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整个村子男女老幼,热腾於进义家宴筵蓆里。夜里,厅里挤满人。有许多人蓆地而坐,在听进仁说些在美国的生活故事。其实,进仁不擅演讲,故事又不曲折离奇,说来也没丝毫刺激。——就讲我身边事吧。他这样开场白後,东一句西一串说下来,很快就做了简单的总结:老话说,穷则变,变则通。我想,我之所以偷渡美国,也是这意思。在美国这些年,我惟一谋生技能,就是煮中国杂碎菜给美国佬吃。什麽叫中国杂碎菜?我所知有限,口食放光蟲,心知肚明。据说,旧时被卖猪仔那些老前辈,他们被压迫受歧视,日子过得如猪似狗。他们怀念唐山,聚在一起除了乡愁就说些家乡菜。於是有人用破铜烂铁锅洋傢伙,把菜肉拌在一起煮,煮出一锅迷糊糊杂烩菜,既解了馋也解了乡愁。後来有聪明人用这种迷糊糊杂烩菜作招牌,开了第一间杂烩菜馆,招牌就写《中国杂碎菜馆》其实,这跟道地中国菜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老哥别笑话,我一把刀一把锅铲一把木勺叫叁把手,走遍美国东西南北,也算是老江湖。说到底,杂碎菜,是中国人伟大发明和创举。二百几年来,这发明早就成行成市,养饱几代中国人?老番说中国菜威利骨!非常好吃的意思。其实,他妈美国佬爱食中国菜,我像乡下人餵猪,餵他肚胀肠肥。道地中国菜,他和我一样懂个屁。这就是我的亲身体会。
这样说下来,竟博得满堂喝彩。进仁却把话题一转——还是讲返乡的感受亲切些。我回来两天感触最大就是:家乡天变地变气象更新,令我感动。今天我过河祭拜我父,看到河水枯到河底,又看到白色小洋楼築到仙人岭,我感想也深刻。我忽然怀念旧时故乡河,河深水阔。那时,我和闰九一帮村童,常在河里游水捉鱼。尤其闰九,深水捉鲤像鹭鶿,他爸的绝活他全懂。……没想到说到这里,进义串门回家,在他耳边说把闰九请来了。听到闰九大驾光临,进仁的江湖老话烟消云散了。他叁两步跨出门外迎接闰九。他望到撑油纸伞的闰九:他满脸鬍子,两眼炯炯盯?他。
(噢,油纸伞!闰九仍保存这把油纸伞。)进仁细细端详伞里人,纔发觉他身边站?的女人。他知道蛾眉大眼睛的女人是谁了,心里一下子怔住。女人抿嘴含笑的脸孔已经垂下。
「你老哥终於回来啊!」闰九洪亮的声音充满兴奋。
「你老哥!」进仁激动道。
两个人两双手握在一起了。
「阿义为我摆家宴,请族里人。」进仁有些难为情。「我告诉阿义,在旧墟茶居,你我兄弟摆檯酒,两家子聚聚阔别情。」他说?不住摇闰九双手。
「那当然!」闰九大笑起来。「这檯酒在我家摆。知道你回来,我早为你準备了两只穿山甲,你我兄弟痛痛快快多喝几杯。」
「穿山甲!」进仁一下子楞住了。
「阿仁哥。」闰九的女人抿嘴含笑叫他。
「冬娇,我嫂子。」进仁转过身握住她手掌。
在闰九一阵豪爽笑声里,进仁看到他的女人含羞也似垂下脸孔。
进仁面对粗犷的闰九,和他娟娟秀秀的女人,彷彿也相对了被埋没了的少年时光,描画了一幅千丝万缕少年情。闰九与冬娇终成美眷,这故事他情愿不再回想,让故事永远满载祝福,也解了少年情结。离乡了又归乡了,都与伞下女人无关。前情往事似在雨雾里瀰漫开来。(少年情根种哪里?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满怀仁心仁意,怎奈都是自作多情。若说那时情根已通情,也有缘似无缘呢,都密密匝匝在心田啊!已经廿七年了。……乍然相见的样子,冬娇那副透红的胭脂脸,两颗黑黑大大的眼睛映?两道蛾眉望过来。初见冬娇,就在闰九家里。我转脸那瞬间,感觉自己心也跳脸发热。她那双眸子已悄悄收歛了笑容,闪身进了门槛。她颈後摆动那条长长粗辫子。那年冬娇十四岁,还未跟我说过话。)
廿七年前那个铁笼子,仍然放在天井砖地上。铁笼的铁丝有銹蚀斑斑,遗留了岁月风荡雨涤的痕迹。进仁一眼就望到了趴在笼理的穿山甲,乌溜溜的铠甲身体隆然,占据了大半个铁笼。牠的嘴巴圆而尖,搁在铁笼一端,一副穿山怪兽受困天牢的无奈样子。(闰九说是两只,还有一只在哪?)进仁心里暗忖,又仔细窥望庞大的穿山甲。(闰九说是雌雄一对?)他看到了。原来庞庞然的铠甲护罩?一只体形较小的,小的瑟缩在大的胸甲下;倘若不是锐如鲮角的头伸在大的头颈下面,很难看到。大的静静蛰伏,好像在闭目养神;小的细圆两目青森森,狠毒的盯视进仁,彷彿知道了生命大限将临,一副同归於尽的凛然气派。进仁不禁打了个寒噤,不忍看穿山甲了。
昨夜,进义拿出祖父以前手抄的《本草药理》,告诉他书後面有几条烹饪穿山甲药方,要他看看,好像知道他也是穿山甲老饕。其实进仁记得,祖父以前教人打拳,也浸过一大樽穿山甲药酒。祖父爱啖穿山甲。他在毛边纸上写下几行楷书条目:(1)炆穿山甲佐料:老薑头,大小茴香、丁香、甘草,避大蒜。炆一句钟左右,穿山甲肉味尽出,其香四溢,穿堂过舍整日不散,别说肉味肉汁矣。(2)药膳穿山甲,佐料:广淮山、川熟地、湘党参、黔北?、大巴戟、川杞子。用乌铁锅煮水,大瓦?隔水锅蒸之六句钟。药膳穿山甲旺水利土、益肾滋阴。
想起昨夜翻书,於今登门拜访闰九家,看到穿山甲那副狼狈相,他心里倒有些麻乱了。他纔发觉冬娇在厅里坐?,怀里抱个婴儿,笑盈盈望?他。他忙不叠跨过天井,走进光线昏黄厅里。冬娇也忙不叠站起来,拖?大方桌旁边一张木椅叫他坐。
「仁哥,你先坐,」她说:「闰九他仔打电话返来,说鱼家李福伯屋子漏水,闰九去看看漏成怎样?他很快会回来。」
「闰九已成大判头老师傅了,他的传家宝传到儿子一代呐。」进仁说出心里话。廿四年後相见,闰九把家风发扬光大了,他心里想。他说:「闰九做回老本行,才真正福至心灵。」
「你知闰九是个粗人,只能做他老本行。也好在时年变了,泥水匠也能变天。」冬娇摇晃着臂弯里的婴儿,进仁看出她心里的满足感。
「这才是穷人翻身的日子。」进仁感慨道:「看我这出远门的才见笑,註定拿锅铲,廿四年来还未剷出一片江山。」
「先几年已听阿义说仁哥开了店。我同闰九知道了心里多高兴!」冬娇两眸黑闪闪望过来。她声韵依然软软柔柔。她中年女人的丰润脸孔,看在眼里似刹那间红润起来。
「不外是小生意,两公婆一脚踢,只能养家,赚不了多少钱。」进仁难为情也似垂下脸了。
(廿四年光阴好漫长,面对少年初恋冬娇,大家已到中年了,想来如梦初醒呢。昔年暗恋冬娇,都是一厢情愿吧。闰九冬娇表兄妹,才是天生一对。噢,那年在龙岩飞瀑下一别,天地变得多宽多明亮啊!看,冬娇手弯上婴儿,闰九也叁代同堂了……)这样与初恋的冬娇说下来,望?她怀里的孙子,他才想起出门时妻子为他预备的红包。他伸手到裤袋里,拿出了红红利是封。
「冬娇,妳都做阿婆了,多福气。」他手上拿?利是封,说:「我心里多高兴!这个红包给妳孙子,算是我夫妻一家的祝福。」他双手拱起来表示致敬。然後他走向婴儿,走向冬娇。
两人的手掌握在一起。他记起初恋冬娇以来,还是第二次握冬娇的手掌。初次在分别时的龙岩下,远望巍峨水电塔。他心里一时热起来,轻轻拍了拍她手掌笑起来,凝睇她良久良久。(孟家沟出长的女子如画中仙,此话不假。当年惊为天人的暗恋美人,被时光涤得圆润丰满。岁月也如风捲残云,人间已是别番风情……)两人手掌握在一起,默默相对默默无言。然後冬娇笑了,他也笑了。冬娇左颊上流漾笑涡,她在软柔柔的笑声里垂下眼脸,一头乌溜溜的髮髻把她的心神掩饰。
这样一来,进仁才分心浏览闰九家。大厅後面是神台,长方型瓦香炉端坐神台下,神檯供奉一幅色彩黯淡的鲁班圣师。(久违鲁班圣师。童年时跟闰九在天井玩陀缧,佑堂叔骑在木马上刨木板做凳子。木花飞舞四溅。我跟闰九看望陀缧在木马底下旋转旋转。陀缧转出少年时光,彷彿也旋转了天地乾坤。闰九发财了,为何还住在这幢古旧祖屋?……)
「嫂子,妳和闰九还住老祖屋。」进仁把心里话说了。
「闰九信风水呢,」冬娇随柔软的笑声说:「他是祖传泥水匠,不敢搬动圣师神位。」
「闰九尊师重道,这才是真正的鲁班师现代信徒。我佩服闰九。」进仁听冬娇这麽一说,才恍然大悟起来。「他现在亦工亦农,你们也可以过上几年安乐日子了。」
「仁哥你别老讚他。」冬娇笑声也柔柔,也把声线放轻。「他人鬼主意多。」
「鬼主意……」进仁不太明白话里意思,但心里兴趣勃勃的。
「这几年仙人岭水源不足,枫树河入秋後水位低得见河底,连鱼都死尽种了。」冬娇轻轻细细望他说:「你不知道他,农閒时无河叉鱼捉虾,像周身生虱?,鬼主意到仙人岭捕花龟捕穿山甲……」
「花龟矜贵,穿山甲是珍宝来咧。……」进仁想说下去,又不知说什麽。
「你不知道呢,」冬娇细柔柔的声音,彷彿也变得幽秘起来。她说:「那年,我孟家沟伯歧叔公由香港派来一个贵客,说要收购花龟穿山甲,你闰九像中了邪,快要把仙人岭也踩平了。」
「噢!」进仁有些惊奇了。
「花龟捉回家,爬满屋子,好得人惊!」冬娇垂下了脸孔。「龟有灵,菩萨在龟心。他哪里听我话……」
(冬娇菩萨心肠。闰九你是如鱼得水。枫树河水乾了,真正鬥山也鬥水……)进仁凝睇冬娇黑浸浸髮髻,凝睇她怀里睡?的孙子。他转开脸望望摆在天井的铁笼。(遊子归乡。闰九为我捕了两只穿山甲,準备清炖和炆炒。我怎样向她诉说我心中的感动?……)
进仁未能说出心中感激话。他与冬娇默默无言,盼到闰九归来。叁个人坐在他圣师神台下,昨夜相见未尽兴的知心话,现在尽情开讲了。
「阿仁,廿四年未见你,你还练内家拳吗?」话不是由天地玄黄说起,这个开场白也实在出进仁意外。
「啊啊!」进仁不知闰九话意为何,只好啊啊连声。
(想当年。那回用合气功夫潜沉水底半句钟,终於捉到一只大水龟。用麻丝掛在肩下跑去见闰九,想向他报喜。我说过,待我捉到水龟,我教你学我阿公的内家功。噢,怎料那回见到了孟家沟的孟妹子……)
「我要跟你比试比试。」闰九哈哈大笑起来,猛拍了下进仁的肩膀。他满脸的鬍碴也像笑声一样耸动。
进仁不知闰九那一拍用意为何,心里暗忖冬娇说过的鬼主意。(廿四年如流水行云,祖家拳并未随水流去,却如秋风黄叶飘零……)被闰九的粗手重重一拍,他刹时感到了他的内力;好像也感到了闰九别出心裁,令他惊觉了自己原来是个练家子。因之,他伸出十叁年在美国执锅拿铲的手腕回了他一拍,让他看他的粗手掌,然後两人相拥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仁,你宝刀未老。」闰九翻着进仁手掌看来看去。「你这样粗手粗脚回来,證明你到花旗这碗饭难吃。」
「想不到吧,」进仁笑得沧桑了。「在美国十叁年拿锅铲,我未荒废内家拳,内功全抄在大锅里进了化境。」
「妙妙!」闰九转脸望向天井。「今日由你老哥操刀,生劏穿山甲。」
「我劏穿山甲?!」进仁疑惑的望?闰九,不解了。
「你操刀,我到老墟买两樽洋酒,今天你我兄弟不醉无归。」闰九说?竖起大拇指。
「操刀免呐,生?穿山甲免呐。」进仁连忙捨手拧头说:「後生时杀牲,手起刀落,都是刹那功夫。不瞒你老哥,我说了你别笑话,在美国十叁年,我连生鸡?的屁股都未摸过,别说生?穿山甲这些珍奇怪兽吧!」这都是他的心里话。
「我同你开玩笑呢。」闰九又哈哈大笑了。他忽然止住笑,奇怪的望?进仁,说:「今天你是贵宾,只準你吃肉喝酒讲古。」
「我这边谢过。」进仁朝闰九鞠躬。
「你我兄弟有礼。」闰九双手拱起,随之在砖地上札了个马步。然後,他笑着也朝妻子行了拱手礼道:「阿娇,给我打水来给穿山甲沖涼(洗澡)。」
「噢!」冬娇一直坐在桌角听他们说话,看望他们你来我往各道热肠,此时如梦初醒。她望?丈夫拱手,含羞也似笑了。她把孙子交他,把桌上放的一副揹带摊开。闰九把孙子放上去,夫妻合力收摆了揹带,他连揹带抱起孙子,放到妻子背上。她在胸前缚住了揹带。
「我去打水。」冬娇这才慢声答应闰九。
一场生?穿山甲烹饪之戏才真正开始。
闰九手提铁笼,把穿山甲放到天井中央。他一个跳跃回到厅堂,闪身进了卧房,再出来时手上握了把小弯刀。(噢!小弯刀。这是他爸佑堂叔的遗物呢。当年见佑堂叔,他腰上永远掛这把泥水匠小弯刀。廿四年前龙岩瀑泉下相别,我把油纸伞相赠,他却笑逐颜开举起腰上小弯刀说:阿仁,今天我借我爸小弯刀,我没东西赠你,只想用小弯刀跟你比试一场,让我学学你内家功夫一招半式。我把油纸伞交到孟冬娇小妹子手里。瀑泉轰隆之声不绝於耳。我来他往的影子映在盘石下水波里。後来,我命他盘坐石上,告诉他:内家功源出太极。道出阴阳,缘於八卦贯道,道贯阴阳之气。气分阴阳,能刚能柔;阴阳相合,刚柔相济。柔顺刚而行,相济於刚而沾之,应合相随,变化万端,则无坚不摧。……那一别并非比试。廿四年高山流水,晃眼人到中年。噢噢。)
小弯刀有两指宽,中指长,弯弯如月牙。好一把月牙刀。闰九中指拇指执月牙刀把玩,手起刀转,再落到拇指中指里,掌上弯刀闪烁寒光。他再举起月牙刀,帚眉耸动高扬,目睁睛转,朝小弯刀刃扫瞄。天井瓦簷低压闰九高长的身子,阴冷的天色映照他满脸鬍碴子,映照?银光闪烁的小弯刀。(那年闰九手起刀落,小弯刀旋舞,相映日光,与瀑泉相拥,彷彿演成心与山林之水交融不绝。於今看在眼里的小弯刀,依然寒光照眼,描绘的不是比试之戏;闰九脚底踏铁笼,笼里却是他试刀的穿山甲。自然喽,我这样的连想,也非人性化了,都与我和闰九毫无关连吗?也註定故乡风物与人情相融和转化意味吗?……)
「我每天带小弯刀上山下水。」进仁猜中闰九心愿了。「你的油纸伞我留给阿娇。我爸这把木匠刀跟我相依为命,是传家宝刀了。」
「你爸用小弯刀削木,跟你眼下用刀不同,家传之学好像差之千里呢。」进仁把心里感想说了。
「刀就是刀,利器伤物不伤己,这是我爸的遗训。」闰九把小弯刀在手掌上旋舞之。
「你用小弯刀杀过多少穿山甲?」进仁忽然问道。
「手起刀落。刀除了杀人,自然也杀牲。当今刀杀人犯法要把靶,杀牲是为民除害呗。」闰九说?又旋舞小弯刀。
「我被你迷了心窍了。」进仁感情地笑望闰九。他说:「好,今天我看你老哥怎样生?穿山甲,开开眼界。」
生?穿山甲情节也就最最难忘了。
闰九双膝跪下来。他虎背熊腰的身子掩住了整个铁笼。进仁面对闰九的背影,阴鬱的天色映照天井,映照闰九的雄浑沉默,和进仁的沉默。闰九气定神閒,左手靠拢了笼门,食指和拇指拔起了铁栓子。但见刀影随之起动,一道寒光闪闪朝笼子箭似撲去。进仁几乎听不到刀刃刺铠甲之声,连声彻骨也似的嗥嚎自铁笼惊狂飞起,划破暗澹昏沉的天井空气。闰九手上小弯刀拖出那只圆圆结结的小穿山甲,铠甲与刀刃插处奔泻泊泊血流。小穿山甲已悬掛在小弯刀刃下了。但接下来的情节,却出乎意料,也令目击者惊骇万分。一声强烈的嗥嚎似破空而来,挟?石破天惊的气势,猛撲闰九的手臂,悬吊在弯刀上的小穿山甲应声掉在天井砖地上,闰九的手臂已被笼里的母亲狠狠啮齵住。闰九还未站稳身子,人跄踉跄踉晃摇,然後仰面朝天跌倒在天井边缘。
穿山甲袭击闰九,他妻子看在眼里,六魂已去五魄了。她脸色青白的张大嘴巴,并没叫喊出什麽声音。她惊慌失措跑下天井,衝到闰九身边。都是瞬息之间,进仁已经惊魂甫定了,他猛然飞起右足,使出一招青蛇吐舌,继之足尖连环一扫,穿山甲已被踢出丈外,跌在天井之外。穿山甲一阵嗥嚎,载?唬啸也似铠甲之声,窜出了天井,窜出了门槛。进仁衝出门外,看到穿山甲风驰电掣也似,疯狂的奔进了小巷的沟渠。阴黯的小巷子传来阵阵铠甲搧地之声,连绵不绝於耳,直致毫无声息。
进仁回到天井,看到冬娇搂住闰九靠在天井矮墙下。闰九脸色灰黑,微瞌双眼望?进仁,牵动的嘴角似笑非笑,很凄然的样子。进仁一时猜不透受创的闰九笑意为何?他看到躺在砖地上的小穿山甲,仍然为死亡拼命挣扎嗥叫,奄奄一息的样子十分可怜。(穿山甲之母为救子和护子不顾生死与人搏杀,一副同归於尽的疯狂恣态,实在令人震慑。而我为救闰九飞踢穿山甲,也并非成全牠求仁得仁的爱子情怀,纯粹是生死恶鬥的本能反应。我维护了人的尊严吗?人与兽之生死处於一线之间,其实也无绝对界限,若有之也只是人的尊严而已。)进仁这样想时,看到食尽山珍海味的少年知已一副可怜兮兮的尊严,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有些誇张,措手无策的可怜样子一定有些滑稽。穿山甲之母逃到哪里呢?适才牠由天井飞窜,又穿堂过巷,奔驰时铠甲发出怪异之声,悲鸣不绝,仍然飞腾在脑海里。
什麽时候天又下起毛毛雨了。细雨如万千根飞扬的丝线,在天井和屋簷上空飞舞飘漾。
闰九侧卧天井。冬娇扶?他的身子满脸子怆惶。进仁扶住闰九被啮伤的右手,伤口在虎口对上两寸处。啮在血脉当口,血流不止。闰九被妻子扶住脸孔,他双唇紧闭,双目微翕抖索,戾气在他脸上烟消云散,剩下一脸的茫然,鬍碴也掩盖不住了。进仁抹去血流,把嘴贴上,吮吸伤口,欲把毒血吮吸出来。
「冬娇,家里有无刀鎗药?云南白药地胆头之类【註二】」进仁从闰九手臂上抬起脸问冬娇。他马上又想到应该把闰九送医院,接着问道:「乡里有医院吗?」
「医院在古墟油搾坊。」冬娇答。
「我来揹闰九,马上送医院急救。」进仁觉得人命关天了。
情形也就这样进行。
进仁揹?闰九穿过阴黯的小巷村街,冬娇揹?她的孙子跟在背後。出了村子,他们朝乡医院跑;在细雨濛濛的马路上奔跑,穿行在雨色里。冬娇跑在进仁身边,抓住闰九的手一路喃喃自语:还敢杀牲吗?呈英雄,报应喽!报应喽!进仁因跑得太剧烈,总感觉自己身体与意识分离,彷彿跑的不是身体,而是感觉本身。透过密密雨雾,他彷彿看见有个人跑在乡墟马路上,迎面有车辆奔过雨幕。人由遥远跑过来,大声呼喊阿爸阿爸。呼喊之声衝破雨幕雾围已到眼前了。又一辆卡车越过他和冬娇身边,把迎面来的人掩盖了。车过後他再没有看见那人。(也许是我幻想吧?)他仍然意识地追寻这幅幻影,波动的意识载浮身体奔跑,好像奔跑的不再是双脚了。他纔猛然省悟,适才跑过来的人是闰九的儿子。闰九在轻拍他的肩膀。他也看到闰九之子脸上爬满泪水。杀牲杀牲,都是报应啊。他听到冬娇仍在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