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都是楊柳秀和小雲雨的話
…原來是幾張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從未有男人這樣寫信給我,我心負荷不了那麽多。為甚麽向我說這些話?歡喜我?愛戀我?我想起王八月這個狠心男人。他不來你來,而且給我寫信送花,為甚麽?還有,你最初認識的我就是楊柳風,怎是住過你家小雲雨?你憑甚麽認定我是小雲雨?我進你花店做工第一天就知道?我不信。於是我才認真細讀你的千言萬語。我多麽感動!…
我給你。甭開燈,我怕羞…我怕你失望?…你失童貞之後怎樣?我怎的又想起王八月呢…月光底下的王八月…我就是楊柳風,小雲雨。放開我嘛
。躺下來,舒開雙臂,讓我愛你,報答你千言萬語。…我要你帶我到竹林去,快把我帶回竹林去,我說。我不到竹林去,你說。到竹林,我有話跟你說,我說。有話在家裡說,你說。你終於帶我來到竹林。白 沙,月色,波浪飛捲,波濤澎湃。我已經情不自禁了。我迎起雙臂圈住你頸項,拉你躺下來,躺臥月色照耀的砂燦上。滿耳波濤澎湃聲…我欲承受你親吻。但你為何不親我?我舒開雙臂,輕輕緩緩游漾指端,載著整副心魂像游泳,浮漾波濤,隨浪花飛捲。我慾望化作萬千朵小雨花小雲雨,滴溜流瀉你身體,然後讓我再造初夜,永遠走進你心房,讓你有我有你。於是,我把按摩院學來的全身解數獻給你。我指尖游漾你面頰,滑過胸膛,滑過你肚池眼。我感覺你在我指端下顫抖。我挑撥你男性的本能。昂藏七尺的男子啊,怎樣陷入消魂心坎裡?你陷進我圜圓嗎?反應以月色為証,浪花為証。而我為何突然想到了王八月,也是女子本能吧。然後,我突然收起心神,突然沒來由也來由的問你:睡完我娶我好嗎?…怎料你站起來離我遠遠的,然後蹲下來,臉俯視著砂地,好像看到甚麽奇怪的東西。一個大男人怎麽突然像個受驚兒童?你抬臉孔時,我接觸到两顆冷寂的眼睛,如箭直射我心房。我渾身微微顫慄,也渾身熱浪消退了。月色下,雪也似浪花離我遙遠,我充耳不聞,再聽不到浪濤之聲。我眼巴巴望你突然站起來,走向我,不問青紅皂白,當頭當臉吐我唾沫,然後命令我離開。你的話斬釘截釘鐵,我無絲毫拒絕餘地。我無限羞耻望著你突然像一隻瘋狗,離開我朝竹林飛奔。你曾向我寫了密密麻麻多少話?為甚麽出乎不意又如變態人?!我被羞辱的自尊告訴我:你是我的奇耻大辱啊。於是,我把你給我的花束和信紙遺失沙灘了,也像一隻瘋狗追你,奔進竹林拼命呼喊:言老闆,等等我啊!…然而我卻倒下了,撕裂心肺的劇痛!
…是的,我已經是個幽靈。你看過幽靈嗎?別怕我。我來找你,已變成一隻撲索迷離小蜂蜜,一點也不可怕。是的,我要你把我的死裝進心裡,告訴言福公,告訴縣公安。我怎樣死祗你知道真相。我已死了,你怕嗎?我還是人啊!世上為何還有你來愛我?你還回來看著我,為甚麼?你愛我還要我死?為甚麼?是你殺我嗎?哦!你哭!哭甚麽?為我死而哭?你沒殺我?那麼我怎會死亡呢?你寫那封信給我究竟為甚麽?我多渴望知道你為甚麼愛我?我從未得到男人向妓女談情說愛。你四十老幾男人,向個妓女談情說愛為那番?說呀你,原原本本告訴我,告訴言福公,告訴縣公安。我靈魂化成一隻小蜜蜂,永遠黏著你心房。我認定跟你一生一世。…
(7)蕃薯仔獨白
情節就這樣發生,由這裡開始——
小雲雨:
自從妳來到花店,我就奇怪了!妳其實就是兩年前住我家的楊柳風,妳不說我就知道。妳來花店買花,眼尾還掃我,為何不認我?我說花任揀不收錢,全送妳。看妳微笑的模樣,我就知道原來妳是故意不認我,裝出來的。打這時始,我心裡無時無刻不思念妳。
住我家時妳愛跟我媽說悄悄話,我偷偷聽,聽到好多好多。我最記得那回妳告訴我媽,媓娥嬸子,您比我媽還愛惜我。妳蕃薯仔真的還沒有對象?小雲雨,妳說這話令我迷了心竅,無時無刻不想著跟妳說悄悄話,無時無刻不夢想妳。
後來,來探望妳的那個男人,媽說是妳媽老相好,是妳的湖北老鄉。但為甚麼人家說是妳的老相好?人家還說妳要跟他結婚。我的天!妳真的要嫁這個湖北佬?妳就這樣不辭而別,連我媽也不打聲招呼就離開我家,真的為了湖北佬?
我以為一輩子也見不到妳。做夢也想不到兩年後妳回到赤沙灣
。兩年後見到妳,見妳比以前出落得更漂亮。但為甚麼說妳不是小雲雨,妳叫楊柳秀。我認定妳是住過我家的小雲雨,是酒吧那個小雲雨
。妳的相好湖北佬呢?兩年,妳知我怎夢想妳,思念妳如愛人。小雲雨,妳是楊柳風也好,小雲雨也好,楊柳秀也好,我會愛妳一輩子。小雲雨,我有千言萬語想悄悄告訴妳,我的童年,我的青年,我現在,許多許多…
今夜寫這封信給妳,希望妳不會拒絕我約會。八月中秋月最圓。人逢佳節倍思親。小雲雨,盼望在砂灘見到。小雲雨,我會在砂灘等候妳,等妳如月亮我心靈。小雲雨,妳一定要來啊。
言小福八月十二日
那個在死者瞳孔消失的人——言小福(蕃薯仔),回到他童年時代常守候的小石橋想他的心事,想他告訴小雲雨的千言萬語。白浪一波波撥打沙灘。月光如水潑進竹林。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很小。知道父親戰死朝鮮戰争,我全家光榮。我媽心裡感到光榮嗎?但我從未見過媽媽開心,我也不開心。似乎可以說,六歲還是七歲?我生命裡出現這個人;或者說我媽生命裡出現這個人——那人駕著的風帆來石角灣,送給我媽一個信息,我一直在不安中渡過我的童年。文革已結束。這人剛從牛棚出來,就在小廟住下來。言樹福言連長,人家都這樣稱呼他。後來人家都叫他言老褔或言褔叔。我從沒叫過他,也從未對他好感。我也末知自己為甚麽叫不出囗?我不知他做甚麽買賣。他每次來我家,都駕那隻小風帆。他來了他就給我一包花生糖一包軟糕糖,叫我到石礜橋去看泥鯭仔游水,看海鳥唱歌。好多時,拿著到糖,我會快步跑過石礜橋,坐橋礜上看泥鯭仔游水,嚼著甜香脆的花生糖,甚麽都不管了。坐看泥鯭在清澈水裡游,也未知過了好久,軟糕糖都喫完了,媽出來之時,臂彎揪著竹籃,跟她老相好到泊風帆的石角頭去。快叫言語褔叔,媽笑口吟吟命令我。我從未叫過他。他走過身邊時,會摸撫我頭皮,說一聲:真正蕃薯仔;就會由褲袋拿出一只阿公毫子給我。我像受寵若驚望著他不敢接。他把阿公毫子拋到水裡。我怎也沒想過跳水去檢回阿公錢。媽再回來時竹籃裡裝長著两條肥茁茁大花肚。這人是誰呢?我自然不會問媽,媽也不會告訴我。但自
從他來了,媽開心了。我不是不歡喜媽的老相好,祇是我心裡疑問像團蔴。這團蔴直到我十歲了還未解開。這言連長後來做了村長,後來成了鎮長。但他的家好像就是這幢小廟,小廟變成他的小小衙門。他做了村長後,就以他的觀點來說吧,大事如打倒封資修,小如寡婦跳井上吊,再如東家長西家短之類芝麻綠豆小事,都在他閱歷之中。也就是說,寫進他閱歷裡的,自然是個人私隱,成了他獨一無二的權威吧。也是備忘錄,永遠寫照他心裡。這也是我觀察他的祕密嗎?…
—倘若不是那年,那年。…啊!那年。…
—你說下去呀,為何不說?說呀你。你的信就為暗戀我而寫?但為何你像隻瘋狗!?你有病,你是變態人,你懂嗎?
—我懂,你也有病。妳甭說我有病。妳不懂我。我愛妳,也恨死女人。
—那麽,妳是恨你媽了,幹嗎恨我?!你明查暗訪我底細為甚麽?明知
我是妓女人渣,還寫千言萬語欺騙我。你不是男人!連王八月也不如。
我要王八月來殺你。說說說…
自然,怎能忘記啊!倘若不是那回…啊!那回…十歲,讀三年級。下午時分,他放學回家。他又看到那隻風帆。是心理作用呢,還是心裡毛病?坐橋礜下心裡有些怨恨不平。就在這時刻,我看到水裡游漾一群烏頭魚,尾巴拍水嗶嗶嚌嚌。心裡好生興奮,未作思考就跳下去,想砌石頭攔住砂?,然後用衫作魚網包操捉魚。真正說時遲那時快,我突然踩到砂水裡有無數阿公錢。我一時竟忘記了童年往事,整個心比烏頭還沉重,心也一下子慌亂起來。我作個深呼吸沉下水。腳底踩著許多阿公錢。於是,衫在水沙上鋪開,我一掌掌掏阿公錢進衫兜裡。抽上水來感覺如百斤星,壓得心也沉重。我纔突然記起阿公錢的來歷。腦海沉默的泛漾一汪水,打心房激起一聲聲嗶嚌嗶嚌嗶嚌,連綿不絕於耳。我剎時捂住雙耳,瞇眼凝睇攤開衫兜裡無數的阿公錢。我檢起一只,又瞇眼凝睇。阿公錢被青鏽翠色包裹,看不到阿公。我馬上用指甲挫剷。我終於看到阿公錢裡矇矓的毛主席像。我的心剎那間被抽緊。我著實興奮不可名狀。舉目眺望,我看到那隻熟悉的老風怕帆,船桅隨風浪跳蕩,在眼裡很是吊兒郎當,又非常的虛張聲勢。是遙遠的記憶,也很逼切的激動啊,我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無所適從。然而,也是突然的激動作
祟吧,我又瞬間拿出了主意,包裹了砂地上的阿公錢衫兜。我要告訴媽,我又看到毛主席。這些阿公錢是言連長的。我抽起阿公錢快步跑回家了。
活該有事的,早就註定。景致早在家裡存在了,祇是我蒙昧末知而已。大門關閉。我還未想是否推門進去,就聽到屋裡傳來怪異聲音。都是想著衫兜裡的阿公錢心裡激動,還是人好奇心理作祟?情不自禁把臉蛋貼進門罅張望。我看到了——言連長雙手搭住母親雙膊頭,母親雙腿架在他腰背上。男人的衫褲褪缷他腳下,光著屁股朝作醜陋的起伏。而親两顆雪白圓乳被吞噬,母親頭臉騰舞,腰昂臉昇,靠攏男人臉盤,如曲頸赴死的鴛鴦。…都是張徨失措的緣故,我手上衫兜下墮,咂地之聲咂出一地喧騰,阿公錢滾滾溜溜之聲也不絕於耳。我雙膝不禁軟癱蹲伏下垂,臉孔在雙膝裡連綿不絕顫動顫動。他緊握掌中被釋出毛主席頭像的阿公錢,像百無限的心事要訴說。他終於放聲啜泣了。……嚶嚶啜泣。
(00)
您為啥我跟隨貨郎湖北佬南下啊!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我從未認識的媽啊啊……那枝竹椏喲竹尖子,插進我股腚…媽。為甚麽我這樣死?媽,您聽到我的話嗎?這個人是誰?媽,我想告訴你……天殺你啊!湖北佬!我不欠你甚麽,你為甚麼把我身體和心靈都殺啊!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要記住今夜啊,所有人都不愛我,連天地也不理睬我……
在竹林倒下的女子這樣在心裡呼籲,傳遞了在人生最後的信息。
她瞳子連心吧,映照她十四歲那年的信息疊映魂靈裡,她才死不瞑目吧。她身體倒下之前,湖北佬送的瑪瑙色髮夾仍搆住黑髮,她飛躍如一隻小羚羊,在砂石灘上竹林裡狂奔。她倒下之前看到滿天繁星似海,身子輕飄飄飛翔。在繁星海裡飛翔,為何乍地如隕星下呢?這是她生前最末的信息。最終連生死存亡的氣息幾乎消失了。然而,她眼瞳卻映照著男人的影子越行越遠,那末遙遠……
月光依然如水。浪花依舊飛捲,海濤喧囂。
(000)
雨仍斷斷續續下。小鎮街上濕溚溚,行人寥落,雨淅淅瀝瀝在傘頂和人頭上彈打,也寫下一街的去蕭瑟。
縣公安就在這時候下來。鎮上有人知道(或者也看到),公安一早就被福叔公請進小廟衙門,一直未出來。有人看到中午時分,文華樓伙記給小廟送去酒菜,言老福就在衙內陪公安飲飲食食。那夜,小廟燈火通明,有人又看到蕃薯仔進了衙內
,再沒有出來過,是協助調查云云。
第二天雨仍下不住。但一早有人看到蕃薯仔陪公安上了縣城,再沒有回來過。
第三天雨仍下不住。
第四天雨仍下不住。
第五天雨不下。
幾天後,牛娥媓由小廟堂瘋瘋癲癲衝出,趴在廟場上呼天搶地:陰公嘍!福叔公上吊嘍!陰公嘍!…雨淅淅瀝瀝在她背上彈舞。(4)
二00一年九月十九日稿於嘸吟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