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酒鬼之死》(2)
(2007-06-08 12:18:51)
下一个
叁
像意识之闸被忽然撞击,他感觉自己迷糊的意识又清醒起来。
适才,被人抬上窄窄手术台。他彷彿看到几个人抬他上手术台。一个女护士脱掉他衣服。他一丝不掛了。後来就什麽也不知道了,直到此刻。於今看到的景致,是灵魂出窍。他赴死的身体却复活於灵体的意识里。不然,生前死後的光景,为何这样清晰映现眼前呢!都是生前未经细緻思考的经验。或者说,原来已经验过死事,灵体纔能轻然出窍,把生前死事的经验化作光轮,於今重现眼前。
往事如烟如雾。他一下子为死亡之後前路茫茫耽愁。死得实在一场胡塗。毫无抗拒的自觉,就被人送上火葬炉。这纔是赴死不甘的结局。未死之前,被人这样任情的摆佈,丝毫没有男性威严。女人毫不羞惭脱去我衣服。生死原来这样毫无尊严,难道都是酒毒令我无颜扫地?在生死关头,他无丝毫挣扎,然後被人赤裸裸推进火化炉。如果这是命中註定,灵体之能出窍,是对生前景致的依恋了。
灵体在火焰里飞腾搏击,衝出轰轰爆裂的火云。生命已经结束,但他载?生命光轮飞昇,扑腾之扑腾之,目睹了自己经历的火葬情境。
他这样赤裸裸被送上火化炉,真不敢想是羞耻还是悲哀。他涕然下泪。死亡就是这样开始?就这样被消灭?他不敢思想下去,惟独被火焰烧烤的焦爞气味,令他扑腾得愈狼狈,满怀悽怆之感。(被人消灭的气味,原来也是我远离阳世的气味吗?也许生前不想死不甘死,灵体的搏击飞腾纔显得愈誇张。)他多麽渴望能找个地方栖息下来,然後对生前的阳间经历作细细思想回忆,然後再细细斟酌告诉自己。﹁阿妈│﹂他忽然悽厉的呐喊起来。他渴望见到父亲和母亲,告诉他们许多心事,也是生前未解之愿。(还有亡妻,离我五年了,在我被生人完全消灭之後,我还能飞渡汪洋大海见到妳吗?)他想,因之满怀慌乱起来。
(灵体是我生身的精灵吗?灵体现在跟火云惨烈搏击。)他希望能找到栖身之地安静下来。後来他这样想:(与火焰相搏,我能抗拒火焰吞噬吗?也许,我的屍体与火相融;也惟有与火相融了,才能化生我精灵,然後越过火云而自由飞翔。)他突然感觉自己兴奋起来,彷彿透视了火神玩弄的把戏,因之泰然面对扑腾,感觉也异样。随火云昇腾飞窜,无处藏身的狼狈也变得泰然。(但是,如果这样义无反顾离开火炉,离开我被烧焦的肉体,实在太不仁不义。看不到肉体怎样灭亡;或者说,看不到我四十九年的肉身怎样被人间消灭,我怎能甘心情愿。我该陪我生存四十九年的肉体到最後烟灭,这样纔算心安理得的。)这样想来,他满怀激动,随火舌在圆圆炉壁里迴旋迴旋,觉得自己的撲腾也意义深长了。喧哗的火响,还是压迫他不时碰撞炉壁,他忍?阵痛沿?圆壁飞翔。忽然,他感觉好像是正前方不断撲来阵阵气流,气流贯满灵体,令他浑体舒爽,刹时也嗅出一阵阵阳间风味。後来,他这样想起来:屍体之亡,灵体之复生,实在就是阴阳调和的意思,他随阳间的气流奔腾,亦在火化炉四方方的炉口之週,感觉阳间气味是打缝隙飞腾的;因之,他也飞腾过去,就在缝隙处静息下来。他本能地将魂体收缩。那刻,仍在进行的焚化,和灭亡的音响,逼迫他飘离愈远,彷彿屍体之被最後消灭已毫无关连。但附?阳间缕缕气流,依?缝隙的适应性,他感到自己灵体真正诞生了,因之也带走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套在灵体上;然後狼狈的武装了自己,再默默看望屍体的消灭过程。
死後被这样烧毁,这结局是我不愿接受的。惟一可能的解释,是我愧对亡妻,因之纔发生天谴也似的报应。最初我这样设想,也是我不忍马上飞离屍体的心思。这结局之惨烈凄凉,是我勿论如何要面对,直到屍体化灰为止。不瞒说,看到屍身在火团光焰里爆裂轰响,我的恐惧也随之膨胀。也许又是这副恐惧感,还原了我的本性,对过去生命的慾望、偷生、嗜好、荣辱、虐妻种种原行,怀抱无限的羞耻。火焰在我屍体上继续奔腾,阵阵哔哩劈啦的爆裂声,很节奏的在我眼前爆窜,我彷彿听到自己与火殉葬的哀歌。难道这就是送我进地狱最後一程的輓歌?我蓦然弹跳,不慎碰撞了钢铁门闸,也马上蛰伏下来。我同时看到屍体痿焦下去,脸盘在爆裂声中不断颤抖抽搐,还不时爆发一矢火花,朝我箭也似射来。皮肉烧焦化灰了,我骨骼很快会变成灰烬吧?噢!我!我就这样被残酷无情人间之火消灭殆尽了。人间残暴无情,是对我赴美国圆梦的破碎,也对我虐妻无良的报应,我都无法逃避了,也不想逃避了。但是,这样目睹了自己化灰的过程,这意味也太惨痛欲绝了。生死循环的繁枝末节忽然兜上心头,彷彿也重新编织了我的生死戏梦,这纔是最末一齣啊!我想,这齣人间火化悲剧蛊惑我,然後伴随我灵体飞翔阴阳两界,这纔是我的生死恶果。我这样思想,蛰伏在钢铁闸门之背不敢动弹。
四
透过通红的火焰,他看到痿焦的屍骨旁盘坐?妻。妻打坐的身姿如在盛开莲座上,虔诚如观世音。妻仍然托着那只小香栌。妻此的胸襟上扣着绿卡。火焰绕着她身子迴旋,丝毫不影响她的宁静。一股青烟穿透火焰,犹如缕缕飘忽的蚕丝,绕着她盘旋盘旋。我是来看望你的。妻说:你怎麽说来就来,对生身绝无牵掛?五年未听过妻的声音,他浑身颤慄起来。但他觉得奇怪!妻的声调柔软,怎似叁十七岁女人!他记起来了,那是廿岁还是廿叁岁时妻的声音,那年在城市酒楼昇上副手,由龄叔做媒与她相睇。抬脸再望盘坐的妻,妻无踪无影了。
由纷乱的心思静定下来,再举眼朝火焰观望。(噢!妻是来看我,她怎知我栖身何处?)许是心血来潮,他朝阳关气流来处偷窥。(现在是什麽时辰?倘若黑夜降临,妻当来看望我了。然而,妻来路在哪?她去路在哪?我能追随她阴影魂体吗?)股股焦气撲来,随之火化炉黑黯如渊。这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对於自己屍体被消灭後的气味,也兀然生起强烈的依恋之情,好像焦味变成生身的本质残留下来,也慢慢流进灵体来了。我就这样飞离火化炉吧,他想。他渴望看透深且厚的幽黯,盘算怎样追踪先前打坐的妻。(我不必离开这里。我愿在这里永远守候妻再回来。但是,下回烧屍不是我,我还能栖息下去吗?我应该快快离开这里。我该把生身残留的本质尽快吸纳进灵体,也许这气味将引我进入来生。来生怎样?如果有来生的话,我盼望能痛饮一番,然後载?酒兴去会妻。知我如妻,爱我如妻,如果来生能再会她,倒是来生第一椿喜事。她因我嗜酒而死,想她不怪我喝这杯和合酒。)这刻充满灵体的都是来生的意念为何;因之对适才听到妻柔润的声音,也满怀了回味。走过通往来生的幽黯之路,该是出发时分了。
认命也是自己故意选择的,来生也是。就是这意念欢腾,我满心湧起酒後的晕酡之感。眯眼看时,幽黯里映起一圈白光,光圈里映?热闹景像。我醒悟了妻已回来了。我顿然感觉浑身潮热,泪水也潮湿双眶。我未醉,我想。那是廿叁岁时妻的声音。我与她在酒楼相睇的情景。
—连手掌里的酒杯都潮热了。
—这姑娘杨小桃。龄叔道:桃花开春意闹的桃。
—我不能拿醉眼看人家。我怎能醉呢。
眼前的姑娘长得怎样子?卅岁铁汉子,还不敢正眼看女人。眼前坐的杨小桃跟我合订终身,白头偕老?想起来心里毛躁。抓住杯子,连正眼也没看就点头了。算是接纳了这份姻缘?杨小桃不敢抬脸向我,只看她满头黑浸浸,脸蛋是圆是扁没丝毫印象。反正将来是同床共枕的人,廿岁出头姑娘啊。举杯一饮而尽,痛快淋漓吗?龄叔在肩上重重一拍,一拍定了我与杨小桃终身。
—杨小桃虽是孤儿院长大的人,但娶妻求淑女,将来是好帮手。龄叔的话一句是一句。他说:你娶了她,我也对你妈有了交代。我也告老返乡了。你妈也要个男人照顾。不怕老侄见笑。我和你妈是老相亲,你妈开了那间茶寮,我天天去看望她,暗恋你妈数十年。直到那年离乡了,我纔有机会向她诉说句知心话。我说:邝菊姐,人都有生死,但人生能得知心爱人,死也瞑目了。菊姐,妳不必告诉我当年两个汉子打鬥来龙去脉,我对妳一样深深相印。老侄,我一去四十二年,该落叶归根啊。
记起龄叔说的一箭穿叁心的故事,我又看到茶寮在落日下飞扬的草花。牛车驶过,坭路上扬起烟尘。母亲由坭灶间跑出来,追?人家喊:老哥,喝碗茶呀,赶夜路愈清爽。我蹲在炉脚下直朝母亲笑。……我真後悔,跟杨小桃相亲後;一直没有带她回乡下见亲娘。於今,却目睹自己的屍体,已在熊熊烈火燃烧殆尽。人之为人,死之为死,阳间与阴间景致,难道真永远从此消失,已随死亡消失?我盼望的来生真会来吗?我能再会亡妻吗?……︶
灵体是依恋阳间景致呢?还是对於被消灭的生身残存的气味生起慾望来生的热情?如果此刻手上有酒多好,也许就猜透来生会妻的疑问了,他想。
就在那时,他又看到一圈白光在幽黯里窜起,那个如烟也似光影,拍声朝眼前撲来,刹那间拍碎他灵体,慾望来生之思情,也随之化成虚无,什麽感觉和意识都飞了,在幽暗里永远消失。
这纔是醜死局。作者说。
一九九七.十一.廿七初稿於呒吟齌
二00六年七月二十叁日呒吟齌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