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勁道館掌門人誌
【上段】
楔子
東海岸C城唐人街。唐人街華裔警察張道本,在電話裡接受警察分局下達的指示,要他馬上進分局接受任令。
—追蹤剛發生在中國社區一個刑事案。刑事案由火車站被拋棄的亞裔女孩引起。分局長在電話說。
—局長,我聽著。我候令。張道本
—你是東方人,請你協助調查本案,追蹤女孩父母親失蹤。我方考慮:你駐守中國社區巡警,熟悉本處環境;你的東方人面孔,對處理案件容易許多。
—遵命!張道本說。
—我先預祝你成功,分局長說。
這就是張道本接受警長命令的最初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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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張道本業已進行本案偵辦數日了。他處理本案的偵辦次序是這樣:女孩被發現時供稱叫小京.胡,五歲,被父母拋棄五天了。她一直在車站徘徊,盼望父親和母親來接她回家。後來證實小京.胡原來是唐人街著名的《內勁道館》掌門人胡德先生的千金。胡德先生又名內勁道先生。但是小京.胡為何被父母拋棄呢?才是張道本偵辦本案的線索引子。據小京.胡供稱,那天跟父親到火車站,父親說到城西去辦事,辦完事後會回來接她回家。父親還告訴她,母親有事出城,暫時不會回家。她等不到父親來接,又不敢離開車站,在車站徘徊五日了。
張道本承辦本案第二日,即由女孩提供的線索,在離火車站千米約的鐵道旁邊發現了小京.胡父女坐過的紅色房車,然後發現在車後座雜物箱裡藏著一個女人屍體。死者抱著一隻洋娃娃巴比拉娃娃。屍體已開始發脹。後來證實,死者是小京.胡的母親。後經法醫鑑定,屍體身上留下男性指紋若干。
張道本職業性敏感,走進一個新境界,他追蹤的檔案才進入第二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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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張道本根據個人組織的原始材料,走進了檔案內容有關的現場,即內勁道先生的家。這個家早就空置著。他以警察的專業直覺,這裡是殺人現場。說人去樓空靜如止水嗎?也不是。適才進來時身背感覺一陣幽幽之風輕拂。隔兩秒抄不到,他就嗅到死者留在現場的血腥氣味,感覺衝擊了意識。他雙目朝大廳掃瞄,才判斷血氣打陽台吹進來。陽台後面的落地玻璃門早就洞開,冬日的陽光冷酷地看望空樓多時了。他看見大廳微塵飛揚,血氣把他的意識籠罩。當他進入主人套房,感覺血氣愈強烈,有難忍之感。他手掩鼻息是意識反應,雙目掃蕩也成了意識反射作用。他看到主人床上近床沿線有淡淡血漬。他朝下望向地毯,床下地毯有血漬斑斑。也是意識之由,他的心眼微微顫慄就是本能反射了。
(張道本,現在看你有無本事吶…)他意識地警告自己,踩踏地毯走到床對開的梳妝檯。梳妝檯上方掛著內勁道先生與妻子的新婚照片——穿黑西裝的胡德先生神采飛揚,與新孃的白紗長裙映照鮮明。照片背景是教堂,教堂尖頂的十字架在陽光下閃爍。張道本腦海漾過一陣感想:新婚如似耶穌賜予的賀禮,新孃的神儀透發陶醉的感性。在香港參加過同學的離婚媽媽的婚禮,行過婚禮的老新郎和同學媽新娘早就接受牧師的聖水禮,聆聽過主耶穌來自天國的銅鈴的祝福。在教堂內主耶穌莊嚴的受難之光映照下,充滿了戲劇性。現在眼前的失蹤夫婦,因結婚亮相的陶醉姿態,顯然被一個未知的命運註定。他雙眼凝視著婚照下面掛著的小京.胡照片。他直覺女兒長相承襲了母親的遺傳。小女孩的神情甜美,坐在母親懷裡像隻寵物貓。張道本用密碼像機,照下兩幅照片,作為追蹤此案的檔案備存。自然嘍,他意識地告訴自己,近年唐人街所見所聞多多,如非法居留者群歐案件,如人蛇女子不堪偷渡負債迫害,在妓院服毒自盡等等。
張道本進隨後勘察內勁道先生家居環境。他發覺了場景多了一條重要線索,作了這樣的推理:夫妻顯然經過爭吵,然後開始糾纒引起劇烈打鬥。由糾纒而兇殺至死現場看,內勁道先生處理死者屍體時絲毫沒有考慮殺人滅跡;他慌張地把妻子屍體從套間拖出陽台,拖過屋後的庭園,因此草地上留下血漬。內勁道先生一定也作過現場清刷處理,但最終疏忽了庭園草地,留下這個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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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本偵辦本案第五日。他領著小京.胡回到她父親的《內勁道館》訪問。他把訪問過程,寫進備忘錄裡:
日前有報紙佬報導稱:內勁道先生原是偷渡人蛇。十年前通過某種關係創立《內勁道館》,有門徒三百餘。本案發生後,社區有人傳聞,內勁道先生曾以政冶庇護案辦綠卡。五年前內勁道先生又創辦了《內勁道導報週刊》,經人介紹認識留學生吳萬芬,吳後來應聘為週刊女編輯。…
殺人疑犯內勁道先生竟連親生女兒也拋棄,實在沒有人性。目前首要是追蹤兇嫌歸案。今日訪問《內勁道館》是我偵探任務重要環節。
《內勁道館》也是《內勁道導報週刊》社址。社址有個中年女人。女人告訴我,《內勁道館》是某會館樓產業,承租給他你道館。女人說她的工作是打掃清潔和服侍館內員工伙食。我的到訪令她措手不及!我告訴她,訪問就是為保護她。因此,我和她作了下面談話——
—您見過這個小姑娘嗎?我首先問她。
—她是小京.胡,她父母愛叫她小內勁道,她答我。
—她媽吳萬芬呢?我眼角掃了下小京.胡,看他的反應。她無反應。
—昨天看報紙才知道她被殺,她皺著眉頭說,望著小京.胡,滿懷心事似的。
—您已知道小京.胡母親死了,說說您知道的內勁道先生聽聽。
—我由他教人學內勁道起,就在這裡工作。胡師傅每天教人功夫,他認識許多人,這個吳萬芬據說是本埠二奶村某夫人介紹給他的。二奶村就是大陸貪官在海外養二奶的別墅村,先生應該知道。我後來聽說,吳萬芬原來是二奶村大陸外逃一個貪官的堂妹子,是留學生。內勁道先生把她帶回社館,不久就奉子成婚。
—阿姨,說說您知道的,好嗎?
—據說胡師傅少年孤苦,父親死在勞改場。後來單親媽媽嫁了個拳師,他才學了一身本事。文革時他自創了內勁道,被紅衛兵指為離經叛道,被判過刑。胡師傅還有個大陸妻子。
—是嗎?妳慢慢說。
—這個大陸女人帶個年幼女兒,是偷渡人蛇。萬里迢迢來到美國,好不容易找到丈夫,但胡先生怕影響名譽,不願相認還債,還跟黑社會講過數,說女人不是他女人。我不明白,他為甚麼把團圓的妻女拋棄,跟這個留學生結婚?…
—阿姨,您知道胡師傅的大陸妻女現在在哪?
—不知道,您最好到附近的溫州會館打探,女人說。
這樣對話下來,我認為對內勁道先生的案子有了新一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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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本到寄養小京.胡的紅十字會。他給小京.胡帶來一樣禮物。禮物是一巴比拉娃娃。他來紅十字會前,到溫州會館查探。會館人都知道胡德內勁道大寶號。那個執事模樣的西裝友告訴他,大約兩月前,內勁道先生拖著女兒來會館,小京.胡抱著一隻洋娃娃巴比拉。當日,張道本聽會館西裝友說起這故事,他就想著把小京.胡的生日禮物討回來。張道本把小京.胡接出紅十字會,就給她新的巴比拉。小京.胡見到巴比拉剎那愕然,說她媽也買過一隻巴比拉賀她五歲生日。她接過張道本帶來的巴比拉,高興得哭泣。但她馬上連哭帶喊,說這不是她的巴比拉娃娃,她的巴比拉娃娃在家裡。於是,張道本領著小京.胡又回家。但回到家,並沒有巴比拉娃娃等著她。
後來,也就是當日。在城國鐵車站附近的路軌旁發現一輛被拋棄的紅色轎車,查驗後發現車尾蓋暗藏女屍,抱著巴比拉娃娃渾身血漬。警方證實是失蹤的小京.胡媽吳萬芬。她母親為何懷抱巴比拉娃娃而死呢?張道本想。他恍惚間像見到死者懷抱一個活生生巴比拉娃娃,像抱著寶貝女兒。於是,張道本領著小京.胡又回家。但回到家,並沒有巴比拉娃娃等著她。
「小京.胡,想念媽咪是嗎?」張道本握著她雙手問道。
「我知道媽咪去找一個叔叔,她還說下次帶我去見叔叔。」小京.胡說。
「那個叔叔是甚麼人?」張道本望著她的小臉蛋問。
「不知道。」小京.胡說。
「如果媽媽不回家呢?…」張道本輕撫小京.胡手掌說。
「我想媽咪,媽咪會回來。」小京.胡滿臉焦慮。
這令張道本不敢說下去了。
「為甚麼警察叔叔把我送進紅十字院?」小京.胡問,眼睛眨動。
這令張道本心裡難過!
「小京.胡,妳可以告訴張叔叔嗎?妳媽送的巴比拉娃娃丟哪裡呢?」張道本開始引誘小京.胡的記憶,藉此探知她們的母女情。
「巴比拉一定是媽媽離家那天我玩丟吶。」小京.胡說。
「為何把巴比拉也玩丟?」他問道。
小京.胡沉默了,翻弄手上的巴比拉。張道本看出她有心事。但他不會知道小京.胡此刻的心思。兩月前母親放暑假,說要出城去探望個叔叔,她纏著要跟母親前往,母親不肯,把她留給父親。母親回家後,父母親吵架。她知道媽咪是為著那個叔叔跟父親吵架。張道本沒有進一步引導小京.胡,這次訪問似乎去到山窮水盡了。
「小京.胡想回家嗎?」但是他突然引導性地問小京.胡。
「我想回家!我要知道媽咪留下甚麼話給我。」小京.胡突然說。
「是嗎?叔叔帶妳回家。」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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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本領小京.胡回家。現在,張道本組織和處理檔案過程,又隨他走進了檔案內容有關的現場。到了家,小京.胡突然衝進她的小臥間不出來。張道本站在房門望著她的動靜,也不言不語。他看到小京.胡在開啟書檯上的電腦。張道本知道小京.胡小小年紀懂玩電腦,自然是媽咪教導。他不想驚動她的作業。也許母女在電腦裡留下甚麼話,藉此追蹤本案的新層次,就是天大秘密了,他想。
「叔叔可以進去嗎?我跟妳一道看電腦。」他問小京.胡。
「好!」她答。
於是他進去,彎腰在小京.胡背後,然後坐下來,把她抱在懷裡,看電腦屏幕,並望著她轉換著內容。也是職業性敏感,也是小京.胡在開啟電腦給了他靈感,他幫她檢查電腦郵件時,見到小京.胡打開一個私人博客代號〔x.w語集〕。他讀到一首詩〔花語〕:
春之花早就盛開枝頭,
被擷取後祇留殘枝迎風搖曳。
記憶盛開的年華璀璨,
但願我如隨風之花舞蹈。
而受傷的花瓣隨風飛逝,
我心靈若忘憂花的光影。
5/16/07 X寄鎮阿W
於是,不懂中國詩的張道本,也認為追蹤的死者檔案根據彷彿在眼前。就是那瞬間,他彷彿見到小京.胡的母親在電腦裡說話:我會回來帶走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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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張道本作業第二個星期首日,他依社區某會館提供的偷渡人蛇內部檔案,飛車在城郊某果農場訪問了內勁道元配夫人。內勁道先生的前妻名原碧姬,名字美麗。難道做雞被人玩殘才拋棄偏遠的菓農場?…張道本自然作過推理:婚姻對內勁道先生來說像個包袱,他一定認為祇有徹底拋棄大陸妻子,才能保證〔內勁道館〕的名譽。那麼,他後來再娶吳萬芬就是喜新棄舊了。張道本回來匯報上司,警官還嘲笑說:想不到你對中國還很無知。張道本明知自己對大陸的過去無知,但他的中國人自尊彷彿受辱了;因此他覺悟應該了解內勁道先生的過去和現在,這才促成他明查暗訪找出原碧姬下落。
他到達菓農場時,向場管探聽有無原碧姬母女。不到兩刻鐘光景,原碧姬來了,她身後還跟了個十來歲少女。原碧姬來到眼前,他才見到內勁道先生這個元配夫人長相黑癟得醜陋,空有一個美名。至於跟在她身後的姑娘,猜想就是她女兒
。然而非常出張道本意外,女兒卻從母姓,叫原崇碧。
「原碧姬女士,您知道胡德先生失蹤嗎?」他問。
「誰個胡德?」原碧姬反問。
「您的前夫胡德先生呀。」他問。
「他失蹤與我何關?」原碧姬說。
「他現任妻子吳萬芬被人殺了。」他告訴她。
「那個狐狸精死了?!」原碧姬有些驚奇。
「警方現在追緝您前夫,所以我到訪請您協助調查。」他說。
「你們美國公安怎樣通緝與我何關!」原碧姬說。
「我和母親是無依無靠的人,美國政府調查過嗎?」女孩說了自己身份。
「哦!…」張道本為後知後覺慚愧!
接下來,女人甚麼也未說,她木然地仰望她頭上那棵中國棗樹。藍天灑落她滿臉棗葉黑點子,把她母女籠罩成陰影。後來,張道本聽到原碧姫跟他說了三句話,彷彿是他推敲這個殺妻檔案的最大表白。
「他不是我女兒爸爸。」
「他是中國逃犯,公安通緝的逃犯。」
「我倒希望大陸公安到美國來拿他歸案。」
女兒原崇碧兒始終沉默無言,她把母親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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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本作業下來時,卻又意外發現殺人疑犯內勁道先生收藏的秘密檔案。這個檔案是他翻閱內勁道先生的《內勁道導報週刊》。但這回讀到內勁道先生的週刊,是他偵辦凶殺案的例行程序。日前,因偶然得讀吳萬芳的詩產生了靈感,現在檢閱這些《內勁道導報週刊》,則為好奇。他重新造訪《內勁道館》請道館女工幫忙。他在主人的書架上,發現了被繩子綑紮的過期週刊。解開繩子時,一個意念走進他腦海:胡先生是個武人,又是被大陸公安通緝的犯人,他當年以越南難民身份逃亡美國,顯然藉政治庇護之類拿到綠卡。王八蛋最會利用美國佬的人權法。吳萬芳是美人兒插在牛糞上,犧牲色相嫁個老夫,也是自我盤算綠卡。但是他請新夫人編輯《內勁道導報週刊》,想來是吳萬芳的心靈寄託吧(?) 來個婦唱夫隨。其次,與吳萬芳暗通款曲的阿w,顯然是情殺案的導火線。這樣推理,張道本已覺得本案十分簡單,已經「破」字了決。刻下最棘手就是追蹤在逃的殺妻者胡德歸案。
張道本邊推敲邊翻閱週刊,無意中讀到標題〔內勁道門徒出師記〕。也許他閑時愛讀武俠小說,讀著讀著就被情節迷惑了,像讀到一篇武俠小說。小說文本是內勁道這武人執筆嗎?還是他夫人虛擬一個習武故事?張道本給自己的靈感打開竅門,讀下去讀下去,最後給小說的高潮撼動!他把小說這段描寫抄進偵案日誌,作為將來緝拿兇嫌歸案的參考資料。緝拿胡德歸案是遲早的事,所謂天網恢恢啊。你王八蛋逃回大陸沒可能,最大的逃亡地點是越南還是泰國?小說裡說主角的結業禮是一場挑戰賽,作者這樣描繪主角的心理:
他的手掌還未推出,就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掌力。剎那間他
心胸的筋骨被壓迫,氣海丹田似決堤之水,氣血流瀉,會陰處痛楚不堪!他覺得精力爆散如瓷盤,整個身體倒在冷硬地板上。他瞳孔映進一幅光景:天空劈下無數八卦掌影,他被劈擊的不是天靈穴,是整個魂魄。他醒來後,聽到笑聲喧嘩,坐在木椅上的師傅巍然不動。師傅說:你的童子功破了。你好色本性難移,將來你祇能虛偽橫行天下。內勁道在你身上化作虛無。…
二00七年十月十六日寫於嘸吟齋
二00八年四月十三日於嘸吟齋改稿
【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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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將永遠是今日。也許就是末日,何來來日方長…他的意識和心靈對話。打那刻把夫人弄得滿身血液奔騰就意識了。非常奇怪的心理,也是意識告訴心理,置夫人於死地已發生了。夫人的嘴巴嘔血,瞳孔睜開,映射著死事末節的光臨。是哪裡來的狠毒呢?…恐懼降臨剎那,他倒坐下來喘息。畢竟是歲月不留人,他意識到適才太誇張了心裡那把恨勁,雙手掌使出那招內勁道掌法,感覺了夫人粉頸脆弱如泥,接著就見到夫人嘴唇作臨死掙紮的顫動顫動,嘴巴泡沫也似血液奔騰…妳若說了,我會饒恕妳。但妳不說,是自找死啊!…也在那恐怖瞬間,打落地玻璃門吹來一張陣陰風,撩起夫人的裙裾,掀開大腿之根。他眼角望到夫人幽牝流血。夫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微微顫動,嘴唇也微微顫動顫動,似有話要說,但已經演繹成死亡最後歎息。
甚麼都靜寂了。但心靈沒有安靜過,也打那瞬間開始。似乎也打那瞬間意識了夫人的私情。他意識地掀開她裙裾,陰冷冷地笑了下,藉故掩飾心靈冒起的恐懼感。不是殺人償命。但她已死。他剎那間有逃避死事的衝動,意識告訴心靈:收屍後就出城,去找那個令我家破人亡的奸夫王八蛋。冤有頭,債有主。俺就一不做二不休,讓妳死後成雙,做妳姣屌梁山伯祝英台。…也是那刻,他才想起女兒小京幼稚園放學了。他衝進女兒睡房,拿起小京的巴比拉娃娃,放進收藏夫人屍體的紅色座車後車蓋裡。他駕車停放於車站外國鐵道旁,回來取車接女兒,把小京放在車站裡,給女兒廿塊,叫她等媽咪回來。
…此刻駕車逃亡。是逃亡。也不知甚麼心思,恐懼令人驚慌!怎麼會想起四十五年前殺的人!…血氣方剛。紅旗漫捲。…爭吃那場大鍋飯,還是為著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美姑娘。她最會誇口自己老爹練過鐵布衫,她還會放槍,專打座山鵰…她妹子還是給我薦枕合格呶…女人是啥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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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A鎮的租賃屋出來時,迎著陽光踏下地階,他意識地拉下大帽大陲邊,連看街景的心情都沒有。出門時心裡仍然紛亂不堪,連出門去哪裡也沒想好
。昨夜未睡好。以為住進來後,生死大事都拋棄陰暗的心靈旮旯。然而,躺臥冷冷
的墊褥上,連毛孔都似與意識相連,張開萬千孔目,明目張膽偷窺他靈界的反應,渾身因之躁動痕癢。他滿腦子排山倒海也似竄動血液奔騰。…我說要妳說出那男子是誰?…妳不說,我就要妳死!…說呀!妳真想死?心靈界仍然響起自己的聲音。
如果妳肯說,也許我成全你們。現在終於證明事實過於雄辯,妳大腿那灘血就是偷情負下的孽債呀,妳以死償完嗎?…
一陣風捲來,帶動馬路上一輛轎車擦身而過,風把他的套頭大帽刨起拋向天空,很快就落在他背後五尺之遙。他轉身看那車離得遙遠。他走回來蹲下來拾起帽,狼狽地重新戴上,並用雙手緊緊地拉了接帽沿,讓帽緊緊扣住頭。他這才意識到大帽是夫人的。…怎會戴上這頂帽遮掩面目呢?吳萬芬,我怎的戴妳的帽遮掩自己面目呢!哦!…他終於記起大套帽是結婚度蜜月跟新婚夫人去太西洋城遊樂時在賭場賣工藝品的攤子買的。…夫人就戴這頂大帽進場。夫妻被侍應小姐請進賭大小的賭檯坐下。夫人打坐下就沒有除下大帽,也把新婚的臉孔掩飾。感覺侍應小姐吹
氣都有香水味。先生,您們要飲品嗎?抬眼並望了吳萬芬,見她大帽黑暗裡靈動的
眸子。我們就喝點紅酒,吳萬芬答了。賭博因此進行。每發一張牌必望一眼吳萬
芬,讓她的黑眸帶來靈感。那回牌局下來贏輸都有。好像是派來一張紅心七之後就
兵敗如山倒。真正人生若夢…真不知哪來的心情,見到她的黑眸在大帽陰影裡笑得黠慧。是甚麼心思呢?…我見到自己血氣方剛。那回被師傅一掌劈下來,眼前一陣金星直冒,人一個趔趄就倒下來。師傅的聲音彷彿來自天界:心不正,則萬劫難逃。師傅聲音是何意思?我看見紅旗漫捲…與師傅何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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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今,於今即現在,即今日。今日是甚麼日子?…他無法記得。但不會忘記那日…處理好吳萬芬死屍後,已經多少日?…不再記得了。他回到租賃房,四仰八義躺著面對眼前的報紙。報紙望著天花板。如果…不是昨天把心一橫,就不會知道現在處境。報紙好大的頭條:華埠內勁道館掌門人是在逃殺人嫌犯警方緝拿懸償五萬。昨天,就是昨天。那來的心思呢?覺得困在這個小鎮太殺風景了。若不是肚子餓,想找地方吃飯,怎也不會小心在意找地方填肚皮。都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蒼天知我,是我離開C城太遠了。租賃A鎮是為了逃亡,也為了保障逃亡…A鎮誰也不知道我。行出大街轉幾道街,就看到那間中國超市。我可以進去嗎?…他肚皮打鼓好久了,想著進去買些東西充饑幾。於是踏進去了。也是小鎮太靜了。中午時分,祇看到店鋪有幾個家庭婦女推車在一行行貨架下彳亍。先生,要幫忙嗎?收銀台上伸出個女人頭。他意識地低頭。就是此時見到這張報紙。隨手就買來這份報紙,真不知後來怎樣買東西,像貨架裡竄出來的老鼠,受驚地跑過大街小街回到租賃房。
困極,腦海愈紛紛揚揚…是狼吞虎嚥幾塊餅干喝了瓶礦泉水,用報紙蓋住肚皮就躺下了。這樣狼狽的逃生,祇有殺死紅衛兵小姑娘那時有過…小姑娘若不反抗,我也不會狠心打出八卦掌。妳向誰伸冤?四海翻騰雲水怒。妳向毛主席伸冤?他老人家才沒閑情逸致理妳生死啊!…他也不知甚麼時候睡了,做了夢。…搭著南下的列車,也不知朝西向車…吳萬芬,我不是狠命弄死妳,好歹妳我夫妻一場,生了小京胡,是小京胡喲,有妳吳萬芬的血。妳敢愛就愛嘛,甭咒我老紅衛兵勞改犯不知天高地厚…妳咒我甚麼?陽痿!…破了金鐘罩!…妳也知道童子功金鐘罩!?
…我的天啊!妳自己寫的武俠小說?要破殺我童子功金鐘罩!?…醒來,是破曉時分。
他被胯下那泡尿脹痛弄醒呢,還是娘們的死相嚇醒呢?!都不記得了。望著日光打窗簾格子射進來。有風。還是小解完畢再想今天怎麼辦?…他拿出老屌朝馬桶,肚子還是脹痛異常。怎樣擠還是老屌,怎也不能長江東逝水。搖也搖擠也擠,就是沒有江東逝水。說不上是悲是苦。他望著那屌在掌中垂頭喪氣,沒有絲毫的英雄氣概。都是英雄落難之感。(就是那時候啊,我記起妳寫的「他的手掌還未推出
,就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掌力。剎那間他心胸的筋骨被壓迫,氣海丹田似決堤之水,氣血流瀉,會陰處痛楚不堪!…」…娘們!小京.胡,我的女兒,妳在哪裡?…後來,他是這樣離開A鎮,也是這個心思: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半輩子的心路歷程,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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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打哪裡走出這幾個中國人面孔?當初跑到A鎮來租賃房子,就是覺得這裡靜,沒有中國人或東方人的面孔。他們打哪裡跑出來?難道是這裡的老居民?沒
可能。他不敢正眼看他們。但打大帽長邊望出去,還是難逃一雙老賊眼,判斷
他們不是本鎮居民。是哪裡來的靈敏呢?當然是老賊眼的機靈。然而是打哪來的賊性呢?想來活該是大半輩修來的道行,肯定他們居無定所,跟他差不多。他萬料不到他們也賊眼看著他。他們朝他走來了,行前的高個頭劈臉就問:老兄,哪裡可以找到地方住?都是中國人的品性或好奇吧,他前世修來的德行(德行?我有德行嗎?)幾位老兄哪裡來?因此問。看他們都賊性地看東望西,他的老賊性就知道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他的判斷也是江湖道行。因此竟大徹大悟今生今世曾經大江南北英雄好漢。自然嘍,道義性的作祟就是英雄落難相助,一時心血來潮問:近年見到一些大陸人蛇兄弟,也可憐見的。看到他們望他,就像遇上救命恩人的表情,朝他打躬作揖。兄弟就是人蛇,想找地方棲身。也就是這個心血來潮,他才暫時打消回C城外菓農場探訪一生一世過的元配老妻原碧姬,把這幾個人蛇領回租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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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必想來菓農場探望原碧姬的最終心思是因內疚還是畢竟夫妻。找到菓農場,應允探望了。站在那棵樹下等原碧姬來,是逃亡以來少有的愉快心情。午後的陽光溫暖,連風都溫馨。從沒有這樣感覺過鄉土似的太陽和風。舉頭望著頭上的樹。滿樹枝椏結果子,陽光下黃嫩嫩的,以為是中國黃皮仔。不像黃皮仔。黃皮仔是串串纍纍的。是甚麼果子呢?…他想不出。看到遠遠走來兩個女人,知道是原碧姬吧,身邊的女子難道是被我活生生被遺棄的無名女兒?!…他一時心血來潮了,吃驚時倒退幾步,拿手扶定背上的惟一家當皮抽袋。袋裡有給原碧姬帶來的錢,共$20000塊。還有給小京.胡的$20000塊。世上人與人,親人與親情,昨夜想透了,惟一能贖罪的就是良心,是我給被遺棄的元配和女兒和被我遺棄火車站的小京.胡。
昨日和昨夜,也是良知爆發了良心,把幾個陌生的人蛇領回租賃房,除了所謂江湖氣概,自然是人道主義精神。人道主義精神?你胡德有人道精神?配當人道主義?…我有的,不然我他媽吃屎也不會在他媽狼狽時刻大發慈悲。自然,我未忘記保護自己,永遠抱著全副錢財當枕頭。—你們先在此住下,我告訴他們。—先生
,您老兄是救命恩人,高過頭說。—把你們要找的同鄉會館地址交給我,把親人名字給我,我明日出來C城代你們聯絡,我告訴他們。
「棗樹下來者何人?」他一眼望過,還以為不是原碧姬。
(我聽出那尖利的嗓子音,就是那句「來者何人?」的印象啊…認識跟她戀愛和睡她的年月。我練武的時候習慣「來者何人?」的報告師傅,她偷聽慣了也學成口頭禪。…然而此刻來贖罪,聽到她說,猶如天外來音。而望著守護她身邊的姑娘,如果真是我尚未命名的女兒,我心靈連贖罪的餘地都沒有,感覺的祇有羞恥和人生何世,串連原碧姬的「來者何人?」就是我為父的莫大罪業…)
「我…」我連說甚麼?他想說等待的不止贖罪,或者行囊裝著的財產。
他看著原碧姬黑暗乾癟的樣子,神經質的心智怎也尋不著絲毫十七歲時的原碧姬。可是那時刻他看到了原碧姬身邊的女子是「原碧姬」,是他尚未命名的女兒。
「你都死到臨頭吶,回來找我幹嗎?」原碧姬說,陽光灑了她滿臉黑閃子。
「我知道。我給妳和女兒送錢來,是我惟一贖罪的機會。」我說。
他看著女兒冷笑著眺望那棵中國棗樹。是她母親讓他知道眼前是棵中國棗樹。他從背上解下皮囊,拿出報紙包裹的錢。
「美國政府給我吃救濟糧,我不希罕你內勁道掌門人的黑社會錢。」妻說。
他連看清楚原碧姬的的動作都沒有,就見到尚未知曉名字的女兒手中撒撥開的一疊錢,錢在空中在棗樹下散開如雪片。美國東部的太陽跟中國太陽沒有兩樣子,而他卻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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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甚麼日子?不管了。我想勿論如何找到我女兒。是怎樣找尋我小京.胡的下落,再不是他心靈追咎的緣故。(除了血緣之親,我知道最疼愛我晚來得女的心理,和我自以為的臨老入花叢。當初也是跟他媽那個大陸貪官有杯酒之歡,我才會逛他們的海外二奶村。我為老幾?非耶!假假的闖蕩江湖數十年,沒有鐵布衫何來金鐘罩,何來唐人街內勁道館。人要虛榮虛名。非浪得虛名。沒有修煉的金鐘罩,虛名何來?他媽貪官們就有這番能耐,貪了國家錢財不止,還在海外做寓公養二奶。好傢伙,仍然長袖善舞招搖過市,連做死一世狐狸的老胡德也自歎不如。人家說本城有個二奶村,我還不信,現在信得五體投地。我還是不明白,他媽貪官能搞掂自己綠卡,為何不搞掂堂妹子的綠卡?細想也是,他媽還有點良心,不敢沾堂妹子女兒香。想不到貪官引薦的竟像前世修來的福德,艷壓群芳…想不到她還是文科碩士。我想招進《內勁道周刊》,能彌補我肚臍眼擠不出半點墨水的武人。我沒資格想舉案齊眉,但敢想臨老發豪興,吃個「滿胡」(麻將法式) 呀我…或者為我生個小胡德小內勁道。…)
(然而,今日無法找到我心愛的女兒小京.胡。妳在哪裡?小京.胡,老爹不會拋棄妳的,我的小京.胡。老爹也無意殺妳媽咪,是老爹錯下狠手啊!千不該萬不該,她背著妳爹戀了對象。我的小京.胡,老爹是為了保護妳。小京.胡,現在妳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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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鎮。陽光燦爛。他不知道何去何從?想不定出國的目的地。檢出那本泰國護照,以為是惟一護身符了。回大陸有可能嗎?美國護照天下吃香;可是那幅過時照片,難過美國佬出境關。加之911恐怖事件後(註) ,出國旅行檢查嚴格,幾乎連睪丸都要檢查,實在人心惶惶!
「老溫,您老是美國公民,叫兄弟羨慕。」(老溫) 是他老給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話充滿熱情。
「說的也是,拿美國護照像世界公民。」我哪會說現在出國持泰國護照。
就在此那刻,我看到高大頭靠著牆邊看我的報紙。我猛然渾身乍冷,打心眼感覺心跳如鹿撞。然而也在那刻,聽到有人敲門,並聽到女人聲音,是女房東的聲音。他開門出來,卻見到一個精壯的中國得男子和房東在一起。
「請問先生,您是胡德先生嗎?」中國人心平氣和的望著他問。
「…」他愕然,想不到回答。
「我是C城警察張道本。」中國人心平氣和的望著他說。
「就是他…」他聽到屋內的福建人說,也看到那張報通緝報紙。
他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就摸到腰間的鍍金小曲尺。然而也在那瞬間,是說時遲那時快,他連看清報稱警察的中國男子的面孔都沒有,就被他的掃堂腿掠下我的小曲尺。小手鎗滾下樓梯板。他的臉盤也被垂直擊來的一拳打得天昏地黑。我的鐵布衫功夫哪去呢?他靈魂似出竅了。剎那,從洞開的房門衝出幾條大漢,把他死死合抱。我的鐵布衫哪裡去呢?他的靈魂出竅了。就在他無法動彈瞬間,瞳孔映照樓下竄出個小女孩,吶喊:「爹地!媽咪被人殺死吶!」我知道末日光臨了,他出竅的靈魂這樣想。
(註) :即二00一年九月十一日紐約姐妹大廈被中東伊斯蘭教徒駕飛機撞擊事件。
二00七年十一月五日嘸吟齋初稿
二00九年元月廿九日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