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改造前后

周宏涛口述

吴国桢 

    吴国桢是留美的，和美国方面走得很近，担任省主席是因为美方的推荐。他及孙立人在政府迁台之初获得重用，当时确实是有牵就美方要求的考虑；但蒋公对他们是很器重。吴国桢的民主思维，在五○年代的台湾算是很先进的，然而他也有个性上的盲点。 

    吴国桢主持省政，一开始就很不顺利。他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就职后，马上就因为改组省府人事问题而闹得满城风雨，为此两度向蒋公请辞。 

    当时，保密局长毛人凤密访相关台籍人士后报告：起因是吴国桢在不明白整个情况之下，听信部分台省人士推荐，用了蒋渭川及彭德分掌民政及建设两厅。①而蒋、彭两人均与二二八事变有些牵连，所以任命一发表，一些台籍高层人士特别是省参议员方面就起了反弹。毛人凤另外也报告，「查此次省议会之反对省府新人选，系李友邦、游弥坚、黄朝琴等一群光复后跃登政治舞台之『旧人』所策动，其反对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此次省府改组，陈长官原提名李友邦为省委兼民政厅长、黄联登（参议员，为李友邦最得力之助手）内定为高雄县长，其他数人也已内定为各县市长，惟结果均告落空，故大为愤怒；二、此批『旧人』原有掌握台省金融经济之野心，甚多且系光复后的新兴『财阀』，惟近来本省金融商业方面已渐为江浙人所把持，深恐吴氏上台后，因其曾掌沪市之关系，将处处予彼等以便利，而不利于本省新兴之『财阀』，故于此时先下手为强，予吴氏以打击。②」 

    台藉的李友邦是黄埔军校二期，曾是陈诚时代的省党部副主委，后来因共党组织台湾省工委蔡孝乾被捕之后的供辞，认定李友邦「包庇窝藏匪谍」并加入中共组织，依叛乱论罪，于一九四二年被判处死刑。蒋公以李案显示国民党改造后「党内仍有匪谍渗入」而震怒，他立即命我转知张秘书长，改组台湾省党部。 

中央VS.省府 

    政府迁台之初，台北、高雄两市当时都是省辖市，主要财经命脉因而在于省方，中央有如架空，行政院施政端赖省府配合。吴国桢在三年多的任期里，在力求遏止赤字、整顿税收、寻求财源上都有其贡献，院府之间的协调却很有问题，吴国桢做的决定，常常未让陈诚知晓；有时蒋公为求效率，也直接指示省府行事。出任省主席那几年，吴国桢由于财经主导权问题，与行政院长陈诚之间几乎已到水火不 容的地步。 

    一九五一年二月，由于吴国桢和陈诚的冲突已经表面化，蒋公分别约见两人沟通。十四日，两位首长各写了密函，未经过我就直接呈给蒋公，内容该是和冲突有关，蒋公费神设法弥补两人之间的嫌隙。 

    三月一日，我随节在高雄，有个机会和央行总裁俞鸿钧谈到陈吴起冲突的事。俞鸿钧说他俩的问题在于，美方先前为整顿台湾经济现况而建议成立的财政小组，由于行政院以财政部长严家淦为小组召集人，吴国桢就不肯加入，这对政府造成难题，因为美国人信任吴国桢，认为吴国桢如不加入，执行上就会有问题。俞鸿钧担心，省府如果在事前事后都不肯尽力合作，则这个机构的成立恐怕就会有困难，目前还在僵持中。 

    回到台北后，五日晚上蒋公把陈诚的签呈交给我，签呈里指控台银未经行政院同意就秘密发行台币，蒋公嘱咐我秘抄一份。由于行政院的检举，导致吴国桢也上了签呈，又把陈诫任内旧台币超额发行问题拿出来，两人之争明朗化，使得中央与省政府都很不安。接连两天，蒋公两度召见省府财政厅长任显群，第二次召见时，我奉命陪见，这才知道吴国桢已经请辞，而台银秘密发行台币被行政院拿来做文章，是吴请辞的主因。 

    台币秘密发行，蒋公是晓得的，因为政府迁台初期财政极度困难，省方不得已数度增加发行额度以为支应。这件事情如果闹开，不仅打击新台币的币信，也会影响民心。 

    任显群当时身兼台银董事长，蒋公询问任显群，另派他人担任董事长以回应行政院检举秘密发行台币一事有无困难？任显群回答，台银改组不成问题，可以照总统的意思办理；至于挽留吴国桢方面，请总统向吴主席表达慰勉支持就可以了。他并建议，请张岳军先生劝吴主席，要较由他代为转达有效得多。 

    蒋公采纳任显群的意见，派我到张群住宅转达两点指示：一、如吴国桢辞职，则省府必须改组，台银秘密增发台币之事就没办法隐藏了，就只能交监察院或依司法程序处理；二、此举并非蒋公所愿，但吴国桢如果能够不辞，则调动任显群改组台银为唯一的办法；三、希望吴国桢能够服从蒋公的命令，为国继续效劳。 

    张群那时正因重伤风而卧病在床，我在他的床旁告知蒋公的指示。张群说，他已经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早晨也曾与吴国桢详谈过，并且建议三点解决办法：一、台银改组，人选由中央决定，任显群的财政厅长职务暂不调动，予以申诫处分；二、财经平衡委员会召集人除严家淦之外，另增加吴国桢为召集人，这是因为吴当初任省主席，为的是要争取美援，现在却不获参加机会，对吴的心理影响至大，原本蒋公亦有此意，希望维持此案；三、由蒋公对吴国桢面加劝慰。 

    中午，我返回总统府向蒋公报告，蒋公于是召集王世杰、黄少谷两位秘书长商讨，他俩都同意此议。蒋公嘱咐黄少谷向陈诚说明，希望一个月来的吴陈之争能就此告一段落。至于任显群所提的财经政策，蒋公依然支持，但台银董事长将改由徐柏园接任，总经理则是王锺。而行政院财经平衡委员会，则以吴国桢为第二召集人。 

    隔了几天，是行政院成立一周年纪念，蒋公中午宴请行政院及省府委员。蒋公特地嘱咐我，把吴国桢的席次提高，置于他的左手第二位，仅次于院长、副院长，与总统府秘书长王世杰平。席间，蒋公对一年来中央与地方施政颇多嘉勉，同时训勉各政府人员，看到什么缺失就应在内部检讨改进，不能在外自己攻击政府。蒋公这番话指的是少数台籍省府委员如民政厅长杨肇嘉于选举期间的言行，他曾经公开抨击政府，甚王以猪比拟。这使得杨肇嘉为之面红耳赤感到惶恐，散席时，蒋公经过杨肇嘉的身边时，杨还深深地鞠了一躬。 

因财政问题交恶 

    中央与省之间的问题，主要在于吴国桢对省的施政主管观念很深，所以对行政院在财政方面的指示难以配合。这年八月五日，蒋公垂询行政院办理财政收支平衡情形，我约略陈述后，蒋公指示，由张群、俞鸿钧及我所组成的动员小组就原则性进行研究。我针对财政统一收支办法拟了四条意见，并且先和黄少谷讨论经同意后，交给张群。这些意见如下： 

    ——为使中央与省之收支达到统一之目的，于行政院设财政审核小组，该小组可由军政费审核小组改组，但增加省财政厅长为委员； 

    ——国库与省库收支数额应随时报告财政审核小组登记； 

    ——中央与省之预算以外，支出及追加预算支出均应事前提出财政审核小组通过； 

    ——台银对于财政性质资金之保管及运用，应由财政部及省财政厅提报财政审核小组审核。 

    财政统一收支办法经张群及俞总裁增修完成，送还给我转呈蒋公，蒋公随即核定。 

    蒋公对吴国桢的施政非常支持，并无成见。以这个月二十四日讨论行政院成立动员局一事为例，蒋公以目前这个单位只有交给省方或交行政院二途，不过去年省的理财成绩较今年的行政院为佳，所以宜交给吴国桢主持。蒋公并且指示，陈诚在这个时刻必须有政治家的风度，能放能收、光明磊落，只求有利于事、不计个人好恶。他嘱黄少谷将他的意思婉转向陈诚转达。 

争相求去 

    然而，陈诫也因为与省方和军方都觉得难以融洽，因此在九月十七日递出辞呈。王世杰请见蒋公，当面把陈诚的签呈呈上，但建议蒋公慰留，蒋公随即亲自挽留陈诚，并勉以行政全面革新，又把他的辞呈交王世杰退还。 

    一九五二年一月二日，行政院召集中央与省府举行财政会谈后，吴国桢又递上辞呈了。黄少谷告诉我，吴国桢请辞原因，还是因为与行政院之间的配合问题，特别是在财政规画方面。吴认为中央四十一年度总预算岁入门至少有五项合计三亿余元不可靠，因为税捐收入有季节性，而且一至三月是淡季还得支应开支，就更感困难。吴国桢也认为现在实施的经济金融政策根本是错误的，以致工商业不景气、社会购买力薄弱，影响税源。 

    吴国桢指责，欲求收支平衡不外加税与要求增加美援，但是加税非当前台湾经济状况所能负担，而增加美援则犹待努力，行政院拖延至今都没有拿出办法来，尤其是公债一亿元，财政部始终没有拟出办法；行政院饬令省府按月包缴三千六百万元再加对等基金一千五百万元，省府总共要负担五千一百万元，其中尚包括还没有确定的公债八百三十余万元在内，这样的作法显属不当，中央既然要实行财政收支 画分办法，则省府应该没有包缴的义务。 

    院省之间的财政问题继续延烧，吴国桢十六日在台湾省临时参议会中甚至当着严家淦的面抨击陈诚，当场表示要请假南下，从此「摆脱」省主席职务。以过去他辞上海市长职务的情况来看，是很有可能。 

    十七日下午，蒋公听我报告吴国桢准备到南部「休息」一事，指示我转达要他暂缓启行。我在傍晚五点拜会吴国桢，但他很坚持，且说留也无益，如果以后行政院对院省之间的分权没有制定什么办法出来，他就不准备回到任所，这在先前已经向蒋公报告了。我向蒋公回报，但蒋公依然坚持吴国桢应该缓行，因为年关将近，大小事情忙禄得很，这个时候离开台北，徒然贻人话柄。 

    我于是打电话给张群，把整个经过向他说了，请他去劝劝吴国桢。第二天，我又安排张群见蒋公为吴国桢缓颊，避免闹僵。张群随后告诉我，蒋公对吴国桢的态度大为震怒，斥为不识人情。 

    吴国桢的请假函呈上，蒋公当即亲批不准。我建议由王世杰约省府秘书长浦薛凤来面告请假不准事，然后由浦转告吴国桢不遵命令仍到日月潭休息。经过王世杰、黄少谷两秘书长探视后，吴国桢说改到二月一日再请假，但口风仍紧。 

    一月二十二日，蒋公接见任显群，指示他设法以公有地或收购方式，准备十二万亩的农田以安失业军官及退役的老弱军人。任显群答应遵办，并报告自三月开始就会以每月安置一千户的方式，考量农田的等级发给每户五亩至七亩。蒋公又问到吴主席的态度，明确表示慰留，指示我与任显群谈谈省方的困难问题。 

蒋公夫妇出面慰留 

    蒋公决定要慰留吴国桢后，我前往吴的办公室谈了许久，他仍然坚持要辞职，理由是他个人政策与陈诫完全不合，心理上对陈诚也怀着恐惧。吴国桢又说，台湾同胞惧怕政府而不敢言，实在可虑。我回总统府，把吴国桢坚请辞职的谈话向蒋公报告了。 

    二月一日，吴国桢真的请假赴日月潭休息两个星期，我向蒋公报告此事。蒋公本来批准十天，我向蒋公建议，还是两个星期为宜，蒋公首肯。这也是蒋公礼贤下士，并尊重吴国桢的意愿，有助于纾解他的情绪。十六日，蒋夫人去电邀吴国桢夫妇到高雄小住，并且加以劝解后，吴国桢终于打消辞意。 

    但吴国桢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隔了一年之后，他还是递了辞呈，并且开始休假。我奉蒋公指示去探视他并致慰留之意，吴国桢告诉我，即使假期届满，他也不打算返回任所。再拖了一个月，蒋公终于准他辞职。四月十日下午，国民党召开临时中常会，蒋公亲临主持，陈诚推荐俞鸿钧继任省主席，常会无异议通过。 

    五月下旬，吴国桢以赴美接受母校赠予荣誉学位名义偕妻离台，离台前全体中常委及各单位首长欢送，他在宴席上显得很高兴。 

    我对吴国桢与陈诚之间的冲突相当了解，但对他日后所言经国先生曾企图加害他，以及他提及的特务等问题则是完全没听过。吴国桢未辞职之前，和经国先生时有餐叙往还，两边无论谁作东，总是拉我作陪；我那时为了健康的考虑，已尽量少饮酒，但每当参加吴国桢与经国先生的餐叙，却经常喝得多了。 

在美抨击政府 

    吴国桢赴美之后，却因王世杰事件擦枪走火，激烈地抨击起政府。港报牵扯到吴国桢，这里面实际情形我并不清楚；不过，没多久蒋公又准王世杰参加国民大会了。陈诚在立法院答询时曾郑重声明，王世杰案没有套汇情事，自然吴国桢也就根本没有套汇情事。 

    那时吴国桢在美国已经对新闻界公开抨击蒋公，几至不可收拾。当时蒋公的总统任期将届准备竞选连任，也正面临李宗仁隔海放话之际，吴国桢严厉指责中华民国政府不民主、不自由，影响国家及蒋公形象甚巨。 

    吴国桢甚至致函国民大会，持续他的猛烈砲火，指责政府有一党专政、军队有党组织及政治部、特务横行、人权无保障、言论不自由及思想控制等六大缺失，他另提解决之道为，组织委员会彻查国民党经费来源、撤销军中的党组织及政治部、限制特务机关的权力、保障言论自由以及撤销青年团。 

    吴国桢并限期要求政府把这封信的内容公开，否则他要在美国公开。 

    由于胡适的建议，蒋公决定把吴国桢致国大函全文发布，发布的同时，也要由立法院长张道藩以立法委员身分向行政院以质询的方式展开反击。一九五四年三月五日，张道藩召开记者会，公开抨击吴国桢。 

    十一日，蒋公先是召见保密局长毛人凤之后，接着召见我，指示我与中六组主任张炎元协助张道藩处理吴国桢案。傍晚，张炎元与我面见张道藩，谈了张道藩就吴案向行政院提书面质询的内容，然后在晚上晋见蒋公，报告谈话情形。次日，张道藩就以书面质询列举十三项对吴国桢的质疑，向行政院提出。这天上午监察委员赵光宸来访，他说是监察院派他调查吴国桢案，并询问中央对此案的态度。当时正好行政院秘书长黄少谷通知我，要在晚上九点讨论如何处理吴国桢事件，我于是回答，等定案再行奉告。 

    晚上在黄少谷的寓所，谢冠生、彭孟缉、毛人凤、张炎元、徐伯园、严家淦及我都到了，黄少谷拿出蒋公的条子，指示成立第二研究小组，搜集吴国桢枉法渎职案件以便在立法院答覆张道藩的质询，一直到午夜大家才散。 

    不过，张道藩因压力太大之故，进了医院。十五日清晨，蒋公打电话给我，嘱我去探视张道藩，要他好好休息。随后蒋公又召见我，谕示国民大会对吴在外捏造事实诋毁政府而主张法办的提案，可与洪兰友秘书长商量如何提审查会讨论通过俊，正式送大会讨论，以使政府能够依法处理。过去，吴国桢曾向国民大会提公开信，但国民大会并未受理，所以也没有讨论。 

    十七日上午，中常会开会决议开除吴国桢的党籍。 

    吴国桢事件对蒋公而言是极沈痛的，他曾那样信任吴国桢，而吴所造成的伤害比李宗仁及毛邦初还要严重。蒋公在中常会里的一番话③可以见得他对此一事件的态度：「吴国桢怎么会这样子，实在出乎意料，这使我有知人不明、任人不当之咎，这是我应向常会引咎者。今日吾人已由于吴国桢阴谋之暴露，而除去一党国之祸患，否则可能贻今后更大的后患。李案、毛案虽予国家以严重之打击，但均因知过改进而结果反于我有利；而吴国桢所指责各端，已久为匪帮所宣传，但出诸于吴国桢之口，则其影响更大耳！」 

    不过，蒋公依然认为吴国桢的批评，值得参考。他说：「吾人不应以人废言，对其指责各点彻底检讨以谋改进，庶可因祸得福，并希望中央诸同志研究，最好能在国大闭幕时由政府宣示，俾示人以光明正大之政治风度！」 

任显群与顾正秋结婚 

    吴国桢所任用的财政厅长任显群，在吴国桢获准辞职后，也跟着辞去所有公职。他辞职之俊就和国剧名伶顾正秋结婚了，这在当时是颇遭非议的，因为任显群已婚，元配也在。吴国桢事件发生后次年，任显群、顾正秋在一个喜宴场合公开露面，次日任显群就依知匪不报罪被逮捕，外间觉得这可能是政府对于任显群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婚姻，认为带坏了公务员的风气。 

    迁台以来，蒋公一直很欣赏任显群的才干，任显群却坐牢了。后来有一天，蒋公突然问：「任显群这个人怎么样? 」 

    我回答：「我跟他很熟，但不深知。」 

    蒋公有些感叹：「可惜啊，浮而不实。」 

    任显群在财经方面很有才华也有担当，在政府迁台的最初几年在财经方面贡献不小，也备受蒋公肯定；然而先是因为吴国桢的离职而去职，后来因社会上论断他的私德而影响了前程。 

    至于吴国桢，他在美国抨击政府及蒋公时，刻意营造他所以辞省主席职，是因为政治歧见而求去；另外也有种说法是因为台湾已经稳定下来，蒋公不再需要亲美的他及孙立人，因而促使两人去职，但依我所理解，这两种说法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