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爷的太太秦氏咏梅,自十八岁嫁到杨家后,勤勉持家、尽心侍奉公婆,加上怀的是“进门儿喜”,一向期盼人丁兴旺的公婆,见了嫡亲的长孙自然十分欢喜,进而对咏梅也甚是满意。
咏梅用被子盖着双腿,偎靠在炕头暖和,想起家里的柴米油盐杂事,心里着急,不免跟仲轩啰嗦起来:“今年的过冬煤没存下足够的量,前一阵子价钱涨得凶,我寻思着再等等看,没想到,如今是有价无市,我每天都催着老张去煤店看看,管多贵也得买了,好歹把这个冬天给应付过去,冻坏了老人、孩子可就来了罪受。唉,今儿个冬天格外地寒,偏偏又赶上日本人进城。我听说,枣庄的煤矿被日本人给占了,出产的煤大部分被押下,说是要运去日本,根本过不来青岛,市面儿上原先剩余点煤,也被店主们给囤积起来了。噢,秋禾在娘跟前儿嘟囔过好几回了,说是孩子们冻得手脚都生了冻疮,我让她把床换回火炕,可她又不肯,说是宁愿受冻也不愿要那粗笨难看的土炕。”
她见丈夫不搭茬接话,闷不吱声地坐椅子上低头猛吸烟,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就劝他:“还是为刚才叔轩两口子的事儿?算了,甭跟他们一般计较了,三弟向来说话有口无心,都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摸他的脾气,他说什么你就听着,权当是耳朵给捂住了。”
“噢,不是因为他。”
“那又为啥?”
仲轩低头猛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口气:“今早我在汇泉跑马场遇上永泰里姓萧的了,我这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
“噢?”
咏梅安慰他:“都过去了,就算了,官司虽然输了,好在咱也没损失太多的钱,再者说了,大哥那不还留下了个儿子么?他毕竟跟杨家也是有血脉关系的人,念着他们孤儿寡母的,熬日子怪不容易,咱也别逼人太甚,你说是吧?当初爹留下那遗言,我估摸着也是他老人家一时气极,才”
“不是为钱的事儿,我答应给她双份儿的钱,可她拒绝了。”
咏梅不解:“为啥?这钱可以在街里买栋更大更好的新楼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劝她来着”,仲轩沉默了片刻,又道:“我观那萧氏不似一般的市井俗妇,还是有点风骨傲气的,也是,咱爹到老都不肯认她,她心里八成别着个劲儿,成心要跟咱不对付。”
“噢”,咏梅随声附和了一下:“唉,只是,咱娘那边怎么个回话?我怕她一时着急,又跟上次打那官司似的,再急出点儿什么毛病伍的,可就麻烦了。”
仲轩不语,良久才道:“咱娘那边还好说,我只推说不好办就行了,她也不好逼我,再拖上几年,也许她没了指望也就死了心,只怕三弟那个火爆脾气,捺不住性子,又争强好胜,算了,不想说他了,咱走一步、看一步吧。”
咏梅见他情绪低沉, 不好再接茬说下去,就小心问他:“今儿去的人,多么?”
仲轩叹了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她,却道:“梅,你说我这是,唉,枉为人啊。”
咏梅知他心中难受,便想法宽解他:“你是商会的董事,身不由己啊,会长不是威胁说,不去的要给予停业处分吗?咱家这一大摊子,若是停了业可怎么办是好?难不成,大家都喝西北风去?”
“唉,为人难,难为人啊。”仲轩叹了口气,接着又凄然一笑:“嗬,文老板借口生病,陈总经理借口外地商事,李老板以年事已高推托,还有两人干脆提交了辞呈,九个董事,我看也就我一个,胆小如鼠,被会长的威逼给吓住。”
咏梅道:“咳,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如今兵荒马乱的年月,家国不能两全,咱为人磊落,不失良心就行了。”
“唉——!我,我竟然去欢迎日本鬼子的入侵,到底是庆祝青岛的沦陷呢,还是欢迎大日本军的统治?瞧瞧我干的这事儿,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儿孙后辈,我他妈的还算是个人?!”
仲轩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掐灭手里的烟卷儿,轻轻摇头,眼里流出两行清泪,叹曰:“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君子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可我,风骨不存、道义尽失,惭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