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军战败投降,同年10月25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和国军军政代表在青岛汇泉跑马场接受了日军的投降,日方代表长野荣二少将解下所佩战刀向受降官呈献并受降书上签字。
这日晚上,永泰里的一帮邻居又聚在南屋婶子家聊天,说起日本鬼子投降一事来,个个掩不住地兴奋。
二哥拿起南屋叔的烟袋,伸到自己的烟荷包里给他装上一袋烟丝,用拇指使劲儿按了按,点上火,放嘴里嘬了两口,看看点着了,这才把烟袋还给南屋叔,他道:“叔,您尝尝,我今儿起个大早赶了趟李村集,特意为买烟,益都产的,劲儿大还不冲……今晌午,我在街门口遇见俩国军士兵,我见了他们,打心眼儿里这个欢喜啊,我拉着他俩,啥也不说,每人给按上一袋烟犒劳犒劳,咱们国家的希望还得指望他们呐。嗨,我可根本没敢想还能活到这天,能亲眼见着日本鬼子蹬腿儿完蛋。”
南屋叔猛吸了两口烟,细细品了品,点头称赞了声“不错”,他心里舒坦,就又扭头吩咐南屋婶子去院儿门口铺子打了一斤白酒来,几个老爷儿们就着几碟咸菜,边喝边聊。
前几天,南屋叔特地去了趟跑马场看受降仪式,这会儿又想起了当时那个场景,他道:“你们没瞅见日本人那个熊包样儿,全不似以前那个武得得(耀武扬威)的劲儿了,那个日本官儿在受降台上签字的时候,小脸儿都白得能赶上个死人,俩腿儿直哆嗦,台子下边看热闹的人全都在喊叫,把那些个日本鬼子给骂得狗血喷头的,小鬼子们倒老实得跟孙子似的,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他们打我眼前过去,我朝他们狠啐了几口痰,真恨不能扒皮吃了那帮吃人粮食、不拉人屎的王八蛋们。”
一提起日本人来二嫂便恨得牙根痒:“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说,这小日本儿咋就这么歹毒没人性涅?可怜俺家大得,好好的个孩子就这么没了,说什么我也不能原谅日本鬼子,就是将来阴间做了鬼也不放过那些狗娘养的杂碎。”
锔锅的老张道:“狗日的小日本儿这些年来也太缺德造孽了,我听积厚里的李先生说,上海路上的那家日本陆军俱乐部的地板底下,起出来两大缸婴孩尸骨,剜了肠子的、挖了眼的,模样骇死个人,听说是日本鬼子拿来做什么试验用的。”
二哥道:“我听人说,是日本鬼子把娃娃的心肝摘了去吃掉呢。”
“吓,十八层地狱不过如此!”“日本鬼子简直就是畜类!”“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婆娘们忍不住也跟着一起咒骂。
南屋叔呷了口酒,道:“民国二十六年秋里,两个日本人装扮成过路的,在圣功女中门口向俩日本水兵开枪,打成一死一伤,后来,日本领事出面跟市长抗议,日本人还动用了好几艘军舰在前海示威,说是要武装登陆,可见日本人多卑鄙可恶,这等下三滥的事也干得出来。”
二嫂问:“啊?还有这档子事儿?”
“可不是么,连捡到的弹壳都是日本造的呢,想赖都没法赖”,老张又道:“前些年,崂山白云洞的六个道士被害,听说也是日本人下手干的,一个幸存的道士因为道长遇害,想不开,后来跳了崖,唉!日本鬼子真是丧尽天良啊,连出家人都不肯放过。”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言谈话语间南屋婶子不免想起了自己的俩儿子,如今抗战胜利了,可他们却不知是死是活,心里一阵酸楚,就叹了口气:“唉,也不知瑞雪跟丰年现在咋样了,瑞雪离家都七、八年了,丰年也……”,说着,忍不住竟呜呜哭起来。
南屋叔觉着有点扫兴,就责她:“好好的,嚎什么丧?!赶走了日本鬼子,以后就要有好日子过了,咱该高兴才是。自己养的是孩子,人家养的就不是了?不管怎么说,咱孩儿为打日本鬼子出了力,就是牺牲了也值,没白来世上一遭。”
南屋婶子哭咧咧的,一个劲儿地直抹眼泪儿:“若是没了儿子,我活着还能有啥指望?冷冷清清的,再好的日子也过不舒坦。”
南屋叔被她弄得心烦,就扭过脸去,闷头喝酒不吱声了,几个婆娘心软,心里也都是揣着各种各样的心酸事,她们顾不上宽慰南屋婶子,也跟着她一起长吁短叹起来。
元福嫂一直没言语,见婶子因思念儿子伤心难受,就道:“婶子,我看,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托人打听瑞雪跟丰年的下落才是。”
“哪儿打听去?他俩都有胳膊腿儿的,知道来家的路,只怕是……,唉!”,南屋婶子直叹气摇头,难受得说不下去,眼里就又汪出了泪来。
二嫂心里早就埋着些话却一直没敢跟人说,此刻她忍不住,长叹了口气,道:“唉,要我说,咱这院子八成地气不好,不养人。”
元福嫂问:“咋讲?”屋里一众人也都心怀忐忑,一齐歪头看着她。
二嫂道:“我觉得,咱这永泰里怕是圈不住男人哦。你们若不忌讳的话我就从头挨个儿数数看。”见大伙没人反对,她这才接着说:“先从咱这房东说起,二十郎当、三十不到就暴病死了,连他爹也一块儿带了走,听说连升也死了,唉,一家三代男人,绝户了。元福走时不过也才三十出头?我家大得害在日本人手里,还不到二十呢,南屋婶子家的瑞雪跟丰年,离家这么多年都没有讯儿,再算上积厚里篮子娘家走丢了的老大,就连三楼住的那个日本人不是也让人给害了么?”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禁骇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对啊,这种事不想不怕,可也真是越想越怕。
屋里静得吓人,连婆娘们的哭声、叹气声都止住了,只有男人们死劲儿抽旱烟所发出的“吧嗒、吧嗒”声更响了些。
油灯发出的光依然忽闪忽闪的,照着一屋子神色凝重的人。忽然,门“吱扭”一下被人给推开了,随即,一阵秋风被带进屋,微弱的灯光猛地一晃,差点灭掉。
众人眼前一黑,半天才看清了来人,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站在门口,他面色难看,胡子拉碴的,人瘦得弱不经风,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酸臭的气味。
南屋婶子见来人面熟,不由得一愣:“你这是?”
来人看样子已经精疲力竭,他看了南屋婶子一眼,然后使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娘啊——”,便再也支撑不住,双眼一闭,身子往前一扑便倒在了南屋婶子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