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情事
甲
廿四年春秋梦,不再往日情怀,也是往日情怀。
滂沱大雨倾泻,密密层层压?眼睑。进仁望?抗?雨伞衝过雨幕跑来的人。他接过他递过来的雨伞。││阿哥,我是阿义啊。进仁听到雨伞里人说话了。两人的手拉住,继之抱在一起。雨好像下了廿四年,把兄弟俩笼罩。进仁感觉从未这样与弟进义亲近,亲情随心潮翻捲。他望?嘀嘀哒哒的黑伞里脸孔发怔。漂泼大水沿伞脚流泻,隔?密密麻麻雨线,隔?水濂布伞,兄弟俩似乎失去了轮廊,描画的是一幅遥远且迷离的故园图。进仁随进义踩?雨脚回家。││我已告诉阿妈,阿哥车子到家了。进仁好像没听到进义说话,仍沉迷在心事里。眼前的村屋景致,在雨幕里变得凄迷;他透过雨幕,看到的是十岁时的进义。那天也下暴雨。揹着阿义穿过横飞暴雨,在村街上狂跳舞蹈,两人都被雨笼罩。暴雨过後,天青地朗了,太阳也出来了。艳阳之下仙人岭映照碧空,有彩云飘飘。仙人岭龙岩上飞瀑流泉,巍峨水电塔轰轰隆隆。满村子红旗飘飘,醒狮在村场上弹跳舞跃。锣鼓喧天,唢呐声连绵绕心。阿妈由水电站荣归,被喜气迷得眉开眼笑。她胸前戴朵红花,黑头帕在风里飘。那夜,仙人岭下千家万户开了电灯,火红红喜庆通宵达旦。
门廊下已生起一盆火。大瓦盆腾起通红火焰,照得进仁满脸子通红,也满腔温热。他看到了坐在厅堂里的母亲。母亲背靠籐椅,头裹黑帕,怀里抱?父亲遗像,像架还掛一支洞萧。进仁看到母亲双眼泪光盈盈,皱巴巴脸子微微颤抖。他明白要跨过火盆,让火烧化尘气,也让火温暖归情,纔走向母亲。跨过通红大瓦盆,跪在母亲面前,也给母亲抱住了,也抱住父亲。他喃喃自语:阿爸阿妈,进仁仔回家来了,回家来了。他让脸贴住母亲胸怀,也感觉了冷冷的父亲面孔。(阿爸逝世十一年了。最後收到阿爸的信在十四年前吧?阿爸说:常念父母就是孝顺,十年廿年後回家亦不迟。儿有意跳船美国,我心疾咎。美国在朝鲜跟我们打过硬仗,儿欲到美国谋生,也真正人生如戏耳。……廿四年後是浪子回头吧,我从美国归来,携妻女归来。)母亲乾巴巴的指掌抹拭进仁脸上泪水,什麽话也未说。他明白母亲拥抱他四十叁年的生命,千言万语都流进心坎里了。七十二岁的母亲,仍然像廿四年前那样子头裹黑帕,似乎也成了母亲给他的最大印象。进仁抚摸母亲的头帕,似乎也看到了童年时代的母亲。
(阿妈的头帕带子垂下五彩流苏,随她飘也飘。五彩带子是阿妈自家编织的。农閒时节,阿妈就会揣出那副织带子机,端坐在祖屋小门楼下织带子。带子机是座木架子,上中下叁层横木,中间有许多小圆木套住五彩线轮子。阿妈腰里缚蓝布带,蓝布带缚条竹板子,竹板子中央有小孔孔,线由轮子流出,都穿过竹板小孔孔,全收束在竹板子前面。阿妈左手指永远飞舞一根线,随她掌中织梭子勾动飞舞,在她腰前五彩线里穿梭;她右手上的织刀在穿线里咚咚打打,随梭子勾线引线穿线咚咚打打。彩线轮子迴旋,梭子梳线线穿梭,织刀也千万句咚咚咚咚,多好听。慢慢,竹板前五彩线织出一段手指宽彩带子。阳光由小巷瓦簷上照下来,照?母亲的黑帕子,也照耀她上下舞翔的手腕。……)
对进义来说,在暴雨里接回进仁,他想的也多。那夜,兄弟俩促膝夜谈,又共卧一床,如旧时在祖屋打铺一样。好像廿四年的岁月从此甦醒,又不知消逝何处,他又该由何处说起?整个晚上,兄弟俩沉默居多。
「说些阿爸生前的事听听。」进仁这样开了话题。
「其实,阿爸生前很少在家,我们共处的日子也少。」进义说:「你离家没几年文革就来了,跟住阿爸进了五七幹校,他不能回家。我和阿妈又不能探望他。记得有一年我探望他,还是当团长的堂姑父带我去见他的,因我年纪小,可以随行。我回家时,阿爸给我带回廿块钱生活费。阿妈见到钱就哭。」
「噢!」
兄弟俩又沉默了。
「阿爸爱吹洞萧呢,阿妈没给他带走。」进仁想到父亲的洞萧。
「阿爸说过,他去後这把洞萧留给你,你会欢喜。」
进仁一下子有欲哭的衝动。
其实,对於父亲逝世,进义不想告诉进仁;洞萧,他倒念念不忘。那年,他到小城去接回病重的父亲,正值黄梅雨霏霏。他踏过芭蕉林。深秋时节,芭蕉绿里披黄。在淅沥沥雨下抖索。雨好像为父亲而下的,也浸染他的心田。他一进坭屋子,就见到父亲撑起身子接他。父亲青黑的瘦脸没点笑容,却流泪了。——你哥有信回家没有?父亲说。他摇摇头告诉父亲。他抬头望见了父亲床头上掛的洞萧。他从未听父亲吹过洞萧,想来是平生憾事。想到这里,进义真想听进仁说父亲的洞萧。(阿爸把洞萧留给阿哥,也许有他们最难忘一页吧?)他想。
就在这时候,母亲来了,在卧房外说话。
「阿仔,开灯夜谈,不想睡呀。」母亲说?就进来了。
「阿妈,我跟阿哥说閒话。」进义说。
他们马上让母亲坐到床缘上。
「阿仁,你廿几年未睡家里,惯吗?」母亲坐下就问。
「惯。」进仁笑道:「我廿岁才离乡下,怎不惯。」
「我睡不?。」母亲说:「看房里还开灯,我想来跟你们兄弟说句话。阿义,明天带你仁哥祭祖和拜阿爸墓,晚上请村里族人食餐饭,为你仁哥讨个吉利。」
「谢谢阿妈为我摆排场啊。」进仁心里激动。
「明天阿妈也同你们一齐去祭拜阿爸。难得子孙叁代同堂。」母亲望?进义书檯上昏黄的吊灯,在想她心事。
「好呀,我揹阿妈过河。」进仁有些情不自禁。
「阿哥,我和你用籐轿抬阿妈过河。」进义说。
这样下来,母子叁人几乎坐到天亮。
翌日,雨停了。天阴阴鬱鬱。
进仁就是怀抱昨夜的心情,跟进义用籐椅抬母亲涉水过河。母子叁人领?兄弟两家大小九个人,浩浩荡荡朝父亲墓地出发。
抬?母亲的籐椅轿子,踏河床乱石,涉水踩过半脚踝深的河水,进仁很有触景生情之感。望?前面进义的脚步,望摇也摇的籐轿子,望望母亲飘忽忽的头帕,他心血潮热了。
记忆里,仙人岭飞瀑流泉,到了村子後山已经壮阔汪洋,苇草野瓢沿河蔓生到河心,连绵远处河岸。沿?河岸,长满一棵棵枝叶婆娑水榕树,还有一丛丛天冬树。水榕仔天冬仔熟透时,沿河上下掩映一片片一纍纍一串串殷红透亮水榕仔和淡红鲜嫩的小天冬;那时正是爬树吃水榕仔和畅泳打水仗的美妙时光。河里有鲤鱼跃水,野鸭子与家鸭都在野瓢里戏水。远远眺望苍蓊蓊仙人岭,龙岩上的瀑泉在阳光下辉映,透发的光彩真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此时,闰九跟他父亲都会出现河岸上,他们背上的铁笼多数装?穿山甲。闰九爸热情的山歌在水波上悠扬迴荡:穿山甲爱打地窿,打地窿住仙人岭。仙人岭住土地公,土地公捉钻地龙。【註一】
(踩水可以过河,还是河吗?流波亮丽的河水消失了。我盼望的瀑布未现眼底,怎奈龙吟之音消失何处?)许是天阴气湿的缘故,进仁望?母亲的轿子摇也摇,窥望进义的身子也摇摇晃晃,心思一下子消沉。轿子摇过河床,他彷彿感觉母亲的轿子也沉重。
跨过河床上岸了。无数白色小洋楼沿河岸田野耸立,一条长长村街直到山脉边缘。进仁纔猛然醒悟:故乡之水消失,故乡气象更新。他明白自己是背时人物了。也是怀抱这番风景情趣,来到父亲墓冢。
母亲和籐椅轿端坐在父亲墓冢前草地上。母亲望父亲墓碑上遗像出神。看到父亲圆圆的墓冢,进仁心里有些麻乱。他看进义夫妻默默佈置叁牲祭品,两个侄子在默默割墓冢週遭蓑草。进义之妻由盒篮里端出黄蒸鸡大鲤鱼放在墓前。进义在墓前小杯子为父亲斟酒致意。进仁一时不知怎样面对父亲墓冢。进义交给他蜡烛,叫他点火祭礼,他也手足无措。天又下起微毛雨。进仁看?妻女撑?雨伞站在母亲椅旁,都是瑟瑟缩缩的样子。他把蜡烛插上墓前小香炉。进义给他香炷叫他点。香炷点?了,他双掌合揖香炷,朝父亲下跪叩头插香,起身鞠躬。进义在烧冥镪,他妻拿木枝拨火。都是触景生情之故,进仁弯下身拿起香炉前面的酒杯,双手合拿把酒慢慢浇泻香炉四周,然後放回杯子;他再弯腰拿第二杯照仪进行;第叁杯酒也照仪进行。他把酒浇泻完毕,合揖双手朝父亲深深鞠躬再双膝跪下,伏在父亲墓前不想起来了。烛火在香炉上忽闪忽亮。细雨飘忽起飞,像漫天风雨压上心头。他忽然想起未把父亲的洞萧带来。
(噢!我该为阿爸吹一曲啊!我怎麽忘记把洞萧带在身边呢。)他从地上仰起脸,看到进义抗?黑伞站在母亲和妻女身边。母亲在伞下低垂脸孔,她的头帕随细风细雨飘忽忽。
(岁月随我。我乘时光之轮回到故乡。我寻梦亦斑斑点点。)他想。此刻,记忆里的父亲,都随漫天雨雾瀰漫心田了。离乡前,他也很少跟父亲相聚。若说父子相亲相爱的日子,想来还是父亲到小城蹲点那年,他初中刚毕业去探望父亲一回,也学会了吹洞萧。父亲的家是一幢小坭屋。屋簷下有麻石凳子。父亲还在凳子旁边砌了个小石炉灶。父亲说小屋气浊,天冷下雨他纔在屋里小炉昇火,天气好,多在屋前小炉起火。那段相聚的日子甘苦在心头。他常坐在麻石上看书,等父亲下班归来。屋前田畴无垠,远处是小城景色。由小坭屋左边田路走去,迎面一片翠绿芭蕉林;再上一道斜坡,就是父亲办公室。芭蕉林旁边有口井,晚上跟父亲打水冲凉,乐融融趣味也无穷。(初春时节吧,我来了,我走过芭蕉林,走进小坭屋。怎能忘记呢,芭蕉油绿得迷目,正怒开簇簇嫩茁茁红艳艳花蕊,真令我想芭蕉仙子在子夜时分降临……噢,那段日子。我昇火煮饭了。边煮饭边看书,又一边盼望阿爸回来。他早上踩?晨雾走向芭蕉林,又揹?黄昏天色回来。夜里,我坐在灯下看书。阿爸也看书,但大多时吹洞萧。来到小城,纔知道阿爸爱吹萧。初听阿爸吹洞萧就被感动了。洞萧之音厚重,韵味沉浑;音韵低沉出之,又悠悠然飘进夜里。我不知阿爸吹奏什麽曲子,又像明白什麽曲子。父亲很寂寞,我想。莫说我少年不识愁滋味。听到阵阵幽幽怨怨洞萧声,我竟夜难眠。记得父子别前之夜,父亲像特别为我吹奏。他吹奏完毕,吟哦了一阕〔鹊桥仙˙别离〕)。廿年生聚,都在夜深沉。
风消雨晴。日昇临江。萧声应我而去,水涨载心不知返。桨催往,艳阳彼岸。鱼雁不来,音讯残断,声声幽怨无泪。燕子知倦人老时,奈之何?对酒吹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