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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茶
阿多[土家族]
父亲是个茶农,住在离县城三五十里的茶寨,茶寨和县城之间是些山山水水,幸好前些年通了公路,每年种完包谷的季节,父亲就要搭三天一趟的班车进城来,他是专程送清明茶来的。“三五十里路程算个啥呢?又有四个轮子的大轿车,去去来来都很方便”。父亲对我和我那些专门来讨清明茶喝的朋友如是说。每年都如此。
父亲属牛,人已很老,头发胡子全白了,但精神却健旺,每餐三碗米饭四两烧酒,谈兴比饭量酒量还强。饭饱酒醉之后,打几个饱嗝,吸一卷草叶子烟,给人感觉似还欠了什么,总提不起神。“装茶来”。哦,父亲要喝一杯浓浓的清明茶,用嘴一口一口慢慢地呷,呷了茶才闭了目,悠闲地养神。
这时,有客人进了门,都是我那些习文的朋友,他们知道有清明茶喝了,一进门,问一声:“老伯好哇!”“好、好、好得很哩”。父亲乐呵呵地答,满屋都乐呵呵的了。父亲很高兴“茶壶底空了吗?明年来时我从寨上背一桶烧茶的水来”。满屋笑声,笑过之后,就喝茶,喝父亲从寨上送来的清明茶。
紫的颜色,翘起嘴儿的宜兴紫砂壶,被妻提着“咕噜咕噜”往桌上的杯子里倾,转眼间,杯满。周围人并没伸手去端那茶杯,一个个都盯着杯里:竹叶般的青色,飘起浓浓白雾,用鼻轻轻吸起,竟是淡淡的清香,在不及呼出的瞬时,清香已沁透心脾,各人的牙缝涌出欲滴唾水。“愣着干啥?是嫌老伯的茶没味道儿吗?”父亲像要发怒了,抖了抖白白的胡子。
于是,桌上的茶杯就靠上了四周那些渴求的嘴巴。“好茶,真是好茶”。朋友们每年都当着父亲这么说,又向父亲问“老伯能告诉这茶的名儿么?”
“嘿嘿,这茶么,不是一般的好茶”。父亲呷了一口茶水,在嘴里抿着,不再言语。待问者像渴茶一样难耐时才不紧不慢地说:“清——明——茶。”
朋友们自认得我起,便一定喝过清明茶,也就听说过这清明茶只能出于一个茶寨,茶寨的茶叶加了桂花,用上了漆的木桶封了挑到京城里去,皇宫里只有一个人能喝这桂花清明茶,茶寨上人都这么说。
夜渐深,茶将尽,朋友都说该回家去了,父亲脸上就显出些许不快。朋友们出了门,父亲就大声说:“今夜这茶没喝足味儿,明年采茶时到寨上喝过。”一个星期未满,父亲已自己买了班车票要回寨上去。我和妻都留他不下,因为父亲的心在寨上,寨上的响水河边有一幢高高的吊脚楼,吊脚楼的后面是一坡出产好茶的茶园。每年打春后不久,三五场雨后,一夜之间就可采茶了,那时正是清明时节。采来的新茶在木盆里轻轻揉了,铁锅里微火炒了,就是青灰色绿豆般大小的香茶。父亲有个煮茶的陶罐,茶煮久了,内壁已有厚厚的茶垢,独耳,鼓腹,高嘴儿,煮茶的水是从吊脚楼后山用竹筒接来的山泉,陶罐装满从竹筒里青苔下流出的凉水,加了茶叶,微火煮之,半日不停,水开茶香,可饮。饮一杯三九不寒,饮两杯三伏不热,天长日久,常饮不断,鹤发童颜,从寨里下来,就带了几分仙气……
我在城里有妻生子以后,父亲每年都要送三两斤清明茶来。而且,每次都要在泡新茶喝的时候提起翠翠。这次父亲又说:“翠翠去年坐了月子,一胞养了两个胖儿子。”妻恰从里屋出来往茶壶里哗哗添开水,脸上顿时少了甜甜的笑,眼神冷冷对着我。
父亲早上搭班车回茶寨去了。父亲走后,妻和我闷闷的不多言语。一连三五天,一个温柔的夜晚,我理解妻,她要我的温存话;妻也晓得我,跟父亲一样,离不了那壶清明茶。妻是女人,阴柔,先泡了壶茶;我是男人,阳刚,此时,柔已克刚,我就娓娓对妻说茶寨,说茶寨的茶,说我和翠翠。
儿时,常跟了父母亲一起上后山去,后山当阳,满山多是有如卧牛的龙骨石,光溜溜的背、黑沉沉的脊,脊背之间是些窄窄的黄泥土,土里夹着细沙,沙中含着湿润,早些年辰在这些地种了茶树。春天来了,有绵绵细雨,夏天又有热烘烘的太阳,茶叶儿就欢欢喜喜地长。清明时节,石隙尽是绿,风一来吹,绿就荡,远远望去,卧牛欲动,有如群牛浮于池塘之中。翠翠在远处茶丛里甜甜地叫:“山哥哥,来找我。找到我,爹娘给你煮茶喝,找不到,金山银山我不要。”对面的山林中,有包谷冬冬雀在“咕咕咕咕”地闹春;大人们一边用手和眼掐断新叶装进背上的竹篓,一边听些说些喜欢的事……那年,父亲对母亲说:“翠翠那妹子出落了,十五六岁就像个大人。”母亲对父亲说:“奶大养娃,屁股大坐家,翠翠是个有福气的女娃儿。”那时,我正在屋后用木条捅竹筒里的青苔,晚上要炒清明茶,焐茶的水要清凉的。泉水哗哗流进灶堂边的木桶里。“翠翠要给我当媳妇儿”。我猜着,心里也似有了哗哗流水。
“后来你就娶了翠翠?妻问我。
“没哩,那年秋天我就进城读书了,读完书就没回去。”
妻长长舒了口气,紧紧靠住我:“那你至今还恋着茶寨?”
“嗯,寨上有父亲母亲。”
“你还恋着翠翠?”
“哪里哪里。”
“还恋别的吗?”
“清明茶。”
“清明茶,清明茶”。妻像是呓语般轻轻地念了几遍,突然更紧地抱住我,动情地说:“明年采清明茶时,你带我和儿回寨上走一趟,好吗?”“好呢。”我不由一阵激动。自我们恋爱结婚至今,她一直不愿随我回一趟茶寨,原因是茶寨有个叫翠翠的俊妹子。
转眼又过了一个年。正当采清明茶的季节,我因公出差在外多日,待回到家时,妻嗔怪:“男子汉不该食言。”我说:“明年春季保证践言”妻听了便高兴,儿看也高兴。我们高高兴兴盼着清明再来,父亲却迟迟未来。回家,妻问起,我说:“该来了吧。”出门,那些朋友回起,我只好说:“快来了。”我了解父亲,他是个秧苗搭在田埂上也不轻易求人的汉子,活了几十年,倔犟的性子越发像条直了的棒,说过的话一定要践言,原说要送茶来却不来,肯定是有要紧事。
已是谷雨时节,父亲托一个亲戚捎来了一包沉甸甸的清明茶,打开茶叶包,还有父亲用毛笔写的一封信:
吾儿:
父近日事忙,托人带来清明茶十斤,年前乡上管事的喝了我的清明茶,就卖了两包化肥给我,目下是给茶树下大水大肥的季节,这是我不进城来的原因。为父知道你性子犟,一个人在外,办事情人生地不熟,难上加难啊。自家地里采的茶,煮上一壶提提神,消消火气,顺顺肠胃,为父几十年喝过来,现已成瘾,一日无茶不可。你是随父喝惯了茶的,但不曾懂得煮茶的法子,煮法不同,茶味也就不同,此为父之一忧。
今年雨水调匀,又有了化肥,茶叶丰收有望。除自喝之外,送半斤八两给管事的人尝尝,还有你那些朋友们。望吾儿贤媳孙儿常报平安。
切切
又及:翠翠家的茶也丰,要卖千把块钱。
古历三月十七日
是晚,通知了朋友来喝茶。是妻煮的,提着紫砂壶“咕噜咕噜”满了桌上的茶杯,因没有了父亲在座的拘束,朋友们迫不及待端起就喝,我站起身来止住,“且慢”。遂把父亲那皱皱巴巴的信展开,朋友们都是些习文的人,一起聚了头来看。
这一回,大家品着浓浓的清明茶喝得很晚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