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升去了金门,情况比他预想的要糟糕得多,两岸战事依旧处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对岸的厦门甚至福建全境,是国军反攻大陆预案中的踏脚板,而金门,则是共军拿下台湾的首战及必战之地。
离开家乡五周年的那天清晨,连升便装去了海边,先给未曾谋面的父亲烧了些纸钱,在沙滩上堆了一个小沙堆,并在其上插三炷香点燃,然后,他冲着家乡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这么多日夜以来,娘和妹一直是他心头隐隐作痛的牵挂,‘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是蒋总统为反攻大陆发出的豪言壮语,也是他自己殷切的期待,他坚信:蒋总统既然能领着我们出来,迟早也一定能带着我们回家。
可是,时间依然在悄无声息、永无休止地流逝,五年,人生又有几个五年可以等待?他越来越觉得,“反攻大陆,光复失地”其实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也许,它已经沦为激励将士的一个口号,一个口号而已,岂能当真?故乡、母亲、爱人,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他们的旧时模样,往事历历在目,然而人间却翻天覆地一般变化。
连升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字条,那是他写给橱嫚的一封短信,他反复读着,泪水不觉盈满了眼眶,信中字字如千钧重,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朋友,你我虽缘悭一面,然有缘千里相会,烦请将此信物送达青岛永泰里萧家为盼,大恩不言谢,愿您福寿齐天,财源广进,子孙满堂。
淑嫚吾妻:见字如晤,匆匆一别转瞬已五载,甚是想念,每每思乡思妻,司马青衫,衷肠无处诉,夜久意难平。
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愿吾妻安好无恙,盼此身早日北归,迢迢海峡飞渡,与卿卿携手共度余生,胜过人间无数。
民国四十三年五月卅一日 连升书 于金门
连升轻轻吻了一下那信,将它严密地封入一个棕色小玻璃瓶中,然后将其放入海中,他祈望这个漂流瓶有朝一日能漂到对岸,能落到橱嫚的手中,他要告诉她,他对她的爱刻骨铭心,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她都是他的唯一。
连升默默地目送小瓶被海浪带着越漂越远,他的心也变得空荡荡的,忽然,背后有人在远处大声喊他:“萧团长,团部来人了,找你的。”
连升赶紧抹去泪花,转过身来,见是手下的勤务兵刘柱在唤他,就赶紧走过去,问:“何人?何事?”
刘柱跑得气喘吁吁,道:“是个记者,女的,点名要见你,具体啥事儿我不好打听。”
连升一头雾水,边走边说:“见我?我没约记者啊,你怎么不去找参谋长,都是他负责跟记者打交道的。”
刘柱嘻嘻一笑,道:“她说她是团长的女朋友,不用预约,她专门从本岛坐船过来见你的,海上遇到大风,昨天夜里才到。”
连升笑道:“柱仔,你没跟她说,我有老婆的,没空跟她闲扯。”
连升快步走着,刘柱紧跟其后,道:“团长,这个记者姊姊真是个大美人,跟团长很般配,你两个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连升心说:霍霍,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那我就来个空城计对付她。他停下脚步,回头指点着跟在身后的刘柱,道:“柱仔我警告你,做好你份内的事就可以了,团长的私事不归你管,去,把她带去见参谋长,理由随便……噢,跟她说我军务繁忙,没时间见客。”
“团长,这样不合适吧?女朋友点名要见的是团长。”
“少跟我贫嘴,到底你是团长还是我是?再淤磨小心我处置你不服从命令。”
连升还在叨叨,刘柱突然发觉那记者就站在团长身后,赶紧冲着连升挤眉弄眼,连升回头一瞧,见那人竟是嘉贞,想着刚才与柱仔的对话一定被她听到了,他不禁腾地一下窘得脸红,脱口问:“你,你怎么来了?”
“不可以吗?好像不欢迎嘛”,嘉贞嫣然一笑,道:“社里有个采访金门驻军的案子,我申请了,没人跟我竞争,于是案子就归我了,另外,我也想顺便来看看你,算是假公济私吧,哦,我现在已经是正式记者了,证件要不要看一下?”
连升感觉好像做错了事被抓现行一般,期期艾艾道:“嘉贞,那什么,我那不是,惊喜有加,措词欠妥,见谅。”
刘柱见他们果然是旧交,听口气他俩好像也很熟稔,就想捉弄一下团长,故意问:“团长,还要不要去参谋长那边?”
连升被刘柱搞得更急窘迫,就冲着他一瞪眼,道:“你还站这儿干什么?!没见记者来采访?还不赶紧倒杯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