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寒山寺春畫》(2)
(2007-05-30 17:40:25)
下一个
二
华北的叁月,仍然天寒地冻。刚下了场雪。雪未消融。冻土层埋在冰封无垠的原野里。风捲雪絮,雪捲起列车风尘。列车抗击冰雪朔风,一路狂奔怒吼。空阔的原野涵盖拥抱了列车,夜像凄寒得无穷无尽,人的心情意绪也像陷入凄寒里。人坐在车厢里,也许被忽然来的思情牵引,她的心却亢奋得颤抖,她好像告诉对面坐?一直默默凝视的少年同志,适才她又看到了前世景色。由车窗外望,透过苍苍斑白的玻璃,她不时窥视到他的脸孔映在玻璃上,与莽莽苍苍原野相融,彷彿与山陵一齐起伏,愈映得焂忽而去的萧索迷离。打黄土高原扫荡来的寒风怒撼列车,刮起黑白斑剥的铁甲上的雪花;雪花化成粉末,把蛟龙也似铁甲融混於茫茫大漠里。列车又像一条愤怒的蜈蚣,爬行於铁轨线上,带来阵阵激烈的长吼,激盪荒寒的天野,响绝遥远的天际,满载了大地颤动的讯息。风依然喧嚣咆吼,拥载列车疲倦的肢体,蟹螯也似的铁轨莽莽,则强韧的展露了列车的激怒和粗野,犹如在疲倦里挣扎歎息。然而,毕竟千里冰封,在苍茫天底下,蜈蚣显得渺小,牠的怒吼也变成原野的喘息,连绵不绝震盪?冰封的华北平原。夜好深。汽笛偶而划破长空,带动天野在凄冷里的悸动。列车喷出黑烟,则似蜈蚣的毒液幻化,幻化成千万只幽魂魅影,在雪野上遊荡飞腾,融混於悲鸣歎息,涵盖了列车车厢里无数少年子卒的瑟缩姿态,令人想起人生喜怒哀乐,成为一种象徵意念,一个时代的命脉颤动颤动。
然後我人生。我为何满怀了难於忙情的前世禅意?然後,我怎地满怀不可解情意,对前世失去的《寒山寺春画》和爷爷一往深情?对禅意深情原非我幻觉,与我今生却是不可解矛盾。我好想与人分担我的疑惑和不安。我非打破他凝视我的神情不可。我和他之间不可能存在情缘禅意,有的都是共同感觉的时代脉膊跳动,与禅意和我前世毫无关连。我的前世记忆仍然徘徊心田。我扐起琵琶,弹唱起昨夜梦中记起的一首古代词〔卜算子〕。我记不起作者是谁?「冰封洛阳路,烟锁故都门。别时长安花散尽,却是最衷情。弹泪乘云去,无酒灑红尘。化净情缘皆似血,欲归天无路。」这算是对前世的恋意罢。是的,我欲与人倾诉,我该捣乱他凝睇,打破我与他的沉默。
她弹奏之吟唱之,双眼则暗暗凝视对面玻璃上的脸影。少年同志的脸孔在玻璃上晃颤一下,令她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弹唱也到末尾了。她见他拉了下草绿色军便帽,朝她微笑点头,然後双掌拢住嘴巴呵气取暖。她礼貌地微笑回答他,抱起琴随他的视线眺望窗外奔驰的原野。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他犹如一团滚动雪野的黑影。他们原来骑上一匹骏马,与列车一齐驰骋,马蹄哗啦啦踢起铁道上的雪花。好一幅雄姿英发奔马图景啊!她想,也醒悟自己心思悠远了。他缩起脖子,双手又拢住嘴巴呵气。手掌舒开时又朝她微笑。都是本能反应之由,她心里泛起阵阵涟漪:震盪的雪野与踢踏的马蹄扬起无限的原野颤动的拍节,她满脸飞扬雪粉的刺激,阵阵微微辣辣的刺痛。她看到他双眼横扫横卧走道和车厢里的许多少年同志,然後回到她脸上。他友善的笑容比适才热情许多了。刹那间,她觉得他与哥儿们身份不同,他的笑容彷彿流露孤高气傲,默默显示了威仪。这是我们这个时代许多人的生活方式啊。她为自己的感觉礼貌地报答他一抹温柔的笑靥。风从玻璃窗外荡过,苍茫雪野雪粉纷飞飘然起伏。
「妳由哪里上车?」他终於说话了。
「太原。」她答,问道:「你呢?」
「北京上车,在石家莊转车。」他说,笑容亲热许多了。「看妳的样子不像搞串连。」
「你怎会这样想?」她疑惑的望他的脸。
「妳的琵琶声已把自己说明了。」他又笑了。「那个情调。」
「噢,你说我乱弹琵琶?不合你想像的情调?」她抿了下嘴角,故意嘲讽地凝睇他的脸。
他扬了下手掌再没有说什麽。
(情调?)就因为他说了情调,心里抹上一缕幽幽的思虑。她双眸从他脸上垂下,心里猜度他双眼里欲说的言语。她终於坦白告诉他:「我随父亲在太原念书。我老家原住广东南端边陲小岛,现在趁假回家。幼时听父亲说过寒山寺典故,耳濡目染潜心景仰,我想趁这班列车也到苏州一遊。」
「妳这苏州情调太古板了。」他又扬了下手掌。
「情不自禁而已。」她真想告诉他:昨夜作了个梦,梦见前生。只因古今情调有缘。
「非时代之语,格格不入呢。」他也抿了下嘴角,笑道。
「请原谅我,我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这纔是妙论。」他双眼笑了,问道:「请问怎麽称呼?」
「方国珍。请问你呢?」她也礼貌的笑了。
「杨德功。」他说:「告诉妳,我们同道,我也到苏州串连革命。」
「噢!想不到啊,实在太妙了。」她学了他的话,加了个妙字。然後加重语气告诉他:「用家父语调来说:你我有缘走天下,骑马驰骋中原。」
「妙论妙论,为革命,气贯千秋。」他拍掌道。「我猜想妳父亲一定是革命老前辈,英雄好汉。」
她含羞微笑了。是默认呢,抑是因他敏锐兴奋?此刻,她真想告诉他:我遊苏州古城,我因前世而写《寒山寺春画》。我遊寒山寺,要把前世祖父的心迹记录下来。这些都与串连革命无关。你我设若有缘,遊寺结伴最相宜不过了。但她并没有说什麽,抱琵琶默默眺望窗外。记忆的苏州来自书画。惟独寒山寺则缘於梦中前世。苏州,这时该也是黄梅雨霏霏季节了。我前世掛满尘埃,我今生满怀雪气茫茫。他呢,他未告诉我来自哪里?
「杨德功,你家乡哪里?」为了表现亲近,她把同志省略了。
「我猜妳会问,不然妳我之缘也变无缘了。是吗?」他的话充满亲切感。「我也是广东仔,住广州呢。我外婆则住苏州,母亲算半个吴浓软语苏州人。」
「噢?」她的脸刹时兴奋得热乎乎。
她望著他朝她跑过来。两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了。他在她面前地板上坐了下来。然後两人又沉默良久良久。
「妳上车时我就注意妳。」後来,他这样打破了沉默。
「为什麽?」她兴趣十足道。
「妳一直怀抱琵琶半遮脸,让我记起白居易《琵琶行》。但妳行色跟军装打扮极不调和,我一直想:女同志何方神圣,意欲为何?他把「妳真漂亮啊」吞下肚子里。
「由於父亲是部队音乐教师,我自幼爱琴也玩琴。你的想像力真丰富。」她说时满脸羞娇垂下了。
「我是有缘遇知音了。」他兴奋地说道。
「你也玩琴?」她把心里的惊喜压抑住,但话说得也很惊喜了。这时她多想告诉他,在她行李袋里装了依梦中前世写下的《寒山寺春画》,她来访寒山寺是梦寐以求的愿望。
皆是受前世的启示,前世爷爷的启示,我纔写下记忆中的寒山寺景致。今生的爷爷不懂画。父亲懂画,看到我的画,他惊喜莫名。轮迴转世与前世今生是生命延续,难道没有矛盾?我为补偿前世不幸才来到今生乐土,然後与天下少年英雄际会,与杨德功之缘难道归咎前世的追寻?於今我在寒山寺宝殿里,经历的难道也归咎前世孽债未完?我怎心甘情愿啊!最初还是受不住杨德功的怂恿,我才把画摊开在宝殿上让同志们观赏。我像揭开一个传奇故事,揭开我身世之谜。後来我後悔了,我後悔我的虚荣和幼稚;或者也是杨德功的浪漫豪情鼓舞,最终让我看到了今生的末日。然而,画轴摊开之前,我固然被虚荣宠幸,迷醉於前世带来的才华宠幸,这都与杨德功无关。杨德功不知我前世和今生,他是代表时代与我偶然投缘了;或者我爱上他吧?这些也和前世之谜一般,也是我今生之谜。画中:圆顶花轿停於枫桥。桥上姗姗移步的女郎是我吧?我想是前世之我。我把自己描画得水彩纷陈,墨水蓄绉之风,把我的含蓄思情画得嫋娜飘逸,裙襬施施然却逶地沾尘。我朝远处寒山寺飘逸直至下跪山门。我的心已随悠悠迴响的钟声盪动,好像我的膜拜也随前世追寻今生而超尘脱俗。墨水在此随笔势飞扬,像飞於不知处,意象连我也不可捉摸。自然,这些都是我心灵的幻觉,我心甘情愿把前世今生相连,盼望把生死轮迴之谜自我解释。直到那些人把画轴抢走,也拉扯我怀抱的琵琶,我的自觉也随我自尊一齐毁灭,跟随我朝火焰飞撲的身体。我的自觉皆为抢救画轴,我的自尊则为前世今生而傲然悲壮,那情境就非我能力驾驭了。那时,我听到杨德功愤怒叫喊:谁动方国珍一根毫毛,我给他一枪毙掉!我看到他从大雄宝殿窜出,一副雄纠纠气昂昂的气概,我心想,他将是我今生惟一的男人。
杨德功把我从烈焰里拉出来。但他抢救不了我的画和琵琶。我躺在他怀里吗?我只感觉脸皮炙痛,双眼也火辣炙痛,再不见寒山寺。同志们的鼓掌和欢笑,变成寒山寺的动画和我的痛苦根源吗?我以心和耳感应之,知道一场打鬥正在进行。昏迷里,我看到列车长鸣,仍然奔驰无限。我看到列车向天安门广场飞驰,也看到巍峨城楼上毛主席朝我挥手。红旗似海,叫喊与如波涛汹湧。我拼命高呼:毛主席,您救救我啊!甦醒後,我知道与我今生同在的祗有杨德功,他是我今生的爱人。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