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社百年追忆母亲陈绵祥
淡淡紫色的丁香花又一丛丛绽放,香气四溢,引来蜂蝶无数。母亲爱丁香,爱白兰花,每日浇灌年年花妍。丁香,白兰犹在,母亲却早已离开我们数十年了。但她音容笑貌栩栩如生,永远留在我们儿女的记忆中。
母亲陈绵祥女士,江苏吴江人,又名馨丽,亨丽,为南社社员。其父陈去病是中国近代文史学家,爱国诗人,毕生追随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的忠诚战士。一生光明磊落,同志落难,每每不顾安危挺身而出,秋瑾被清廷所杀,他为她料理后事,成立秋社,地址在今杭州香格里拉对面草坪上, 80 年母亲自北京返杭州还有诗一首:
过秋社有感:
重来旧地此徘徊,谁向西湖问劫灰,
辛苦半生无遗跡,不堪兴庆有馀哀。
翠柳长堤拂水濱,无边风景正媚春
秋心楼阁今何在?芳草凄迷不觉新。
母亲幼年丧母,故而内心深处有悲有痛时时隐现,
如在题秋庭晨课图。
醰醰书味忆儿时,
一念勤劳泪欲滋;
我亦人间无母者,
天涯何处白云思。
幼小失母唯以书、诗为伴,父亲百尺楼满屋的诗书是她的精神的寄托和食粮。澹泊宁静的书屋是她的情之所托,而她父亲著作更是她的所爱,她读的是江南名校,如小时的丽则女学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重教育质量,重女生灵魂心灵的塑造,尤其重女性独立之培养。而同里是鱼米之乡,水之泽国,人杰地灵,出了许多江南才子。她天资聪明,过目不忘,能背能记,背诵如流。记得她讲过,在童年有一年暑假,她手里拿着书,嘴里念着,边走边念,走进了老屋,一脚踢在一条蛇身上,她连蛇都不看见只看书,可见她的专注。
童年就与诗结缘,当年的诗书之家,学校的诗书环境,父亲周围众多的文人雅士,这种耳濡目染为她的诗词创作创下了独特优越的环境。而与父亲常相伴,父亲是一个激情四溢的革命家兼诗人,她亦随父参加了许多革命活动与聚会,曾作过南社的秘书。她早熟,家中是大姐,各方面都能独当一面。是其父亲的得力助手。
80 年她回故里,重返苏州作诗道:
清明时节虎丘行, 拜谒先塋三代人;
细雨忽来留影去, 蓼茂庆篇不须吟。
文字功成信有期; 当年南社会于斯。
冷香阁上窗前坐; 一杯清茶好作诗。
母亲对诗歌酷爱如同她的生命,一辈子,在她的枕边总是放着小本,写满了她的诗,有时床边没有纸,她就用几张白纸订成一个小本子,上面写满了她的诗句,诗句记录了她一生的喜、怒、哀、乐,年年月月日日如此。她一生有无数的诗词,可惜,沧海桑田,世事多变,许多诗文已流失。呜呼!在我处唯一保留的是她早年诗集:秋梦馆诗賸,是用百尺楼丛书的纸本抄写的,这本苍老的诗集用娟秀工整的毛笔字抄写的,字字中亦散发出当年的浩气。诗中记载了她参加南社时的一些社会的交往,也记录了与柳亚子长长的诗文交往,她与柳亚子交往了一辈子,柳亚子过后,凡是出版亚子诗集的难题,柳亚子的女儿无非总是会打电话来问亨丽婆婆。这是后话。与南社的叶楚伧也有长长的诗交往。诗中记录了苏曼殊的吊唁等。他早年学蚕桑,后去日本也是学蚕桑。她住萱野老人家,还在日本考察;有诗记录了当时的种种情况,诗集中提到,大阪造币局,钟渊纺织工厂,中山太阳粉厂,八幡制铁所,均是她当年出国留学与考察的情况。是她年轻时为孙中山先生民生思想,实业救国,为百废俱兴的民生添砖加瓦。考察是叶楚伧指派的,叶楚伧当时也是南社重要人员,他的诗文也是出奇的好。
在日本留学期间,她认识了搞科学的父亲,这改变了她的一生,她成了一个科学家的夫人。她为父亲写过非常多的诗,父亲过后,她写到
病中不忘党国恩,联谊未成对榻论,
可贵精神还在世,不知何处去招魂。
米盐琐屑复如何?我待无心听自过,
只恨啼蛰秋月夜,有谁为我扑飞蛾。
……
妈妈在东京见到父亲,后结婚,生子,自社会中陷遁,而成全父亲的教育与科学事业,自己管柴米油盐家务事,她持家十分细致,每日记账,天天如此。每日的开销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写书,她抄书,干了一辈子。
在八年极艰苦的抗日战争,我家从杭州随浙大南迁往都匀,宜山,最后西迁到贵州湄潭,条件再艰苦,她始终带着她父亲的诗集,把它们放在一个旧的竹篮子里,上面用很细的绳子扎起来,当时浙大的文学系,还经常出现她的身影,常常出去听课,回来写诗,她的诗亦常常受到教授们的赞扬。她与浙大许多老教授也有诗词交往。苏步青就是其中之一。
为支持敌后办教育,为民族的将来储备人才,在当时师资极度缺乏,生活又艰苦,仅赖灯心草油灯照明的条件下,他与贝时璋夫人,谈家桢夫人义务办学,走上讲台。
而当夜深人静,一日工作忙完毕,她与父亲忍着辘辘饿肠以吟中国古诗来排遣,一首接着一首的唱,妈妈操着好听的吴侬软语与父亲低沉的声音溶合在一起,声调随着诗韵时高时低。我在睡床上听他们吟唱着日寇入侵,国破家亡,那种伤感与惆怅随着诗歌的阴阳顿挫,唱出了国难当头知识分子那种愁苦的心情。窗外凄风苦雨,他们声声唱出民族 颠沛的 流离泪。
母亲写诗,从不翻其他人的诗作,她就是顺其自然一气呵成,以不造作,自然,坦诚;艺术语言高超,诗中的情景一下子抓住人心,亦收到心灵之震动。我想她是一个有造诣、有才华的女诗人。
她在临终前嘱咐我在她的坟上刻上女诗人陈绵祥。我如了她的愿。诗与她永相伴。
白兰花,丁香花又开了,我又在朦胧中见到母亲穿着她素雅细微至极的淡蓝,淡灰 … 小花合身的中装,衣服永远烫的很挺,整整齐齐,浮现在我的眼前,她永远散发着淡淡江南女子的幽香,她微笑着,随着花香阵阵、随着云霞飘然而去,长空中响着她那动听的诗曲。
蔡小丽 2009-6-3 于西子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