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成分

用文字表达主观的成分不仅正常而且合理，但是如果把主观当作卓而不群来体贴维护，不论文字路数是否老道，恐怕都只能算是幼稚的写作行为。与为交流什么而进行的写作相比，为宣布什么而进行的写作充其量不过是匠人投机的噱头，透着那么愚顽和不自信。

这其中，是天性，是历炼，是信条。信条当中最为重要的又是，当何时当何地当何人，万万舍不得牺牲的便是用自己笃信的文学表达最诚挚的情感。

换一种说法，就是，每写完一段话、一篇文章，回顾自己写作的心态，对待可能的读者，有没有怀揣着如同对待自己一样的真诚与温良？

·陈燕妮

于是，那些介于欺骗与真实之间的散文作者，比如陈燕妮，就只好困惑了。她以为的激情很多只是对世界的刻薄；她显摆的真诚把自己的偏狭暴露无遗。

王安艺是上海的凹着，陈燕妮则是北京的端着，二人把南北的造作倒是演绎了个旗鼓相当。

陈的语言功力不错，欲要表达的观点也很多，但是无不如此端上端下。因此读她的文字，我们会强烈地感觉到其咄咄逼人，或者用好听的话来讲，就是尖锐。其实咄咄逼人的作者很多，只是她的逼迫更像是在自我防卫，容易让读者觉得她逼得没有道理。

写美国，写中国，写欧洲，写家庭，写朋友，搀杂个人观点不仅是必然的，甚至是必须的，否则就变成了一本旅行／居家／移民手册，或者是个人履历，没什么看头了。但是个人到了过分的程度，演变成极端的自我，也会给人没有看头的感觉。我从书架取这样一本书下来，就等于拉过一位难对外界存宽容豁达的女人，让她坐在我的面前，十分努力地在我尚未开口讲话的时刻便匆匆为自己的一切不断辩驳。

这就是我在阅读陈燕妮较近的散文集《洛杉矶已久》时最多的感觉。

节选几段举例说明。

她的欧洲游记，被名为“讨厌欧洲”，一看陈小姐就是位不好对付的厉害女子。问题是她从何讨厌欧洲呢？写来写去，深刻的印象是，她坐出租被人宰了两回，于是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于是她将欧洲，从文化到经济到人民，批得个体无完肤，用词之凶猛，让我深感吃惊。像我这种没那么“烈性”的女人，恐怕被逼上了死路也写不出那么刀光剑影的文字来刻薄别人。

“我当然知道世界上有诸多样式的种种无奈，但如此恶心到家的无奈，来自人与人之间蝇头小利争夺的落败，实在斯文扫地。”

“罗马。。。版图曾经伸展到哪怕埃及的这个了不得的大国，在太阳的见证下已经完全完全的消逝，明确地说它已经被后来无所作为的意大利可怜虫们涂炭了。后人的无能使得这个国家至少是这个城市沦为一个完全依赖旧日辉煌之余热的场所。”

“但有时我又反过头来畅想，难道如此经济衰退数据就是全城司机诈骗的理由吗？反观美国最近的经济指数其实也颇为可怜，但身为在美国本土长年居住的一分子，甚至是道德底线远低于美国本土白人的移民如我者，也不会把每日收入沦落为‘战斗果实’。若果那样，人类还是人类吗？换句话说，人还是人吗？答案是不，不是人。”

我读到这里先是倒吸一口冷气，然后便不自觉地开始摇头叹气。其实何必，故事讲了，判断和感想完全可以留给读者，也算是留点风度给自己嘛。

“在丹麦，自行车们和在中国人手中一样被随处停放在可以停放的地方，而且欧洲人所开车辆之小实在不夸张地说足以令人一跳，似乎世界上最小的汽车都凝聚在这个地方了。尽管相当维护欧洲风貌的欧洲盲目爱戴者对这样的状况一向解释多多，比如坚持认为丹麦等地的欧洲地区因为提倡环保的原因使得人们‘喜欢骑自行车’，或者坚持认为因为欧洲的街道相对比较窄小导致人们大多选择小型车，但我觉得一针见血的回应是：为什么如此环保和选择未见有欧洲真正的富豪响应？从人性的角度思索，关于‘环保加自行车’和‘窄小街道加小型车’的自觉人性链接，我完全不信。”

客观而言，这根本不是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我若是她，要么不去恶言评价我不懂的事物，要么就做足功课再落笔写字。不然就成了泼劲，哪一个吵的声音高一些，哪一个就在心理上胜了一节。至于道理嘛，争吵中的女人，呵呵，就不要求了吧。

你听，她说：“而且我讨厌的法国行为除了恬不知耻地当众抽烟之外，还包括他们冗长的晚餐习惯。”这话说的，完全就是一个人站在你面前叉着腰挑衅地吊起眼角说道：本姑娘讨厌就是讨厌了，你能怎么着吧？！

再写到她儿子：

“在国内时我曾看到不少女作者在产子之后开始笔耕不辍地把几乎所有受写目标都瞄准了自己的孩子，我和我哥以往对此作过多方议论，认为如此写作如果果真陷入了‘无比父母的无聊’，不如不写。想不到如今的我也展开了此中纵向追随，但我发誓，虽然人生理念已经全变，我仍对社会视线具备良好的判断能力，此一篇‘无比父母的无聊’必是独版，绝无后续。”

当然当然，陈家的少爷小姐都是不随俗的，如何做得无比无聊的父母？勉强放弃丁克的梦想，就已经是生理和心理上的巨大牺牲了，不由人不佩服。

写到自己父亲的老家，亲情之间又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她的撇清，她的居高临下：

“山区的老虎把他们几家的狗们几乎一一吃光。。。问父亲，那么看到老虎在一个个地吃自己的狗，家里那么多男人都在干什么？答说：都害怕地躲在门缝里往外看。我说：这就是中国农民的劣根性了吧。”

从陈待人处世的不宽和，想必她从写作获得的快感是有，快乐却不多吧。海外至海内，不喜欢的就损辱得如同仇敌一样，而不喜欢的又那么多，骂过之后能够愉悦么？

尽管如此，相比较那些矫柔造作的所谓美文或是粪土一切的所谓雄文而言，陈燕妮至少对得起自己的率真。于是回到我开篇的话题，是散文，是散文暴露出来她的许多问题。

如果单单讲故事，摆事实，她倒是位很可爱的作者呢。比如她写到的美国点滴，都细小着生动着。看看她写与美国之音交恶的“我亲历的美国之音”，虽然也很为自己争辩，但是她不忌讳一而再再而三地描写自己受了委屈无论如何都忍不住要在外人面前哭哭啼啼，马上让读者看到一个真性情的女人。于是她即便有万般不是，都由于她小姑娘一样的脾气秉性而变得不那么惹人厌烦了。

嗯，我喜欢这种说法，她不应该算是工匠类文人，确切来讲是个矫情的爱哭闹的小姑娘。

·海外文学

陈燕妮在海外文学界还是很有些面子的，由此我想就近聊一下关于海外文学这个话题。

近半年来，不成系列地随手捞了一些现代海外知名作家的作品来读，总的感觉是比较失望。要知道，我读的还不是靠在论坛或者报纸上写写小说散文便被口口相传继而觉得自己代表着海外华人文学的人们，而是根底较比结实知名度也相当可观的比如哈金比如於梨华，虽然比起我们这些小土豆来那是牛多了，可要跟早先的林语堂先生那个级别的相比，实在草鸡得可怜。不外乎是讨了两个巧，一让国人通过不很国人的国人眼睛了解世界，或者外人通过见外的国人了解中国；二是一个可悲的事实――海外华人书报论坛得毛猴子们来称霸王在所难免。

海外中文报业沦落，海外中文创作惨淡。于是有所谓积极人士认为，要勤奋练笔要搞海外文学运动要形成一个组织要建立一排信条云云，仿佛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扯呢吧。

写作根本就是个人行为，不像香港集体诵读《道德经》，或者全球母亲同时间母乳喂养婴儿，当不成集体运动来进行的。个人是个人的造诣，而奢谈整体，脱离了土壤，根本就是无稽的小儿狂言，集体执笔重振江湖只会落得个贻笑大方。

所以来句不怕得罪人的说话，畅谈什么海外文学出路的，顶多是为自己裁出一件嫁衣裳。而作为对出嫁要求不高的人，能够认真写自己的字，读自己的书，往源头去接接地气，淡薄名利，就已经算是不枉做一回“写字人”了，唯有如此，才可能哪怕不是那个激情碰撞的时代，不是那个自幼浸染的家国，不是为之一生颠狂的同徒伴侣，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
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