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秋天与以往司空见惯的秋高气爽不同,绵绵细雨已经持续地飘了两天,让人感觉仿佛是置身于春末夏初的黄梅雨季。
早上,夏禾将儿子送到学校后,开车往实验室赶。
雨虽然下得不大,但前面一片模模糊糊地,这沉闷的天气就象夏禾的心情一样压抑,车外挡风玻璃上,那个老旧的刮雨刷在懒懒散散地左右摇摆着,发出“吱嘎,吱嘎”有节奏的噪音。夏禾没法不注意到,雨刷的运动是极不连贯的,甚至是不对称的,它走得忽快忽慢,有时能刮到边缘,而多数情况下则不能,偶尔,它竟象头发脾气的犟驴,哼哼叫着,却不肯前行。
“我靠!”夏禾粗粗地骂着,将方向盘往右打,车子从一个进口处拐进去,停在了一个加油站,他下车将那雨刷推了一把,见它哼哼唧唧地又开始扭动了,这才重新又上了车。
车子内层的玻璃被夏禾呵出来的气弄得象喷上了一层薄雾,他伸手用手掌擦了擦眼前的那一小块玻璃,而玻璃却被夏禾手上的油脂给抹得更加模糊,手印子划过的痕迹清晰可见,他只好打开冷气,让冷风对着玻璃吹,那层薄雾便很快就散去,他的眼前也豁然开朗了起来,但那个在雨中挣扎着的雨刷始终无法让他视而不见。
车子里的收音机因恶劣的天气,音质变得更加刺耳。一个当地著名的播音员在断断续续地讲着笑话,而那些笑话,夏禾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低俗、廉价的笑话,竟能引得观众乐得跟婴儿似地开怀,笑起来便停不下。或许是美国人天生乐观?或许是他被各样的压力给压抑得太久,以至于忘记了生活中本来还是有欢乐的?他始终不认为,那是因为他的英语不好,才听不懂那些笑话的。
雨中的交通比平时更糟糕。车子象蜗牛一般,终于爬到了学校,而停车场已经被各式各样的车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围着实验楼周围转了一大圈儿,夏禾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路边的趴车位,他最恨这种平行的停车位了,他的福特车是为美国的胖子们设计的,虽然坐着舒服,但车体既宽大也长,外观看上去很笨拙,不象日本车那么小巧、灵活。学校因为是老校园,又位于市中心,地价金贵,故而校园很小,车位也都规划得窄小,尤其是这种平行车位,只比一个车子的长度能长出两尺不到的样子。
夏禾没有挑剔的余地了,他屏住气,慢慢地、斜着往后移动着车子,几次挪腾后,才把车子填进了那个空。
他停下车,把档挂在P,然后打开车门,歪头观察了一下,见车子离马路牙子太远,因担心车子被过往的车刮蹭,那虽不是宝马、大奔,但也是穷人家唯一的一头会喝油的驴子,不能不爱惜,不得不爱惜,他只好重新回到驾驶座,再次启动车子,前后几番挪移,终于,车子停好了。
夏禾一走进实验室,李潇潇就迎了上来,她递过几张图表来,说:“老夏,DA-15跟DB-12那两个化合物的实验数据出来了,倒霉,这次还不如上次的结果好,又白忙活了一场。”
夏禾听了,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太多次的失败已让他几乎丧失了信心。他伸手接过潇潇递过来的图表,快速瞄了一眼,然后径自走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将那些图表随手扔字纸篓里:垃圾,只能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夏禾从文件夹里找出Johnny前几天给他的那封简历,以及附在后面的三封简短的推荐信,拿去给潇潇,道:“潇潇,老板要给咱们组添个人手,你帮我参谋参谋,我看人不准,噢,下周一上午十点她来面试。”
“什么样儿的?男的女的?中国人吗?啥背景?”潇潇总是这么快言快语,夏禾手下除了她还有一个老美女学生Amy,一想起这又是个女的,他便少了一份热心。
“嗯,女的,杜克的硕士,刚毕业,国内南开毕业的,牌子倒都是好牌子,可惜她本人好象没什么工作经验,人又年轻,才25岁。不过,她的推荐信看样子还行,估计老板看中的是她的推荐人,都是咱这行King跟Queen级别的人物。”
潇潇皱着眉抱怨道:“我说老夏,你最好是找个来了就能干活的人,Amy那叫一个笨哎,光做个蛋白电泳我就手把手教了她不下三遍,她配个溶液我都不放心,上回配个硫酸溶液,浓度大了十倍,我的个天哪,幸亏没出啥事儿。你说,有这么笨的吗?都大三的学生了,10的3次方加10的5次方能等于10的8次方,切!早就听说老美的数学差,可也不至于这么差吧。”
夏禾最烦女人大呼小叫地夸张,应付她道:“噢,知道了,到时我把她引荐给你,你顺便考考她,注意,别太难为人家哦。”
潇潇应着:“知道了,我这人一贯刀子嘴、豆腐心的,没准儿你看不上我却喜欢她呐。”
读读文章,看看新闻,配几样溶液,还没干多少正事儿呢,无聊的一天就又快熬到头了。看看天已不早了,实验室的人都已下班回家了,夏禾也停止了胡思乱想,收拾好皮包,准备回家。
太阳刚刚下山,路灯似无却有地亮起来,停车场上已经没几辆车了,夏禾躬着腰,将车子前后仔细检查了一番,见没有磕碰,一颗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钻进了车子坐好,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来,塞进钥匙孔里,轻轻地转动着,车子“昂昂”地叫起来,象头扯着脖子嘶嚎的驴子,然而,却没有了随之而来的马达发出的轰轰声。
夏禾连着使劲儿又拧了两次,依然点不着火,他心里明白:妈的,这头喝油的驴子终于趴窝了。
夏禾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打电话叫了拖车公司来人,又给蔚然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因为车子坏了,要晚回去会儿。
等到蔚然见到夏禾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的光景了。车子有毛病,留在了车铺检查,夏禾是走着回的家,雨虽然在白天时已经停了,可路边的草地是滑的,下坡的时候,他一脚踩空,摔了一跤,人几乎是趴在了地上,弄得脸上、身上全是泥水。
“来,先擦一把”,蔚然用温水绞了条湿毛巾,放在手里展开,想给他擦擦脸,夏禾一把夺过去,往脸上划拉了一下,又丢还给了她。
“赶紧去洗个澡,我马上把饭热好。”见夏禾没吱声,蔚然便问:“要我给你放水嘛?洗淋浴吧,别泡澡了。”
见夏禾沉着个脸,她小心地又问:“毛病大吗?要花多少钱?不是刚换的电池吗?”
夏禾憋了半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我说,你是头猪啊,怎么这么笨?!”
“怎么,怎么了?”蔚然有些吃惊,手里的毛巾差点儿掉地上。
“我跟你讲过没有,啊?加完了油要盖好了盖子,倒好,这几天连着下雨,水进了油箱,还不知道多大的毛病呢,也许只是引擎坏了,也许整个车都他妈的废了。”夏禾粗着嗓子喊,他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来,在配合着他的讲话而一跳一跳地动着。
“是不是要花很多钱?”蔚然已经不记得,她前几天加油的时候,是否忘了拧上油箱的盖子,不过,她知道这一定是她的错了,因为家里的车大多是由她在周末出去买菜的时候加油的。
“钱钱钱,你眼里除了钱还能有什么?!车子躺车铺里,还不知道几天能修好,我怎么上班?我最近这么忙,你不能帮我就罢了,可也别给我找事儿添乱啊。”
见夏禾气得急吼吼的样子,蔚然感到内疚,她问:“要不,让潇潇上下班捎着你?也就几天的工夫,怎么也能凑付。”
“你怎么拿着求人不当回事儿啊,我有那么厚脸皮?我宁肯走着去,不就40分钟的路,又不是没走过。”
蔚然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又问:“禾,要不,咱买辆新车吧?”
夏禾没好气儿地堵了她一句:“你以为你老公百万富翁啊,我天天开都没嫌弃它,你倒洋相,想摆阔啊,你还是给我省省吧,不定哪天我就丢了饭碗,大家不能一起饿死。”见蔚然站在旁边不动弹,也不言语,他的火更大了,越说越气,用手指着她说:“看你平时那个抠抠搜搜的样儿,嘴巴里能省出几个钱来?车子走一趟车铺,你这一年就白省了,就知道穷过,越过越穷。”
蔚然委屈地申辩:“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以为我愿意过这种日子啊,谁不知道钱好使,有本事你挣大钱回来,我们娘儿俩也跟着沾点儿光。”
“嫌我挣得少啊,有本事你也傍一大款儿去。”夏禾象是老虎被踩了尾巴,吼道:“你成天在家吃闲饭,指着老公养活还说三道四的,惯出来的毛病。”
蔚然瞪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那因生气而扭曲着的脸变得好象很陌生,而她的心却在拼命地跳个不停,想帮她辨认出这个人是谁:不,这不是那个与我朝夕相处、同枕共眠的人,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那些话让蔚然感到了冷,一种从未有过的、从心底升起的冷,立刻寒彻了她的全身。她将饭菜放到微波炉里热好后,放到桌子上,然后默默地转身进了杰森的房间,随手轻轻地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