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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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野狼遺事備考》

(2010-09-15 11:39:55) 下一个

野狼遺事備考

                                                                                                                                (0)

法事正在舉行。適才,整個法事過程他知道而未能看到過程,神智牽扯意識早崩壞於處決的槍聲裡。思維消失之後就是鋪天蓋地的陰間地獄,連人間風景最後的感覺也無。然而被解上法場那陣仗呢,理性卻從天界回到腦海,感覺在剎那間清晰如鏡,映照了法場風景,意識了這是告別生命的最末情節。哦!…那瞬間人潮汹湧! …人間與地獄一線之隔,都為最末的那句「呯…」響誕生。黑暗無邊。意識再度發生,卻被兩隻鬼兵押到閻羅殿前(我才意識到了閻羅殿啊…) ,坐在高椅上青面獠牙的傢伙是閻王。他媽閻王仍然食古未化,還載古書說的烏紗帽,連滿臉鬍髭也長得離譜。意識那末清晰,無庸說是七竅生煙,再度還魂為人,回到人間。現在是還魂夜,我來到前生呢,還是今生?前生已受天譴,人間最末的「呯…」把生命槍斃,我還魂為何?重新面對了今生,我有措手未及之感。人間並未忘記我,我的野狼品性訴說,罪業就是我的今生遺事。閻王那聲爆喝把我震懾,我蜷曲的伏在殿下不敢動彈,因此才有今生的錯亂意識。不過閻王的審判呢,才把我的還魂與今生罪愆暴露無遺,然後是最後的判決。

                                                                                                                        (上段)

靈體回家。現在甚麼都清晰起來了。這是前生註定,打誕生就有的記憶。

              靈體飄過大片稻田。遠遠就望到那座跨河石拱橋。踏上石拱橋時,才想起要洗個澡。坐監倉的日子渾身發臭,要洗個澡回家見媽和姐。我不忘脫下衫褲,赤條條想跳下河裡。這似本能啊,打幼年和童年起母親和姐給我洗澡之時,我就有莫名其妙的快感衝動。但突然望到河床少水,污泥水佔去大半河床,跳下再死一回了。陣陣夜風拂拭肌膚,感覺透心的涼。我本能用雙掌擦拭胸膛,手掌直下腰際,握住陽具。陽具委曲不成樣子,彷彿不是我野狼的陽具,絲毫沒有霸氣,猥褻地痿縮掌裡。想想過去,我認定的前生啊…來到石拱橋,必因游泳或洗澡而赤條條。跳下去那陣透心凉…心靈清晰如鏡,湧上心頭的心事雜?…手掌捏著瑟縮的陽具慢慢磨擦,就會想起姐和母親…現在橋下河缺水,無法游泳。我在橋頭跳躍跳躍,馬上穿回衣服,想快點回家看到媽和姐。跨過橋,到地爺石路口,來到擔水浚,我有些楞!哦…媽媽仍未睡嗎?臨正法處決前,一直未嫁人的姐來探望我,她給我捎來最後的晚飯比監獄給的還合口味。但我沒有心情吃。吃吧,以後想吃也吃不到姐煮菜餸吶,姐說。我不餓,我告訴姐。剎那見到姐臉紅,知道姐怨我。姐,我罪孽深沉,我罪該死,死有餘辜。我馬上伸長頸,隔著長檯伏到姐臉頰上,溫柔地吻了姐,並順手撫下姐的乳房,想緊緊摟住姐,一輩子也不想離開姐。…那時,我好想告訴姐,我被公安通緝時找過父親誘姦的小情人戴集顏。我也想告訴姐,跟我同住的那個老監犯比槍斃犯還猥褻…

跨過石板街,遛進巷子,幾乎毫無聲息回到家。這仍然是幼年童年少年時代的家。改革開放後,家家戶戶起小洋樓,惟獨自家祖屋未動一塊磚石。不是媽和姐和我念舊念祖,是因哥哥由香港寄回的建築費被我晒黑了。媽和姐咒我:鹹家剷鹹家剷(1) !閻羅王收你囉!…前生未悔改,現在回想也多餘。一陣風把靈體飄浮屋堂,飄浮的姿態猥褻。姐呢?…靈體飄回姐的臥房,看見姐了。姐似睡非睡的姿態,就像歷來的習慣。她是意識地盼望甚麼?想像甚麼?如果做夢,必是夢中含幽含怨我。看姐跨開的雙腿,像燠熱的空氣把她渾身汗抹油光。那瞬間,嗅覺了姐身上發散的體氣,目睹她本能地輾轉身體。那是最熟悉不過的姐的身體反應。六歲那年戒了母奶吃飯,但仍然黐纏姐的乳房想吸媽的奶。姐是那來的衝動呢?搧了我兩巴掌。小畜牲哪來鬼心眼啊!然後被姐摟住哭。就是那時刻感覺了姐乳房比媽的脹實彈手柔輭。後來見到姐手淫,自己撫摸大腿。打甚麼時候給姐發覺了偷窺?姐並未再搧我巴掌,後來就招我吃她圓奶。姐姐的圓奶沒有奶,吃得姐姐雪齒銀牙切切有聲。哦!罪孽嘍!那時我怎會想是罪孽呢…

於今見到母親。媽仍未睡,跪伏神台下哭。知道媽在哭我頭七,哭我二十年辜負她養育之恩。我整顆靈體情不自禁,本能地伏到媽腳下也哭。也是母子血緣和親愛嗎?為甚麼人家一直說我是父親的小畜牲,野狼仔?!我心靈悄然又回到幼年和童年戀母情景。孭在母親背上,自然是打誕生就有的記憶了。記憶是隨成長加厚的。想起母親,總由體內瀰漫陣陣溫暖開始。我閉目沉思,想找尋最清晰的母親形象。哦…想起了。都是強烈的印象重疊:睡在媽的孭帶裡,通常是睡醒了肚子餓了或尿尿了媽…那回媽手舉根柴頭追著哥打,在巷口的石板街追。姐站在門牆下觀望。哥很精,直奔蔡家祠堂。媽追到神龕底下,趔趔趄趄如一條發情的狗。死仔!再不出來,今晚甭食飯,罰跪祖公!哥衰兮兮爬出神龕。媽手舉柴頭倒頭就劈。劈劈劈劈劈劈…哥哇哇哇叫竄出祠堂。媽手上的柴頭打斷了。媽跌在祠堂坐的石階上,還一直咒:蔡和平,你狼心狗肺!天昭你呀蔡和平!你幾個養衰家負累我啊!這是我最初聽到父親名字,經過狠毒的母親嘴巴知道父親。然而父親在哪?一直是謎。

(現在想來,媽的駡聲給祖公聽去了。父親叫蔡和平。是解放那年改了「和平」大寶號。父親參加過土改革命,直幹到縣政府首長秘書。多年後調回中心小學做教導主任?據後來人家說是犯男女關係降級下放。下放卻當上教導主任,自然是念情老革命。父親下調回來不久,以娶了做學生的媽譚家妹被鄉人傳為笑談兼佳話。據說媽就是中心小學過早發育的美人。據說那時鄉下傳唱一支歌仔:天上有個譚玉珍,嫁了地下老鼠精。我至今還對一輩子未見過的父親好奇。人家為何兕咒我是野狼仔,是小畜牲?…打從有記性始,我沒有父親,他沒愛過我。後來,才在讀四年級的時候,跟廖哥仔打架打輸了,他笑駡我:蔡小平,你像你父親一樣鹹家剷!哦!…父親也是「鹹家剷」!後來才知道父親誘姦了無數靚女學生被揭發判刑。我知道時已經十歲了。我就是鹹家剷,該像老校長用普通話駡我:小混蛋!十歲時我跟廖哥仔學吸毒,到無錢吸毒而打打殺殺,學香港黑社會收陀費。然後投奔馬馽門下做馬仔。現在想來真正無陰修…)

哦…適才想起二歲之時媽狠打哥,是的。媽連祖宗也詛咒,駡咧聲連祠堂瓦屋都動搖,祖宗必聽到嘍。我自然也哇哇哇啼哭嘍。媽就在石階上解下孭帶餵我吃奶。因餓而猛吮吸媽奶頭,沉醉媽的奶頭是母子親愛的本能反應。我想我迷戀媽的奶奶到五歲還未戒奶,是後來迷戀母親的根源。思想人性本能,媽奶房綿綿柔輭,二歲之我抒發了快感。我仍然清晰記憶,吮吸乳頭之時得意忘形,小巴掌拍打媽圓波,望到天井麻雀吱吱喳喳在檐上飛去飛來。現在思想起來,我想麻雀一定知我。直到六歲,姐十四歲。那樣偶然見到姐四平八义躺臥床上…我還未發育知快感是甚麼,祇知姐原來也在母親一樣的奶奶,就想摸撫了。那渾身陣陣忘我興奮…沒有絲毫羞恥就跑進姐房間。然而我萬萬沒料到,姐因我搞破她的美事而羞恥而憤怒,讓我記憶二歲時媽用柴頭敲打哥,我從媽的懷裡望著麻雀滿天飛舞…

而姐被我觸破了女人天性的羞赧,和現在想像她偷偷的手淫,她當時恨我和狠搧我巴掌,我鼻孔和嘴流血,同媽狠打哥卻從未動怒我一根毫髮是天壤之別,我的心情就是對母親親的愛難捨難離。姐看到我流鼻血卻萬分驚慌!她摟我進懷裡撫慰我了。我告訴媽媽,我的痛楚是誇張式的潑辣,以揭發來要脅她。但我的潑辣給姐的愧疚和溫柔化解了。祇要弟不說,要甚麼姐都應承你。我要妳給我和廖哥仔買五包香港煙,我告訴姐。姐那時已在香港人開的纖織廠當童工了,有錢。姐,我要看姐奶奶,我告訴她,沒有絲毫要脅因素,有之是好奇心。姐,我晚上要跟姐睡覺,不同媽睡覺,我說。姐繃緊的臉蛋由青變紅,紅得像櫻桃花。我這輩子從未見過美得這樣白裡透紅的靚女臉蛋。如果說祇有故事中的嫦娥姐有是天下無雙的天仙臉蛋,那我姐是天仙造化了。所以姐情願讓我看她的圓圓奶子,我要脅她換來的興奮,和我接觸撫摸後的興奮和快感,則是我愛戀母親懷抱的某種象徵意識,至後來愛不釋手。我心靈已經給姐俘虜了。

…記不了甚麼時候同姐分手,十三歲還是十四歲?總之發育期間。但現在隱瞞沒有意義。…試想,那刻為了應接閻王的審訊,我若隱瞞,祂把我放進油鍋裡炸烤,再把我放進十八層地獄怎辦?帶著焦炭臉孔見那些罪大惡極的陽間打靶鬼,魔鬼們不把我當人鬼看,認定我是人間放逐來的怪獸,像書上說的火星人,我何來人類尊嚴啊!哦!尊嚴!我有尊嚴嗎?譬如說同姐睡覺…姐過早地刺激了我性知覺而過早發育,過早觸覺女人的私處獨覺姐煙花樣爆發的女人姣樣;姐私處如桃花樣的姿態灑脫我的小男人陽具自尊,到現在我仍然覺得這輩子的所謂男子尊嚴是姐賜予的。如果沒有後來廖哥仔說起女人,我仍然童蒙無知陽具的作用除了姐,還可藉童黨偷雞摸狗的行徑獲得。我覺悟了與姐亂倫,引起抽出罪愆的意識;我想,誘廖哥仔睡姐,是惟一脫困理由,還覺得是捨身成仁的動機。你姐早被人睡過,廖哥仔說。我臉紅耳赤,廖哥仔還認為我仍然是處男。那自然是我對廖哥仔的巴結,留下我心靈永遠的秘密。你姐早有性經驗,很姣!廖哥仔說,似有無限的英雄感。廖哥仔睡姐的事,最後被哥發覺了。哥打得他臉腫口眼鼻流濃流血。後來廖哥仔搬馬跟哥那場惡鬥,誰贏誰輸?我不想記憶哥的可憐樣子。因為他沒有絲毫英雄感,他無學過少林鐵布衫。直到哥偷渡香港,我才知道是逃避廖哥仔,我內疚深深!哥逃亡,母親在神台上燒香跪伏不起,比當年追哥哥到祠堂用柴頭打還痛苦。姐像個木人站在母親身後摟住我。我心靈像隨裊裊昇騰的青煙飛上青天。我怨哥未帶我一齊偷渡。然而少年那幕家變,為甚麼與姐的上吊不死落幕呢?啊啊啊…明天,明天法事因處決我進行。然而此刻記憶起童黨的罪業…那年,鎮上的童黨。我和廖哥仔橫行霸道,直到進入少林武館拜師這一役,江湖人生才真正開始。…意識啊走得太遙遠了。而明天要在法場處決我…蔡小平,

                                        (下段)                             

此刻靈體回到家,見到老態龍鐘的母親那副樣子,記憶中的幼年童年,竟以從未感覺過鹹家剷的父親遺憾。回憶的意識誕生,原因適才生命被決處的第一槍,靈魂之所出竅是這槍聲引起的。然後身體怎樣跌倒黑黯深淵呢,靈魂飄離良久良久才意識到終於死亡吧,因意識了漫遊黑黯,讓靈魂冷靜想像自己的死亡情景。

        我想起被處決,才開始梳理自己的罪惡,是在第一次應審被押解回監房後。我被獄警的槍柄敲打了一下,聽到獄警說:野狼,你不必經過省級法院就判決槍斃,省了國家的米飯錢。野狼罪有應得。縣法庭開審是公告天下,改革開放養了你這班社會毒蟲。野狼,你死有餘辜!他們從未叫我名字。我覺得這個獄警的槍柄擊打我有理由,尤其他的高論。一審就判決!獄警說「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是。…坐在監倉床上,我才發覺對開床上的獄友老傢伙一直望我。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好奇:看甚麼看!人家一審判我槍斃,你知道嗎?老傢伙,你好命還是歹命,七老八老判了甚麼罪?難道是罪不該死判了無期徒刑?…你如果是終身監禁,你以為幸邌幔口s早撞牆死吧,何必活受罪。對無?…我這樣想像眼前的老傢伙,覺得他的幸邔嵲诳蓱z!因此又覺得想親近他,想知道他。…                      

獄警來解我,說有人探監。隔著鐵欄,我最後會見姐。隔著鐵柵欄,見到姐望著慘白的臉孔。第一次把吸毒告訴姐,姐警奇之後就是這副臉孔。吸毒被媽知道,是姐告密。畚箕扛(2)!媽的詛咒多了「畚箕扛」。然後被姐上來摟住,姐的那副恐懼樣子也嚇唬我。無陰公嘍你…同廖哥仔一齊跳海餵鯊魚吶你!我想後來姐因為廖哥仔劫殺上吊未死與此有關。自然嘍,最大原因當然是廖哥仔要脅我盜用姐收藏哥匯返起屋的錢去還毒債和賭債。二十萬喎,這是哥偷渡香港後匯回最大筆錢。哥想把祖屋拆建三層小洋樓,他信上說永遠剷除這座舊封建。但廖哥仔怎會知道哥匯返的二十萬?一定是姐同他相好時說過。你把錢偷出,我把你打到七竅流血,把錢再送返姐,你姐就會雙倍感激我愛我嫁我嘍,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嘍!但廖哥仔未打我,也未把錢還姐…哦!…後來走投無路,才到淡水賭城拜馬馽,盼望他收容。…馬馽無情無義。他應該救我,送我去香港。馬馽如果肯動用個人的人脈關係,我也不致判槍決,至多無期徒刑。無期徒刑!就像老傢伙啊…無期徒刑還是鹹鴨蛋一個,還不是在監獄等死嗎?二十歲至老死,哦!…

眼前,見姐解開給帶來的最後的晚餐。看到了滿瓦缽的東坡肉。姐說是母親給我燉的東坡肉。媽說過東坡肉是老爸從縣府學來的佳餚。做官的三餐好魚好肉。老爸烹飪東坡肉,一定在他最得意的時候,或者他跟母親洞房花燭之後,然後誕生哥誕生姐…第一次把吸毒告訴姐,姐警奇之後哭得死去活來。吸毒被媽知道,是姐告密。畚箕扛!媽的詛咒多了「畚箕扛」。後來鹹家剷老色鬼,睡靚女學童,無天良!我有天良嗎?…不知打哪來的情緒,我突然對姐說:姐,把老野狼的東坡肉留下,監倉裡有個老監犯餓肉。我臉耷拉姐面前。我多想再看一眼姐,剎然感覺姐的目光呆滯如死光,毫無理由感覺姐的臉孔彷彿是老監犯的遺傳。我怎也抬不起臉孔望姐。想到五更之後押法場,姐死光也似的雙瞳照見心靈深處,姐的悲苦如垂死天鵝…

我被解回監倉,捧著姐最來的最後晚餐。晚餐讓老傢伙享受吧,讓他也記住我。接著獄警又送來一碗茶七星茶。喝過七星茶,比你吸毒還過癮,你就就像神仙會七星姐吶!獄警說。我實在不知茶為甚麼叫七星茶,還這樣神仙?喝茶。茶滑進喉嚨幾乎嗆了,衝進頭穀熱騰騰。處決前獄警送茶甚麼意思?特別開恩?…老傢伙見到送他的東坡肉,呆了好久好久。小兄弟,甚麼人探望你?我沒有回答他。回答管屁用唄! …小兄弟,過堂沒有?老傢伙又問。他不知道我五更天後解法場處決

。甚麼過堂?我不懂老傢伙說「過堂」甚麼意思?跟我住,我想兄弟將來也判個終身監禁。我不想看老傢伙,我躺下來想人生最後一程。

—監獄服侍你好茶好飯,就算槍斃也值得,老傢伙又說話了。

—這也算好茶飯?想到死臨頭,祇好答他。

—你老子開黑社會嗎?監獄這樣優待你?老傢伙說。

—我老爸是黑社會又怎樣?你沒有黑社會兒子嗎?我有些氣。

—小兄弟貴姓大名?令尊哪個幫派?他問得文雅,想來他讀過幾本書。

—野狼!我卻沒好樣的隨口說。

—令尊貴姓寶號?他又文雅道。

—野狼!

—人類都由龍凰交配,小兄弟打天上掉下來嘍,老傢伙笑得幽默。

—我媽同野狼交配呀,成嗎?我有些氣憤!為何老傢伙偏提問我「父親」!

—我卻有三個子女,兩個兒子一個女,幼子是我判無期徒刑後才知道。老傢伙卻感慨起來。(老傢伙有兩個兒子一個女!…老傢伙犯甚麼罪終身監禁? )

—我對不起我老婆,對不起全家。我在這裡踎了廿年,老傢伙耷拉面孔。

—甚麼罪踎了廿年?…

但老傢伙再沒回答。

剎那,我頭腦脹滿,像被電殛一樣恐怖…直到夜過五更天吧,獄卒開門把我押去法場。我回頭望著趴著望我老傢伙,直到監倉鐵閘沉重的關鎖聲消失,我還感覺老傢伙的雙瞳如兩股死光影子追隨背後。適才我哭過,老傢伙看到嗎?後來老傢伙也哭,當然不會為我哭。為漫長的無期徒刑哭,為他說的對不起全家哭…後來。也就是押到法場槍斃的情景。我幾乎連起碼的意識都消失,回來面對的卻是自己歷年執法殺人的老地方—九矗嶺深溝裡的大林棚雞嬤石。

哦…雞嬤石。十五歲那年因為逃避童黨打架被公安追查,就是窩在這裡三日三夜不敢露面。後來還是廖哥仔找來這裡,還帶來錫盒裝的豬雜飯。既然狗入屈頭巷,一不做二不休把世界做大吧。小舅仔,我倆要找個靠山做世界,廖哥仔說。回到家,我望著媽悶死葫蘆的坐在麻石門檻上。我好想跟媽說幾句悄悄話,告訴她要為家裡賺回很多錢。可是我怕母親開口「鹹家剷畚箕扛」,祇好遛進姐房裡。姐,我和廖哥仔出遠門公幹,我告訴姐。姐像像喝了迷湯似的痴迷望我。姐,妳想見廖哥仔嗎?他在巷口。姐知道你做甚麼,姐還是要說,你甭做傷天害理事啊。姐把我摟得死緊。然後不知黑社會有多大,拜馬馽已成定局了。

想做馬馽馬仔勢在必行。永遠難忘馬馽口試和試功夫的場面。這就是黑社會,像香港電影說的黑社會一樣酷。馬馽像坐中軍帳,大堂黑壓壓站兩列馬弁。他背影牆壁上掛幅洪拳祖師公的古像。祖師公畫像下掛滿符籙黃裱紙。一個大香爐青煙瀰漫。那陣仗真如廖哥仔吹的三山五嶽人馬都到齊。面對這場面試,真心懾!為何拜我馬家門下?有馬馽門徒問。我兄弟倆崇拜師公,廖哥仔答。崇拜馬馽公甚麼?軍陣裡人又問。馬馽公威風八面神通廣大,我主動答是因為讀過武俠小說,以為答得好。怎麼神通廣大呀?軍陣裡人又問。打家劫寨呀,也是我的靈感來至。胡說八道!黑社會就一定打家劫寨嗎?黑社會做的是江湖生意,洪門最講究道義,剷除社會不平,懂嗎?小小年紀學走江湖,有甚麼看家本事?馬馽公如在軍帳中說。他這番話我莫測高深了。會打架,歡喜橫行霸道,廖哥仔答得乾淨利落。還有呢?不會功夫嗎?有人代問。拜鄉下少林師傅學過拳,我馬上答。少林拳那個拳法呢?像黃飛鴻師傅無影手,我答得靈活。擷女人櫻桃無影手?黑壓壓禮堂笑聲傾覆過來。我面紅耳赤。我不知不覺想到姐,盼望姐此時那刻神助我。真正說時遲那時快,呯呯兩聲鎗響,石板地彈起火花。剎那有人影跳出,劈頭蓋臉一陣腳影掃來,我和廖哥仔幾乎迴避不及。我急中智生,劈出無影掌。廖哥仔掌中已夾著他隨身帶的匕首。馬馽對我和廖哥仔的面試因此開始和結束。然後我倆才行燒香跪拜禮,成了馬馽幫會門徒。

由龍崗到淡水到惠州,再由惠州南下大鵬到南澳鯊魚灣,橫貫寶安惠陽的三义交通線,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和廖哥仔搭檔做的是攔截搶摩托。後來發揮到詐搭的士綁票劫的士。馬馽說的士回傭大。最後返回鯊魚灣根據地做世界。抽籤選拔根據地,看誰水漲船高,總幫主馬馽說。我和廖哥仔抽到鯊魚灣,這是命定了。馬馽預支各人廿萬元活動費,發兩把鎗三十粒子彈,並特別聲明:鎗是香港偷哌M來的,除非動刀無效才嚮鎗。就這樣領命了。我難忘把廿萬元交到姐手上時的表情。她沒有高興,一副茫然望我的樣子。我摟住姐,還是固定的手序動作,但不敢然後…這回匆促返家又離家。從此走上賣命不歸路。我知道上得山多終遇虎。然而怎也料不到不怕死的傢伙。要錢沒有,你把我殺了算吶,英雄,他說。英雄!我是英雄?殺人滅口是英雄?…從他身上祇撈到兩千塊,吃兩餐靚菜餚也不夠,殺人滅口值得嗎?千不該萬不該,斬千刀祇有兩千塊,還動腦筋玩我。看我手上的鋼刀還大言不慚。老弟,賺我一輛的士不像賺,不如我和你打劫鯊魚灣國家銀行呀!一次發晒!他笑道。他想得離譜!如果他乖點就範,我不會撕票。他玩我。你會打劫銀行,還能半路中計嗎?蠢材!我一刀子就掠下他右掌。這回是出馬搶的士以來最狠的出手,我不想殺人。不!我沒殺他,是把他綁上雞嬤石老松樹上餓他幾日再盤算。豈知接下來的動作呢,他反抗得兇狠,我非絕了他喊救命的嘴巴不可。這才變成你死我活的結局。我連他耳朵都割下,包裹他的頭臉,把他吊著吊著…後來我想,把贜物駕回淡水,向馬馽討回償金再回來料理的士佬。怎料人算不如天算…大林棚屠宰場逃了豬。誰上山尋豬尋到雞嬤石啊!…的士佬的屍體腐爛,召來大隊公安。我沒有落網預感,卻被公安線人通風報訊,千不該萬不該,我在天宮按摩房被公安銬住。廖哥仔呢?廖哥仔在哪?誰做了公安線人?我再無來日追查了。我姐,回家吧,告訴媽,我死有餘辜…

       

那砰然槍響都不是究竟了,身體倒下之後怎樣?都不是斷魂能追究。惟獨乍然間彷彿仍然活在人間,都是後來醒悟還魂的究竟。於今。還魂夜。靈魂為何又回到監倉呢?老傢伙死光雙瞳一直照射,是為送我最後一程。我想,那砰然一定未從背脊射擊心臟,不然我沒有靈魂出竅這回事。我現在想:「砰」然大響,為何會把我最後的記憶帶回來?…三更天吧,老傢伙醒過一回。聽到老傢伙清晰的尿尿聲,心就禁不住嘲笑:鹹家剷!敢情你也是色狼吧,現在知道性虧嘍!你一定是色狼判終身監禁,像我父親一樣。如果你老傢伙真是我父親,今夜父子面對真正無陰修呶…待老傢伙回到床上,看他沒躺臥,卻用那雙死魚目望過來。他有股莫名其妙的衝動,想告訴老傢伙我被公安緝捕之前,去找過父親誘奸的舊小情人戴集顏。

(…父親誘姦的學生戴集顏,還有三分姿色。不難想像她十二歲時就發育成小美人。小美人都早熟,老色狼父親是教導主任,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小美人弄上床。人家說,是戴父捉姦在床,眼巴巴望著囡仔被壓床上…戴父懾於權威呢還是家有醜女難出門,訛無事。後來還是紙包不住火,囡仔大肚子,才向公安舉報。人家說,老色狼父親在學校操場被批鬥,是文革後期最沒革命精神的一場批鬥。這場批鬥,有三個學生家長向老色狼搧巴掌,禽獸禽獸罵聲不絕。…後來,我問媽:媽,我父親最後的小情人怎樣呢?戴集顏生下小畜牲,媽說。小畜牲怎吶?母親守口如瓶。直到我入了黑幫…。如果沒有第九宗的士佬劫殺破敗,我不會落網,不會罪加一等加進夜闖戴集顏家和脅迫通姦一條。我不會罪判槍斃,最多像你老傢伙一樣判無期徒刑。)

(是的,你是我槍決前最後面對的人。你老監躉在這最缺甚麼?我想就是女色嘍。女色,誰不好色。但我一直未思想甚麼缺德。戴集顏,父親最後誘姦的小情人,我為何找她?就是想證實:人家說她父親半夜抱給我母親的嬰兒是誰?無人告訴我我是誰?戴集顏那年十二歲,比我姐大,比姐代媽伴我睡覺時大幾歲?我就是不服氣,要戴集顏當面告訴我。適才說,這女人還未見老,就像小說說的女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那種女人。我記憶兩歲時母親追打哥進入祠堂在龍龕前團團轉,然後媽氣急敗壞坐著石階餵我吮奶。天井上空麻雀來去飛翔。我滿懷快感望著判決父親罪大惡極的女人,剎那邪念狂熱。不由她分說就告訴她:集顏姨,妳知道我是誰?妳不會知道我為甚麼探望妳。戴集顏祇顧看我,上下打量我,滿臉吃驚!我是有備而來呢還是給她的動作震撼!她竟毫無性格的撲過來擁抱我,並罵了一句:小禽獸,長到廿歲呶,小禽獸!祇見她把我頭塞進懷裡,淚流披臉,然後啜泣。我就在那刻肏她爽,回到幼年的記憶,母親的奶頭,祠堂天井,麻雀紛飛…)

而此刻魂體呢,望著母親痴呆跪伏神台下,剎那不知慚悔呢,還是畏罪…伏在母親腳下動也不動彈。我突然看到老傢伙蜷曲著身體,睜著死魚樣的雙瞳望過來。

 

(1) :「鹹家剷」鄉下駡人話,全家死絕之意。

(2) :「畚箕扛」客家人咒小孩話。小孩早夭連捲蓆也無,用拾糞畚箕扛去埋。

                                                00七年元月十二日嘸吟齋初稿

                                    00七年九月廿一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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