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晚景情事》
(2007-06-23 14:08:22)
下一个
晚景情事
(上段)
妻晨曦初亮就起来了。妻习惯凝视老公的面孔,然後脸孔亲近过去;这动作是亲热的意思,也是怕一夜醒来後他的面孔睡相变形了。那一回…若不是那一回在厨房教授刚移民来的女婿下厨,怎的把一桶换下来的炸油不慎倒洒了,脚底一滑就仆跌成这样子。人生数气是这样?数十年在厨房操劳的体格原本很健壮,怎的乍地仆跌就半身瘫痪。时时想,如果这仆跌送走自己,兰囡和阿娇怎样?或者这叫命运。自从日子被推上这辆自我控制的轮椅,不遂的身体和活动空间永远侷促楼上家里,再去不了社区小广场。此前啊,每天除下雨发风,都会到小广场打太极拳。晨曦底下,还有几个老番邻居跟著打。打完太极拳,四平八稳的走回家。上楼时总会看到半启的门探出妻半个身子。踏进家就闻到香喷喷,看到桌上早就恭候两碗蓝花大碗鱼蛋汤麵。洗脸洗手才吃,妻总会说。夫妻面对面坐两边吃麵,吃得慢。吃时,夫妻总沉默。然後妻爱讲些无头绪的话。半月未见兰女孙子他们了,女几时回家看我们?妻说。生意不生不死,卖掉又怎样生活?餐馆生意难做,谁买外卖店?这年头人家福州仔做的都是大捕飞(自助餐) ,便宜抵食啊。於今老外食相也变,谁还敢经营小外卖店?风水轮流转喽…就这样把日子打发过去。
妻洗过脸後,看他醒了,努力想坐起身。她忙跑过去扶他,让他坐隐牀边,然後把他双脚放在地板上,扶住他腰身,把身体移进轮椅;他身体稳住了,会感情地朝她点点头,表示感激,就在大厅慢悠悠转动。在厅里转动几个圈,妻子也把早饭摆上厨房厅方桌上了。迳向方桌旁坐定,妻子也是习惯的扶扶他的双肩,然後捧起早点给他。今天的早飧是兰囡带来的鱼蛋线麵,妻一碗他一碗。夫妻俩相对坐著吃,都是沉默无言,空气中祇迴漾轻微的筷子跟碗和鱼蛋线麵摸索和咀嚼的音情。他吃得津津有味。但老妻边细细咀嚼,眼角一直看他吃的动作,流露了满足。她知道鱼蛋线麵对他胃口,自己也是。兰囡孝顺,难得出一回阿特兰大唐人街,叁大箱的唐山杂货,够几个月吃了。现今偷渡人多移民多非法打工也多,餐馆生意难做。兰囡跟丈夫阿宝看店,生意难做也要守下去,守的都是老父数十年的心血。
…看妻默默无言的食相,他自然也猜她心情。日日晨早流流看她动筋动骨身子累,真正对她抱歉终身。阿娇想她女的鱼蛋线麵还是店务?女人,心眼细。…他把最後一口汤汁吞进肚里。
阳光打落地长窗白纱帐外照进厅里,满厅照著的光柱漾开微尘。由光柱中的微尘望出去,被照射的微尘飞扬,彷彿把七十二年人世全贯注光柱里,在微尘里幻化成无数的吉光片羽。妻把轮椅推过瀰漫的微尘,阳光在她和他的身上闪烁,光和尘之间彷彿又把两人的体态描摹成两个光影,五十二年婚姻关係的真实感觉,生活印象的重叠也是爱的重叠,令他的感觉也真实得虚无缥缈。
妻把他推出阳台,就像把日子让给他了。除了中饭和晚饭,他很少离开阳台。阳台是每天附靠的阳台。坐在阳台上看书报,最初的兴趣勃勃到後来乏味如虚无,都是外间世界的色彩漫过心头。以前熟悉的人和事,现在感觉不再亲近了。他最记得最初被妻推出阳台,亮丽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近乎胆怯之感漾满心田。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叫自己。听到人家叫老师傅,心里多高兴。好好保重呀,特取,老番跑他的路,再没有回过头来。高兴後就感到与人隔阂,心里的落寞被老番的小跑步引起。看著老番跑在阳光下,也看到前面的社区操场,落寞似无所依凭。退休之後,除了风雨日子,有时早晚会夫妻手牵手散步到操场。早上,妻仍然拣那张固定的木椅坐,津津有味看他打太极拳,从来不进场。後来引来叁两个老番的兴趣,太极拳就像开班授徒式成了每天的日课;後来还被一个也住社区的记者写进小镇报纸,成了名人。黄昏时吃过晚饭,跟妻也是手牵手迳来操场。晚来不打太极拳,夫妻同坐一张椅,看社区少年打蓝球。偶然也遇上有徒弟走来打声招呼,夫妻微笑回答人家好意,心总是温温馨馨的。夫妻坐看落日,望到黄昏,总有话无话把日子送进天底下。但打那天仆倒坐上轮椅,连楼梯也未跨下半步。就是那天早晨被推上阳台,就认命固守轮椅。…
眺望社区公园人影绰绰,看不到有人打太极。抬头望天时,才发觉天阴云密佈,迎面还刮风,不久真的下雨了。他从阳台上转过脸,看望隔著纱簾的大厅厨房,妻却闷闷的正在洗适才吃麵的碗。他听不到哗哗水声。听到的只是淅沥雨在头上弹打。他不想离开,突然微翕双眸,让雨淅淅沥沥弹打在轮椅和头顶脸上身上
;雨沿脸滑溜下腮颏,还滑进嘴脣,吞进肚里,感觉的像吞进满腔的眼泪。 …是甚麽心思呢?适才吃麵後阿娇说到哪里?…哦…我想到去小渔墟相睇的光景…
我想那年。我廿岁,妳十五岁。…我放船从香港回乡。那回跟媒人站在妈祖庙前小埠前。太阳燠热,曬得河涌水光粼粼。看到妳手撑长竹,小艇滑溜过涌,涮上沙滩。妳坐在父亲背後不敢看我。我心无片刻安宁。行船跑码头,又不是没见过女仔…但想的就是成家立室喎…我偷看一眼就想妳是我女人,从此妳要离开小艇,不再摇橹过涌喽。坐上小艇子,听媒人说悄悄话:大妹子是艄公独生女,自幼站小埠头撑长竹竿,经风打浪,身子像头小母牛。放牛犂田耙田也经风挡雨喎,不比涌口放舢舨撑竹竿呀,听妳爸说:我女十五岁,还是个小妹子,不会耕田。小妹子会学,媒人说。我又偷偷望妳一眼,妳一脸娇羞,但脸颊漾开个浅浅笑靥啊…就这样默认做我新孃子。
日正当中。远处渔帆被闪烁的金波簇拥。渔帆终於靠埠头下锚子。眺望忙碌的人影,抬那辆花轿守候沙滩上。听到海风吹来八音,唢呐之音阵阵。我情不自禁心忐忑…。那辆花轿摇摆在沙滩上,摇到村头桥,摇过井台,摇到榕树下。村屋的砂坪到村头榕树下,大人小孩欢聚,鸡飞狗跳。唢呐之音愈刺耳…哦!那时…妳被红头帕笼罩,被阿婶搀扶出轿子。那时…若不是哔哩啪啪鞭炮响,门坎下烧火盆,我还不知怎样牵妳的手跨过火盆,跨过门坎,掀门簾领妳入洞房。洞房花烛夜,我行船仔不识礼仪,扯下妳的头帕,把跑码头看国电影学来的亲嘴献给妳。把闹洞房的人闹腾了,把垂首端坐红椅上的妳也吓唬了。阿娇,妳会印象深深的。我印象深深还有,新婚夫妻床蓆还未睡暖,北边的仗就打到省城了。妳和妈匆匆送我落船返香港。我数十年一直未忘记妳身子站立妈祖庙前的样子,妳送我船飘泊的子。…还有,由廿岁到中年才返到故乡,村里无人记得我。村里所有人都站到村街上。那几只谁家的黑狗白狗黄狗都远远眺望我…廿七年後夫妻团圆那夜,我说:阿娇,我想妳撑艇过河涌,我要到河涌看妳摆艇…我怎想得出夫妻分离是怎样的廿七年…
而妻呢,她心坎深处凝聚的却不止新婚和相聚的感觉。她自然记得他回来那年的景致。正是改革开放头两年,他寄信来说拿了美国绿卡,返乡看妻女就是头等大事。夫妻团圆,心里充满的都是苦辣辛酸,都是心坎深处收藏的渴想期望;而突然浮上心头的感觉,才是最最难忘的夫妻团圆啊,永远收藏吧…而此刻适逢六十九生日,隔著纱幕阳台看他呆坐轮椅,她情不自禁了。
如果说六十九年最值得纪念是甚麽?想来想去,最常走进脑海走进梦境的自然还是收藏的滋味。世事轮流转,若说人生怎渡过,人活到白头,日子还是数著走过来的,日子却年年月月不一样。但若说人生像做梦,活过来像神差鬼使吗?也不是。小埠头外面,那只大轮船一声吹笛把人戴走,都藏进心里,都在盼望里数日子,怎能忘记呢…
…走进脑海的还是收到你那信。你祇简简单单说:阿娇,妳说我少小离家长见识,要活出个样子。我被美国政府特赦成为持有绿卡人,不算汉子,那是命,这个命是妳这妈祖神活在我心里…阿隆,你说要回来接我去美国,你猜我怎想?你像我这辈子命根啊。你寄回那张写著3000的纸,如果我不拿给我们老校长看,怎知这张纸是金元宝,能换人民币。你坐飞机到省城,是墟里大消息。全墟的热闹,只有解放军开进墟那年可比。我守在门坎下挨著囡和女婿,你做梦也想不到吧…我拉拔兰囡怎过日子?要想的都藏进心底了。兰囡见到陌生的父亲,惊奇後沉默的望著你,囡也望著我,我的泪水早就夺眶而流,廿七年的等待像水奔流。你看到女也廿七嫁人了,想想怎不闹翻天…
你说要让小墟十几户人家高高兴兴,要像迎娶我一样热闹。这不算甚麽风光,也算给自己面子,给村父老兄弟姐妹面子。请全村人吃饭,摆了八大蓆,看兰女和女婿穿梭蓆间叫酒斟酒,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激动…那夜夫妻躺卧冷寂廿七年的床板,我盛载满怀温暖。由相睇到相亲,我的青春在等待中人老珠黄,盼望中的都是咀嚼滋味,你要我从何处说?我想的真像你迎娶我那麽娇贵。
第二天你就去小墟埠头。古里古气的小墟荒凉,那像是我撑艇仔时古墟,但我知你去看甚麽。阔淌淌河涌涸成泥沼泽,没有过河涌小舢舨;连百年妈祖庙都烧了,你还想看甚麽风帆船艇?人离乡贱喽,老公。你心里怎想我都知。想你当年站妈祖庙那个傻戆样…风水轮流转呀老公。那些年,我把想你的日子耕耘地里。你祖父从香港买回的旧缝纫机也算传家宝,我夜来把寂寞缝进衣线里。公社化时,人家把传家宝烧成废铁喽。文革那几年,我母女过的是甚麽日子,你怎知?断肠啊!…你站在妈祖庙断墻前想甚麽?想你从小码头上火船仔去香港?想我跪在妈祖神前烧香祈福?望你从此一去廿七年。…你看过古墟回来,坐了整天不说话,心里想甚麽? …
(下段)
大厅里,阳光照射的光柱眩目。他微翕双眸依著轮椅,似乎才记起今天是妻生日。他突然转动轮椅,举起左手推开落地玻璃门。风掀开纱幕,捲飞了厅里的光柱,穿过飞扬的微尘。他看到妻像光柱映照下的轮廓。妻迎起脸颊迎接他,老脸上尽情的漾开妩媚的笑靥。
今天是妻生日。兰囡他们忙,想他们不会回家为妈妈庆生。离火鸡节还有几个月。火鸡节来了,圣诞节在望了。几十年餐馆生涯就这样渡过,兰囡来了美国也是这样过。他背著夕照怔怔的望著妻,把轮椅转进厨房。他又想起那回初坐上轮椅时兰囡和女婿都来,还有小孙子。望著妻和囡、外孙子孙女分手时依依不捨的情景:爸妈,我会回来看您们,兰囡说:下次回家关门两天不做生意,陪妈妈住两天。然後母女就抱在一起。他看到妻眼角凝泪,情不自禁耷拉脸孔,也让心事泛滥心田。…夫妻倚著眼阳台栏杆,望著兰囡女婿孙子孙女的车子越过社区马路,看到孙子孙女仍迎起手臂摇摆,他终於端坐进轮椅,举脸望妻倚栏引颈的样子。—下次回来住两夜,阿妈有好多话想跟妳说。他望著妻朝空气说。他突然觉得夕照下妻的样子很爱昧也凄迷。因发觉而感觉,他心情也爱昧,一个非常习惯的动作松开轮椅固定掣,让轮椅滚到落地窗边缘,隔开下垂的纱布看望妻的神情,动作和心情就像偷窥妻。在朝阳夕照下想著妻女的心思,爱昧之感似无休无止,彷彿也静止了七十二年的人生轮廓,偷窥的心情与今生也静止了,从静止中又慢慢漾开来。怎的以前未感觉呢?他 突然想。
妻已在桌上摆好两大蓝花碗黄油油的长寿麵。麵拌著萝蔔炒肉丝。人还未靠拢桌边,远远就嗅到肉丝香味,热腾腾的饭气袅袅。他的兴奋就是打腾腾袅袅的长寿麵引发,长寿麵引导了七十二年行船跳船做厨操锅吗?想来像转瞬间。岁月不留人,都是命。吃完长寿麵应该跟妻闲话家常。她六十九长久久,听她说甚麽呢?岁月不留人,都是命。
「阿娇,」因此他终於不想沉默了,叫妻。「今天是妳生日呢,我们该多说些吉利话。」
「哦!」妻从沉长的心思里甦醒,却装做万般惊愕望著丈夫,但仍然圆润的老脸上浮映了那个活泼的笑靥。「你还记得我生日,抵我锡(爱) 你…」
「怎会忘记。」他说:「看妳那个笑靥就知妳想问我甚麽。」
「是吗?我不信。」妻说。
「我看妳多少年?妳说。」他问。
「五十二年。」妻答。
「没有。」他说:「中间隔阂日思夜想二十七年。」
「哦…」妻长长哦了声,想起来了。
「吃完饭今晚早点睡。」妻却说。
「妳睡得著吗?」他笑道。
「腰酸背痛的躺著比坐著好。」妻说。
「我看一回报纸再冲凉(洗澡) 睡觉。」他答。
「今日报纸说甚麽?」怎也想不到妻会这样问。
「妳不理天下事,问这做乜?」他答。
「兰囡昨晚打电话来,说生意难做不放假回家庆生,妈生日快乐就在电话祝寿了。囡电话里特别交代,要阿爸把这几天报纸新闻告诉她老公,他没时间读报纸
,但很想知道这些日的天下大事。甚麽天下大事?」
「还不是美国佬跟回教佬鬥法的天下大事。」妻不问天下事不奇怪,因此
他顺口告诉她。
「怎个鬥法?」妻也是顺口问。
「美国佬跟回教佬鬥法过招半年呐。」这样答妻,其实心里想的是报纸旧闻,面对她则是无事不知的百事通,很有虚荣感。
「人家鬥法,你觉得有趣?」妻脸上泛起她的笑靥。
「世事就这麽意思,不论黄人白人黑人,这世界永远你争我夺。」但他
这样说後也觉得没意思了。
「没意思。」妻是随他口气,是真正没意思。因此她说:「我腰骨痛呢,今晚早睡吧。」
「哦!」他望著妻说:「我帮妳擦药酒,擦完早睡。」
这些日常琐屑对话已成了习惯性的表白,也把夫妻日常心态表现无遗。这样说完,夫妻也很默契的回房间了。他转动轮椅跟在老妻後面进房。回到房里,妻却坐到缝纫机下,没有要擦药酒的意思。他祇好静静守在她旁边,看她想忙甚麽。缝纫机是妻初移民到纽约时买的。那时在纽约离岛餐馆做工,怕她寂寞才买回缝纫机
,让她继续做以前的缝衣手艺,妻到大厂拿衣料回家缝纫。看老妻正从那只雕花木盒里拿出只小线辘放灯下呆望,马上想起当年在纽约一些生活情景:每当假日前夜回家,到家时已经快天亮了。妻仍在灯下操作她的电动缝纫机。拉张凳子坐她背後,看她双手快捷如轮的前後转动调度衣料,有时也会随手在线盒里拿一只线辘把玩,等候妻缝纫完毕。你先睡,妻会望过来微笑道。还有多少衣料赶工?看著厅里堆积如山的成衣,知道妻辛苦加班了,会问她。车完这件收工陪你,妻总会这样说。待夫妻躺下床閒话家常时,会不忘告诉妻:当缝纫是打发时间,何必这样搏命。是人家衣厂柯打赶我。哦,难为老婆喽。想不到会惹引妻没完没了的陈年夜话。过几年安乐日子呢,总会这样安慰妻。安乐?那来安乐?贱骨头,你安乐吗?然後就是沉默,在沉默里把自己带进妻壮年的身体。…
「妳不是说今晚早点睡?」他好奇问。
「你先睡,我要坐坐。」妻打破他的沉思,双眼瞄过来。
他惟命是从了。但妻起身看他转动轮椅靠床边,帮他把身体推上床,让身体平稳躺下。
「不想睡就坐坐说话吧。」他说。
「那天我打扫床底,才发觉那只你船上带上来的旧籐箧,看到我收藏的褂(嫁)裙。」妻说。
「嫁裙!」他有些惊奇。
「原以为女今晚会回来,我要穿上让她看看,看妈当年怎穿嫁裙;现在女仔出嫁哪穿嫁裙,会气死她。她跟阿隆结婚时,最架势还不是坐了单车呗。」妻哪来兴趣呢,要女穿嫁裙?她忘记腰骨风湿痛了。
「嫁裙放太久脱了线,我要重新缝线才能穿。」妻说。
「阿尔陀佛,妳竟收藏了出嫁裙这样久,有意思。」
「你先睡。」妻说。
「快睡,睡足精神明天车缝。」他说:「妳腰酸背痛,我擦药酒。」
「腰酸背痛,天气要凉了。」妻说:「但嫁裙我已缝好了,要穿给你看。」
「妳发姣呗,穿给我看!快拿药酒来我擦妳腰背。」他竟椰揄她了。
` 「贱骨头!」妻瞄他一眼说。
「好,看看嫁裙才擦药酒。」他望著她老脸上的笑靥。
夫妻一言一句下来也是乐趣,互相调侃最能把心坎里隐藏的细微小事挑引出来,化成色彩再塗上夫妻心坎里。他知道妻说的「贱骨头」是口头禅,也预指自己真正贱骨头,心领神会的。给妻推上床平稳坐定。接下来,不动声色的看著妻的行状。看妻在床下匍匐下来。看妻拉出那只籐箧,又小心奕奕轻轻拍打籐箧,拿开那张避尘油纸。看她打开籐箧了。看她拿出那件嫁裙。看她把嫁裙托在手里。看她把衫摊开放在胸前,走到梳妆镜前。看她竟在梳粧镜前款摆腰肢,彷彿甚麽记忆都回来了。那是新婚留给妻的惟一信物。他打床上望过去,看到梳妆镜里褂裙映照的妻
,刹那间他楞住了。接下来呢,妻嗔怪也似瞄过来,甚麽也未说,又把嫁裙摺叠好
,放进籐箧收藏好,看妻在床下匍匐下来,像把五十二年婚姻生活永远收藏进去。
「都是风湿旧患,你帮我擦擦药酒。」妻然後说。
「哦!…」他像刚从收藏五十二年婚姻生活里甦醒。
待妻把牀头小几放的〔田七跌打损伤药酒〕放进他掌心时,他一下子双手微微颤抖,有些措手不及。帮妻擦药酒推拿腰脊,也是常年要做的手作了。但自从半身不遂,今夜还是头一回。他也奇怪为甚麽今夜妻静悄悄解下罗裳,他的激动竟没来由的惊发了意识深处的骨火。妻背对他除去衬衫,只剩薄薄的内衣没除。见到妻穿了四十五岁移民美国特别买来给她的新欵亵衣,他双眼愕然!不是色心起,妻也非茶薇花开尽,怨祇怨夫妻聚少离多,到快五十岁才盼到鹊桥相会。虽说女人四十一枝花,男人五十正富贵,但心总有说不尽的失落和缺憾,也莫名其妙捉摸妻心理…妻上了床躺下来背对他,沉默不语。手上握著她遽过来的药酒。好不容易把自己身体贴近妻,并且面对她的下腰。把药酒慢慢轻轻的斟上左手掌心,把药瓶放上床头灯台。他右手叁指靠拢,手指伸过妻浑圆下去的腰,在腰脊处重按一下,只听到妻身体颤动一细细唉唷一声。
「是这里痛,」妻说。
「好。」他答。
「慢慢擦喽。」妻吩咐道。
「我会。」他答道。
他把掌里的药酒轻轻灌上穴位,右手在穴位处承住药酒,双手开始一前一後推拿腰眼。推拿推拿推拿,祇听到妻断断续续哼声。约莫推拿叁十下吧,突然停下来问妻:妳痛?妻沉默不语。再下次药酒推拿一回,告诉妻。妻就是沉默不语。或者就因妻不动声色,自己的反应有些希奇但呆滞。倾斜下腰望一眼妻,见她微翕双眼,一副睡眠的神态。痛不痛?再推拿一回。见妻微微点点头。也就是在那时候啊
,怎突然看著想著妻闪动的身体。记不清多久没这样面对妻的身体。岁月不留人,还是日夜厨房火气煎熬?很少跟妻鱼水欢。跟妻的鱼水欢都能记得一清二楚。都是人生难得几回醉的意思。但今夜面对妻仍然圆润的胴体,意识里的骨火就是无法贲
张激动不再壮硕的宗根,惊发的祇是意识而已。然而那股不自燃的骨火,还是被意识点燃,自心灵深处冒腾,飞翔於天灵盖,连丝毫誇张都没有。哦…自从身体跌进轮椅,今夜…今夜是我七十二岁之夜,这样真切面对妻的身体,稳坐起身子竟无能动弹阳具,才是男人最後悲哀吧?…
於是他手掌自觉地在妻腰眼处嘎然静止,彷彿意识也戛然静止。
「怎麽不擦呢?」沉睡也似的妻突然问道。
妻的话彷彿打心坎里冒出来。
「我…阿娇,我如果能再…怎滋味?…」他未说下去。
「手乖点,贱骨头。」妻的手拍打他手背,令命道。
他并没有回答妻,但手已顺势挑开妻的亵衣。他看见妻的幽牝。
「贱骨头…」妻在枕底又嗔怨一声。
妻手掌又啪声打下来。亵衣也应声弹回腰屁,把他意欲淫浪的目色也抛弃。
他感觉心胸微醺微热,隔著妻淡红色的亵衣,淫浪其实是虚荣心作祟,毋庸说也是七十二岁的真实感觉。此时此刻呢,意识里英扬的只是爱的珍贵衝动而已,虚荣心反而被牺牲贩卖了。但为何竟清晰的感觉了无能气贯宗根的歎息声呢!歎息声像遥遥远远的生死召唤,清晰感觉的彷彿只是阳痿歎息,像死亡就在当眼处降临了。许是这个意识蛊惑心思了,他的手掌突然忘我地推拿推拿。他没听到在指掌恣意推拿下妻的嗔怨。她似乎也陶醉了。偶然听到妻断断续续哼声,似灵犀一点通盛载的爱心相融吧,意欲把恐惧掩饰,直到妻嗔声静止,仍然擦抹意趣浓浓,真不想从收藏五十二年的婚姻生活里甦醒。
二00四年元月十六日呒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