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革带着“红星革命小分队”已经离开了北京不知去向,他们也许直接回了青岛,也许马不停蹄,又奔去了哪个革命圣地继续参观学习。爱莲跟余在水还不是真正的红卫兵,他俩毕竟心虚,只好赶紧往家赶,一路上他俩如法炮制,凭着戴个红卫兵袖章和毛主席像章,他们蹭公车、蹭火车、蹭吃喝,路上倒了两次火车,好歹平安回到了青岛。
元福嫂终于见到心尖尖儿活着回家了,心里一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可看着爱莲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狼狈样子,元福嫂心头不禁又一揪一揪地疼起来,她咋呼得震天动地,抡起拳头来把爱莲浑身上下捶了个遍,还不停地骂骂咧咧,要打死这个没良心的白眼儿狼。
爱莲知道,姥娘一向喜欢虚张声势,心软得跟块棉花糖似的,一捂就化,但得让她先出出气、过把嘴瘾,此事定会阴转多云、多云转晴。不过,爸妈还好说,他俩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最难对付的是三楼那个资产阶级老太婆,仗着识文断字、能说会道了不起,成天阴阳怪气,她自己思想落后不说,还喜欢扯人后腿、不让别人进步,简直就是冥顽不化,纯属地富反坏死硬分子,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跳出来煽阴风、点鬼火,还喜欢借古讽今、针砭时政,借机为她曾经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招魂纳魄。
果然不出爱莲所料,萧艳婷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一耷拉,没有半句嘘寒问暖的话不说,劈头盖脸上来就是一顿耳提面命加讽刺挖苦:“赫,我就不明白了,革命到底是能御寒还是能充饥?看把你能的,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一介草民不思安分守己,竟异想天开,还想着逆天改命,你哪棵葱?也配!从现在开始,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学校不开课不要紧,咱自己在家好好读书,学点真本事,一大姑娘,成天在外疯疯癫癫,拿着‘革命、造反’当口头禅,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爱莲想着:一起出去的晓娟命丧他乡,自己虽说安全回来了,那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拣回了一条小命,到现在一想起来还直后怕,这老太婆到底不是我的亲姥姥,根本拿我当外人对待,瞧她这阴阳怪气的德行,分明是她为了发泄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满,借机兴风作浪,既然她反动、反革命在先,我又何必对她客客气气、恭恭敬敬?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
爱莲本就看不惯姥姥的所作所为,被她不分青红皂白这一通抢白,便愈发恼火,大胆回嘴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谁规定的我不能参加革命?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新中国都已经成立17年了,你还活在从前,不以资本家出身为耻、反以为荣,梦想着再回到旧社会,继续过着剥削劳动人民的寄生虫生活。”
萧艳婷闻言火起,“啪”地一拍桌子,道:“瞧瞧你说的这还是人话?眼里还有无长幼尊卑?你爱革命就革命去,少扯上我,这家里,目前还是我说了算!”
爱莲毫不相让:“真理越辩越明,道理越讲越清,你这是封建思想作祟,独断专行,家长作风。”
萧艳婷皱了下眉,道:“家长怎么了?难道我不是一家之长?我看革命把你自己都革得魔怔了,六亲不认。”
爱莲依旧嘴硬,嘟囔了一句:“亲不亲,阶级分”。
萧艳婷听得真切,她气急败坏,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只杯子,看了一眼又放下,又欠了欠身子,伸手够过来一个苹果朝着爱莲扔过去,怒叱道:“跟我还阶级分、分阶级,你个狼心狗肺的混帐东西,是不是还要跟我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嗯?有本事你拉我挂牌子游街去,没本事就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少在我眼前害眼。”
爱莲伸手接过那只苹果,往身上擦了擦,若无其事般啃了起来,边吃边犟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自己会走,不劳你大驾往外赶,你不是认字儿吗?我建议,你还是抓紧时间好好学习一下毛主席语录,出门儿买菜用得上”,爱莲说完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她突然回头道:“味道不错,到底是资本家,挺会享受的。”
萧艳婷这下更是气得无处抓挠,想起儿子连升,自己打小就遵循“温良恭谦让、仁义礼智信”来培养他,他也确实待人仁爱谦逊、对自己恭敬孝悌,再看看莲儿,也是自己亲历亲为,亲自调教长大的,也是自己的血脉传承,怎么她就跟个刺猬似的,根根针刺都对着我。
她想越心酸,拿出珍藏多年的连升的照片来,望着儿子英俊和善、笑意盈盈的面庞,她不禁委屈得老泪横流,暗说:儿啊,都是为娘不好,娘没本事,看看我把你女儿教育成个啥样儿了,她一身反骨,自以为是,愣是油盐不进,唉,儿啊,这也不能全怪我哦,如今社会风气就这样风气,学生们连老师都批斗,我何德何能,不随波逐流又能怎样?难不成我有那扭转乾坤之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