尬地笑了笑,仿佛多年前与妹共赴欲河被他窥见一般,可又一转念,一个可怕的念头幽幽浮现: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哪儿来的女儿?
当思绪的浓云渐渐散去,思维变得清晰起来,一个身影在连升脑海里翩翩起伏,他默念着:爱莲,爱连?!
连升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忙问:“爱莲,她是我的女儿?”
达源望着连升急切的目光,轻轻一笑:“莲儿睁开眼,在这个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她是我的女儿!”
连升不死心,又问:“我是莲儿的父亲,亲生父亲,对吗?”
达源不屑地“哼”了一声,质问他:“你说,一个四十年来对于孩子没有任何付出,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的人,有什么资格可以以父亲之名自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