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秋高氣爽,打海灣吹來的涼風陣陣浸膚。許是在美國生活多年,古娥真以雜色羊毛衫將自己玲瓏身子包裹,腰腿穿著美國牛仔褲。她天生的嫦娥臉,連胭脂粉也不搽,連最時興的眼眉眼睫也未描抹。她心想以本來臉目面對錢百山。因為闖蕩十幾年,江湖風氣在她卅老幾的臉上隱隱約約寫下了風霜,雙眸靈動之間似有若無的滄桑味道,無疑被一副便裝打扮掩飾。結束了廿多小時的航空和漫長的舟車勞困
,她終於回到離開十三年的莆北聖安鎮。她把行來寄放公共汽車站,心想要從印象中的鎮大街走去,走進童年印象和少女印象;這樣去找那個過氣英雄,一定趣味無窮。錢百山先生呀百山叔,我要回來面對故鄉鄉親,同您一齊打拼,就像當初到紐約一樣打拼,無人知道古娥真做過現代西施。您知道我是人家眼裡西施嗎?您自然不知,我永遠不會告訴您。那是多麼虛榮的過去啊!我是從榮辱過過來的名女人,紐約唐人街的名女人。…我回來時,連契仔郭雨生也未說一聲,連沙爾契夫牧師也未說一聲,祇在心裡禱告一聲多謝主,感謝主聖恩,回來故鄉。就算我是倦鳥知返吧,您了解倦鳥知返何意…
古娥真臂彎護著一隻鱷魚皮手袋,閑庭信步式逕進印象中的鎮大街,但愉悅的心情總有心思,心思都從被抹拭過的童年和少女印象開始,不想也要想。(轉眼十三年,誰知道我古娥真…也是,) 她想。擦身而過的陌生人,和面對的高樓街市,迎面馳過馳來的大車小車,陌生但讓她動情。自然嘍,就像她感覺的,沒有人認識,就算看她一眼,最多是覺得今日小鎮來了個陌生的城市女人。她心裡只有這個意識:見到錢百山先生後,先到鎮上賓館安置好行李。
她依錢百山寫給她的地址找來,才覺得自己找來的地方,極像印象中的老供銷社,換塊招牌叫〔百山茶葉貿易社〕茶莊門邊還掛的白漆黑字〔盛安國際旅行社〕牌匾。她還望見大門側的牆上那幅斧頭鐮刀工農商學兵牆畫,特別引起注目,是她最熟識的牆畫。牆畫是時代標誌,主人不想剷除,就是紀念性的裝飾。童年時,她每到月頭,都會聽祖母口令來打醬油配油糖醋種種,祖父在供銷社買過一雙刺繡花和蜜蜂的紅布鞋,穿著上完小學考縣城的梅嶺中學,直到祖父逝世。她記得,童年時代,就是公社化時和文革後期,公眾場所都有毛主席頭像獨領風騷的工農商學兵巨幅油彩畫,佔領半面牆或整幅牆。由鎮大街走過來,惟獨這間供銷社老店的牆畫沒變。錢百山先生還保存有毛主席的牆畫,是英雄本色。但他把學店開進茶店來,格調有些出入呢…想著自己的返鄉心情,親切感令她心裡有些微緊張。她
推開裝潢過的玻璃門,看著童年時代的錢百山先生慢吞吞的一拐拐迎面走來。她心裡兀自微微顫動顫動…哦!多少年未見?快卅年嘍…現在見到這個童年時代的解放軍,她心一下子怔忡!眼前人不是氣宇軒昂的人物。還是初次近距離看他,他臉上怎看都沒有英雄氣概,但雙眼隱隱然透發英氣逼人。千百個心思都有滄桑,江湖歷練萬般風險。童年印象的復員軍人,他現在卻辦學,請我回來看看。回來探望他,不止對過氣英雄的好奇心,滿懷對他的教學工作的好奇…她笑臉相迎錢百山。自然嘍,由追隨他的跛腳步影,到走進他的辦公室,打心裡默認他的嚴肅做派,就讓她想起初訪唐人街的盧會長,暗暗感覺眼前的錢百山有氣概,那副氣概是天生的。她思想自己的萬里歸程,心智似乎也被錢百山蠱惑了。
進門,就望到他辦公室的門邊,擺一座用玻璃鑲嵌的大櫃台,隔著玻璃的平台望過去,裡面是一幅大大的浮雕世界地圖。地圖上的藍色海洋,點綴幾隻小輪船模型。她被請進他辦公室的長方型書檯,兩人分前後坐下來,然後相望良久沉默良久。望著浮雕世界地圖和浮雕海洋上的小輪船,彷彿面對童年印象的英雄錢百山,領略他剩餘的英雄氣概,但此刻在眼前展開的模型圖,超越了她回來接受英語教學的想像。
「古小姐,鎮公安局已派人到車站接行李,先安置妳住賓館。」錢百山告訴她。
「如果方便,我還是想返我祖父祖母生前的莆北小學家裡住,歸心似箭啊,錢百山先生。」她說了心裡本意。
「會安排,得心所願。落葉歸根啊!」錢百山的老氣橫秋的國字臉笑了,露出一排白齒,彷彿個人氣宇被註解了。
但隔開寬長闊的模型台,倆人的目光停注於太洋上的小輪船,她垂下眼睛,讓兩這蛾眉也下垂,掩飾心事的疑惑。
「不瞞古小姐,出國旅遊的鄉親,通常都滿懷一個偉大的理想和計劃,都是我和有關人籌劃的旅遊對象,也就是妳知道的人蛇。妳敢接受挑戰嗎?挑戰,就是我和妳的雙贏局面。」錢百山這樣開講,切入她歸來的主題。
「…」然而,這怎是主題呢…她不知怎樣回應?早就設想了自身處境,只是來得太意外。
「妳進門就對世界地圖有興趣,尤其對地圖上標示的紅箭頭有興趣,是嗎
?」錢百山有意開導她心靈的隱秘。
「…」她只能讓自己眼神說話,只在心眼裏想和看眼前人。
「妳願意用個人的美國公民身份回來教學,父老鄉親會一輩子記住妳感激妳。」錢百山說。
「…」其實早就該設想相晤的環境,只是面臨的感受來得太快,她無法說自己適應甚麼?只能以笑靨流露面對錢百山說的「偉大計劃」。
「妳會想:我們之間背後有個謎,妳一直想自我分解,是嗎?我現在告訴妳:妳皈依耶穌後,我就知道妳原來就是萍姐的鄉親,妳早就是人蛇之母的秘書。自從金色冒險號事件後,妳就聯合鄉會館接收了錢莊生意。但冒險號事件後,旅遊生意受到一定程度影響,我們知道行動計劃複雜許多。聽說冒險號死了許多人,現在仍有許多人在美國監獄等待政治庇護。」錢百山說。
「百山叔,您不怕選錯對象嗎?我戴不上您給我的高帽呀。我並不是萍姐集團的甚麼秘書,只負責給沙爾契夫傳遞教會信息,有時幫萍姐處理跟銀行的行政庶務,怎會是秘書。」她順口這樣稱呼錢百山。
「自從妳兩年前敢把信息傳給我,我就知道妳了。我調查了妳的檔案。妳代表鄉參加選美,改名古芙蓉。古芙蓉是妳公開的藝名,對無?我知道妳廿三歲出國深造,在美國也做親善大事。洋牧師沙爾契夫是引領妳皈依宗教的人,教會幫妳得到美國公民考試,妳恢復了古娥真本名。娥真小姐,其實妳的最大理想,或者說根源於報復心理,報復曾經糟蹋妳的男人,那個蹂躪妳的初戀男人。妳擁有的江湖閱歷,令阿叔敬佩妳關懷妳。妳不論國內國外,都有雄厚的官場關係,對無?依我看,妳其實大可利用官場關係,成就妳的親善理想,何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是錯誤的。更且,於今妳皈依宗教了,妳不能辜負主耶穌。」錢百山滔滔不絕說起她的過去,剎時令她臉頰酡紅。她心有不悅之感。
「…」但她隱隱然卻被他強烈的目光逼視,映照的是她意欲遺忘的過去,尤其她思之痛心疾首的所謂「愛情」,想起那個埋葬青春的男人,令她遠走他鄉的男人。但她被錢百山的言詞撼住了,心理卻告訴意識: 既來之則安之,該怎樣面對這個老謀深算的過去的英雄呢?…她泰然地眉開眼笑,強調了臉上的秀美雅氣。
「再說,我請妳回國觀光,回我們的母親河做些有益鄉里的大事,也算回饋鄉親吧,對無?」錢百山笑得和藹可親,猶如印象中的老革命幹部。
「百山叔,我能勝任嗎?我想的祇是教學。」她又回歸這個稱呼,垂下臉孔,心裡想以低調應萬變了。
「不!我知道妳是有備而來。」錢百山口氣鄭重。
「不!我文化水平有限。」她受了感動,抬起臉望他,想從他的眼神參透自己的份量。
「妳已經是美國人,且擁有雙重國籍,是我沒有的。」錢百山鄭重說。
「我已脫離中國籍嘍,我祇是華裔美國人。」她也解釋自己身份。
「我過去同萍姐套過交情,妳是她的內助,而且在唐人街人脈廣大。盧會長就特別推崇妳的魄力。」錢百山兩道濃眉隨目光縱橫也似。
「百山先生,我既然鐵心回來,除了教學,可協助甚麼?」她又以「先生」尊稱錢百山,詢問道。
「正因妳是世界公民,才能四通八達。從合作出發,我們的旅遊社的生意週遊列國,是無?我們雙贏的意思是:妳在教研室只負責教學,旅遊組織就緒了,妳就負責接洽導遊。當然嘍,若妳能善用過去密切的官場脈絡,我們就是雙贏局面了。」錢百山毫不掩飾他的計劃。
「百山叔,我沒有官場脈絡,我想忘卻過去。你們不是以官方關係組織旅遊團嗎?請問導遊有多少方案?我個人只盼望在教育家鄉學童進修英語。譬如我的莆北母校,我想為母校重建投資,希望回到母校教學,這樣我的回歸心願就達到了。坦白說,如果讓我站在這個學店講台教學,怎讓我心安理得?您在這裡教他們認識世界,然後引導他們出國旅遊,沒有甚麼不當之處,但也許踏上的征途就是投奔怒海,付出的代價與生死攸關,現實嗎?…」這就是相見的感想,她把感想說了。
「沒有過去,何來現在?現在是由過去走來的,所以人無法忘記過去。我是光棍打燈籠,如同過獨木橋,也膽戰心驚!但我正在落實鄉親百姓家的理想,不是引導他們犯罪。沒有官場關係,眼前這座世界地圖祇是空虛的玻璃設計櫃罷了。我的美姐,慢慢我會讓妳瞭解我們的工作和未來。現在我就想讓妳先瞭解,依旅遊的國家定案的旅遊,關於出國護照簽證,要借重妳過去的親善關係,妳的官僚脈絡是妳的重要法碼呀。還有,妳現在是逃避過去與萍姐的關係。」錢百山嚴肅道。
「不!別提我過去!」她真的不悅了。
「但妳和她過去的關係就是關係,譬如萍姐的人蛇之母罪名,她與妳的同門師姐妹關係,人家或暗中做了檔案;妳願意應聘回鄉,就是挑戰命運啊。」錢百山說。
「請百山叔別提挑戰一詞。」她迴避他的眼睛。
「我怎能不說,萍姐與梅嶺有大因緣啊!還有,梅嶺任縣長安式弼,萍姐受過她的恩惠。」錢百山笑道。
「…」聽到錢百山說起安式弼,她沉默了,毋庸說心有些微動盪。
「稍安毋躁。」錢百山笑了。
「百山先生先生早認識安式弼縣長嗎?」她想應該問錢百山。她突然覺得自己對眼前的過去英雄有些忿詈。她也奇怪自己的探問,突然記起同女縣長莫名其妙的親緣,想起如「謎」的女縣長,她突然記起當年目睹的那封有「山」書題的密函
…眼前的錢百山就是那座「山」嗎?此前為何未想過?為甚麼未想過錢百山那個「山」字呢?…
「當然是老朋友呀!我適才說,現在由過去走過來,所以我們重視過去,對無?」而錢百山卻笑眯眯的,好像因她提到安式弼這個女人。
「但女縣長不是我高攀的高枝。」她只好這樣調侃道。
「但妳回來有重修母校計劃,妳要借重女縣長。」錢百山把心思說了。
「哦!…為甚麼?! …我想忘記她啊!…」她有些激動。
「借重縣長是妳的福氣,也是命運。」錢百山說。
「難道她是您的統籌計劃的藏鏡人?…」但她已經感到無法迴避,想著應該怎樣解開這個「謎」;於是像面對江湖風險,仍然以調侃的口氣說:「適才進來時,您還搞了甚麼加盟儀式,您真像把黑社會帶進學店,我怕被您這個旅遊集團嚇跑呢。百山先生,不瞞說,我倒希望您將來把教學落實到我莆北母校,我回來前就想過,那座小學堂太古老,該脫胎換骨。這樣的學店,不惹人詬病才怪!」她坦白心裡的感想。
「在不影響教學前途下,我倒贊同美姐的落實方案,應該促成這個鄉中大事。好!暫時談到這裡。妳一路勞累了,吃完飯我送妳去賓館休息。」錢百山好像才想起眼前的客人,笑著調侃自己。
「先謝謝您。」她聽到他這樣說,忐忐忑忑的心才算平靜下來。
「以後就叫百山叔,甭先生先生的客氣。一定!改天跟妳去祭拜柏仁阿公和阿婆墓地。」錢百山笑得親切。
她難想像此時的心情,也像被預設的命運感動。但見錢百山站起身子,拿起他的手杖慢條斯理步出來。她跟著他走過那座浮雕的世界地圖,兩人又在世界地圖櫃前望著。
「百山叔,您籌劃裡的人蛇,就靠這隻船?」她突然問道。
「我的計劃運作多年來有得有失,其實沒有黃所長從中協理,旅遊項目難落實。我告訴求助旅遊的鄉里,旅遊偷渡,泰半靠人事,成功與否靠運氣,聽天由命。他們想出國謀生,通過旅遊觀光身份合情合理;至於他們跳船跳機脫隊留在彼國,都是個人的選擇,與旅遊社觀光關係風馬牛不相及,若說關係則是人道關懷而已。」錢百山舉起手杖指向地圖,顯然沉醉於個人的偉大籌劃裡,眼裏洋溢神采。
「百山叔,這隻船這樣神通廣大?百山叔,您的偉大計劃令人感動,但觸動國法啊!這是主耶穌不饒恕的。」她雙眼追隨手杖,望向地圖上的電船模型。
「沙爾契夫主講的聖壇也接受旅遊社的資助。他是您們基督派遣的傳道者
,他是我敬佩的人道主義者。」錢百山抬起臉孔望著模型櫃,像眺望遠方。
「請百山先生信奉宗教。」她嚴肅道。
「我信。我信世界和諧。今晚我讓妳看我的未來兵法。」錢百山得意洋洋道。
「兵法?…」她動情地望著她的老闆,或說她未來的合作者。
「是兵法。」他斬釘截鐵也似道。(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