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达源醒来，见天已大亮，屋外的阳光一缕缕地照进屋来，给这个阴暗潮湿的小天地带了一线生机。

他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发觉自己这是在橱嫚的怀里睡着了，他抬眼看看了橱嫚，见她耷拉着脑袋，背靠在墙上，双臂搂着自己，像是在怀抱一个婴儿一般。

达源感动，他轻轻挪动了一下，想把自己压在橱嫚腿上的身子挪开，尽管他的动作很轻，可橱嫚还是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她问：“你醒了？感觉好点儿了吗？”

他道：“好多了，嫚，谢谢你。”

橱嫚嗔道：“不许说谢，太生分了”，她活动一下麻木的双腿，又问：“饿了吧？想吃面片儿还是疙瘩汤？我这就给你做去，昨天我在村口跟老乡买了不少山鸡蛋，小小的，真稀罕人。”

橱嫚从炕上下来，脚跟甫一落地，因下半夜被达源的身子一直压着，她的双腿早已麻木，一个站立不稳她直直地往前冲，竟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不能起身。达源见状赶紧下了炕，他吃力地扶她坐起来，却再没有力气将她扶上炕，他二人只好拥着坐地上，互相安慰。

达源捧着她的脸，用袖口为她擦去额头上的血，达源心疼她，泪汪汪地道：“嫚，都是我不好，让你受累，我无法带给你荣华富贵，就连一份平淡安宁的寻常日子都不能带给你，还要让你担惊受怕，为我操心受累，吾心甚愧。”

橱嫚一撇嘴，道：“你啊，什么时候多为你自己想想就好了……我昨晚睡不着，就想着今天怎么办来着，过会儿吃了早饭我就出发，我打算去公社找那帮头头说理去，哪儿有这么搓揉人的？这么多年了，一直不清不楚拿捏人，到底给你怎么个政治处分，总得给咱个说法吧？坐牢还得有个审判书呢。”

达源道：“我去过好几次公社，人家就是不给我档案看，说是机密文件，没有上级批准不能拿给个人，我问：到底哪个上级部门？他们又不告诉我。”

橱嫚道：“那就更不合理了，你的档案是关于你的家庭背景、工作履历，上级领导对你作出的决定总得让你知道吧？就算是对你的批评，你改进也得有个目标吧？这是常识嘛。”

达源苦笑一下，道：“没用的，我磨破了嘴皮子人家也不给我，还说我破坏党的声誉，你去，人家更不会给你的，又不是你的档案。”

橱嫚不服气，道：“我又不在党，我找他们理论去，我就一蚍蜉，能量有限，还轮不到我来破坏党的声誉。”

达源见橱嫚主意已定，心知她去了也是白去，还要生一肚子闲气，就婉转道：“其实，我在这儿也挺好的，已经习惯了。”

橱嫚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命都快没了，不行，这次得听我的！”

橱嫚安顿好了达源后，便步行去了镇上的公社办公室，果然如达源所说，公社的办事员刘委员面无表情，还没等橱嫚说完就拒绝了她，他说档案属于机密，不能给她看。橱嫚低声下气、好说歹说，磨叽了半天还是说不通刘委员，刘委员终于不耐烦了，他推推搡搡把橱嫚往管委会大门外撵，还威胁说，再不走他就喊治保会的民兵来。

橱嫚坐在管委会门前的台阶上，越想越气恼，她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她回去无法面对达源，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心：他差点儿就死在这里了，我无论如何也要带他回家！

橱嫚长长地吐了口气，又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心说：娘说得对，命都没了，还要个脸做什么！

橱嫚从地上爬起，掉头又气冲冲地进了管委会，她冷冷地对刘委员说：“我要见俞社长反映情况。”

刘委员斜了一眼橱嫚，没好气儿地揶揄道：“呵，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俞社长日理万机，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橱嫚连声责问他：“俞社长不是全体社员推举出来的吗？他的职责不是为人民服务吗？难道我不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这里又不是旧社会的衙门，俞社长为什么不能倾听人民群众的声音？你这么说就是故意给党抹黑，破坏党的声誉！”

刘委员一愣，从来都是他给人扣帽子，如今怎么反过来了？就横鼻子横眼道：“管委会的确不是旧衙门，但也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橱嫚厉声斥道：“我要见俞社长反映民情，你听不懂人话怎么着？”

刘委员一向趋炎附势、媚上欺下，从没被个来上访的平头老百姓这么呵斥过，他一下子恼羞成怒，连连摆手示意：“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了？看你个妇道人家，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这里是管委会，要撒泼到别处去，走走走，你该回家回家，别在这儿耽误我们公务。”

橱嫚冷笑一声，高声嚷道：“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身为党的干部，竟敢公然歧视劳动妇女，我要告你去！俞书记，俞书记——”。

治保会主任听到了吵嚷声，他赶过来，不由分说，拉着橱嫚的胳膊就往大门外走，橱嫚把心一横，干脆坐在门厅的地上大哭起来，开始她还只是干嚎，可越想越觉得悲凉，不禁泪流满面，哭得昏天黑地，她边哭边嚷：“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你们不为人民做主，还是人民的政府吗？有本事你们拉我出去枪毙！”

一个外乡女人看着挺斯文的，却倒地撒泼大闹公社，门外走过的、路过的当地人觉得稀罕，忍不住驻足看热闹，门厅里、大门外很快就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指指戳戳，小声嘀咕猜测。

俞社长也听见了动静，他过来跟刘委员问了下情况，跟刘委员说：“让她登记一下，去我办公室说话。”

橱嫚见了俞书记，劈头就问：“俞书记，我丈夫杨达源，他是反革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