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婆婆爱玩儿爱热闹，对生活总是满腔热情地投入。尤其乐于尝试各种新鲜事物，也勤奋好学，就是记性不大好。

1.

万圣节的夜晚往往开始得特别早。我还在厨房忙着洗碗擦地煲鸡粥，盛装的小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挨家挨户按门铃了。

我们家的三个孩子已经长大，早有各自的主意，分别约了自己的朋友们，去心仪的街区要糖，不见了人影。

我瞅见婆婆摩拳擦掌兴奋的样子，不亚于街上成群结队的小朋友，便将手头的活计先停了，塑料袋里的糖果拆出来，摆进一只应景的竹篮，派她坐于门口，派发糖果兼看西洋景。

几批小孩过去，婆婆就不满足于单单发糖了，感到需要同时说点什么，跟拿糖的人们有所交流。便模仿孩子们的发音，跟着说“trick or treat”。小孩受了糖糖，边撤退边回头，不懂得这位奶奶是要怎么，究竟是发糖的还是讨糖的？

我们便教她“trick or treat”的意思，让她只管给糖，不必回应。她不从，问：“那我能说点什么？”

“您可以说Happy Halloween，万圣节快乐的意思。”

“什么什么？你们说慢点，好难的，记不住。”

教了几次，双方决定放弃。可是婆婆并不就此死心，再问：“夸别人很漂亮，英文是什么？”

“Cute”，选了个容易的教给她。

“这个好这个好，这个简单。Cute。”

于是每来一个孩子，她都微笑着给糖，然后夸人家Cute。

我忙完厨房，来到门口，正看见她老人家，刚刚接待了一名十五六岁高高胖胖男，很恭敬地把糖果规规矩矩放进对方巨大的枕头套里面，然后目送其雄壮的背影远去，左手挎着竹篮，右手首长巡视一样挥着，口中啧啧夸赞：“cute, cute”。

2.

聊起早年，大侠说，很久很久以前，还不兴美容手术什么的，婆婆不知打哪儿听说了怎么做双眼皮手术，回到家里说：“这个手术简单，我也能做。”

巧了，没过几天，大侠的表姐来家玩儿，一眼被婆婆看出了单眼皮，遂被说服接受双眼皮手术。就这么在家里给做了，做完以后，眼睛红肿了几天，怪吓人的。可是几天过去，肿消了以后，大家再见表姐，都惊讶于她的突然漂亮，感慨果然双眼皮更加好看！（鉴于有人怕怕，这里说明一下，婆婆本身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医生，手潮的同学切勿模仿。）

“可惜啊”，大侠稍事停顿，幽幽叹道：“我妈妈空有一身好手艺，却只做了这么一例，以后也没机会再做。”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瞟了我一眼，吓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谢天谢地，还好我已经是双眼皮。

3.

这次来美国之前，婆婆大人凑热闹去学了如何做美容按摩，还买了设备。一下飞机，就兴致勃勃地告诉了我，撺掇我找她做美容。

她每学一样东西，都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要造福于我们。比如养生、美发、饲养、种植、洗牙、针灸。。。

我们忙得陀螺一样，哪有时间享受那么多项服务？

婆婆可是并不气馁，有空就问，要不要试试？终于有一天，我靠在床上发呆，被她抓住，拉去接受她的美容服务。

床头摆了许多精致的瓶瓶罐罐，有液体有固体，还有形形色色的器皿用具。挤一下这个，喷一下那个，在我的脸上展开了工作。

起初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边按摩，边轻声询问力道是否合适，还向我讲解每一个步骤后边的医学原理，真是一堂生动有趣的美容课。可是到了后来，章法就觉出有点乱。我还没讲话，婆婆就说：“哎呀，糟糕，有点忘记了。我学是都学了的，视频也看了好几遍，可是没有机会实践，现在不太记得最后两步怎么做了。也不清楚那些美容院的人的手是怎么动的，跟我这个感觉不完全一样似的。算了就这么瞎胡捋着吧，慢慢摸索摸索就会了。好了，我现在要喷玫瑰水了，你闭起眼睛。”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发出紧张的讪笑，生怕我因为她的不熟练而不高兴。

她哪里知道，我心里是高兴的。

躺在床上，她的手湿润柔软，语音也温存，使用的护肤品发出淡淡的花香，让我忆起少年时代，奶奶帮我洗脸。搪瓷的脸盆，盛大半盆温水。奶奶先把我的衣领向内掖进去，再用干净的毛巾把脖子垫好，免得洗脸水顺着脖颈流下去打湿领子。然后才开始洗，清水撩一撩，打湿面颊与脖子。她让我闭起眼睛，说是要打香皂了。话音未落，她抹满香皂的手，已经落在我的脸上颈上，滑滑的，香香的，软软的，暖暖的。抚摸在脸上的轻柔，三十多年过去，至今记忆犹新。

被呵护的感觉真好，多希望自己永远是个别无他求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