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里丁元福家的橱子跟箱子实际上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俩下生的那天,正赶上个多年不遇的大雪天。
民国十七年(1928年)冬,从北方南侵的一场寒流将黄海之滨的青岛早早地带入了严冬,地面上似乎所有流动的东西都在那穿心透骨一样的寒气中凝结成了白色的固体,就连人哈出的气也立刻就在空中结成了雾一样的白霜。低矮的屋顶、路边阴暗的角落覆盖着积雪,街道两旁枯老的树枝上也挂满了冻霜,屋檐处倒悬着些冰凌子,虽通身圆滑、晶莹剔透,但锋头却十分尖利,令路过的人不免担心被那冷不防掉下的冰刀给戳伤。
冬日的夜晚来得也早,西天还透着点光亮,街市上时起时伏的喧腾就跟退潮的海水一般,眨眼工夫便消停了下来。
元福三天没出去拉洋车了,屋里的婆娘挺着鼓鼓的肚子已经在炕上折腾了三天三宿。她累得筋疲力尽,连痛快嚎叫两声的力气都没了,可肚里的孩子还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不大的屋子因为采光不好而黑黢黢的,锅台下起了灶火,上面坐着的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开水,那是备着给元福嫂生孩子用的。炉膛里的炭火烧得通红,热烟通过烟道,将旁边连着的火炕也烘得暖暖的,屋里也因此而热气蒸腾的,可这似乎还是不管事儿,那份阴阴的寒气逼得人感觉从心里头直往外凉。
元福将生满冻疮的双手抄在棉袄的袖笼里,木呆呆地坐在炕前,看着遭罪受苦的待产婆,心里干着急却使不上劲儿。
就要添丁进口了,家里的各项使用肯定得多出不老少,为了攒下点银子,大冷的天儿元福也没断着出去拉洋车,甚至比先前更加卖力气了。因嫌戴着棉手套打滑,握不紧车把儿,不是到了实在拿不出手来的日子,他一直都是光着手拉车的。那双粗粗的、布满老茧跟裂纹的手上生满了红肿的冻疮,一遇上点儿暖和气儿,冻疮便开始发痒,直痒得他钻心地难受,又没处抓挠,只好强忍着。
眼前忽然一黑,元福嫂的肚子又是袭来了一阵压过一阵的抽痛,她痛得实在受不了了,紧紧抓着元福的袖子,央他再次去喊住在隔壁院子积厚里的接生婆来。
“喊,喊玉婶子来吧,这回,怕是真地,真地要生了。”
“哎,这就去。”
元福木无表情地应着,起身,去拿了顶棉帽子扣在头上,紧了紧束腰的带子,然后勾着腰,推门出去了。
天已经黑得漆咕隆咚的了,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儿。元福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玉婶子家外,掀开厚厚的挡风棉帘子,一扇紧闭着的大门上挂着一个带红布的小木牌,牌子上面书着几个金字:吉祥收洗,快马轻车。
“啪、啪啪”,元福用那木牌使劲敲打着门,躬身将嘴贴在门缝处,压低了嗓门儿向里面呼喊道:“婶子,婶子……我屋里的,怕是要生了。”
过了片刻,一个女人慵懒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她似乎是满有把握。
“噢——,是元福啊,我这不是傍晌才看过的吗?回去等着吧,明儿个早上能生就算赶早了,放心,啊?”
“婶子,她痛得紧,挺不住了。”
“谁家婆娘生娃肚子不痛啊,回去吧,我这已经上炕了,明儿我一大早就过去瞧,啊?回吧。”
“婶子——”,他祈求,哀哀的,空旷的院子里竟好象有了回声,屋里面却静悄悄的,不再有回话了。
元福又呆立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自家屋里的那个痛不欲生的样子,就又“啪啪”地敲起了门。
“婶子,钱,我使双份儿,求求婶子,劳驾了。”
又过了一会儿,门“吱扭”一下开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女站在了门口,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脑袋后面绾着簪。
玉婶子扣着斜对襟棉衣上盘着的布扣子,道:“元福啊,婶子接了这么多的孩子,没见哪个当爹的像你这样子心急,回头等见了孩子面儿,你可得好好谢谢婶子”,抬头见下雪了,她又低声咕哝了一句:“这大冷的天儿,”
“那是,那是”,元福见玉婶子要起身了,便赶紧陪着笑脸道:“婶子您慢走。”
玉婶子边走边说笑着,元福跟在她后面,听不进去她在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应着,眨眼工夫,元福家就到了。
元福拉开门,躬了躬身子,把玉婶子让进屋,自己在外面守着。
玉婶子大样样地迈腿进了门,还不忘回头打趣元福两声,可当她掀开盖在元福嫂身下的被子一看,见孩子的一只小脚已经伸出来了,不禁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