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属于我但关于你的事情

回忆如雨水般浸透心房,而我却依然活在明天。
正文

《祸》(四)

(2010-07-08 04:07:45) 下一个

郑煌就是老郑,也是姚寨人嘴里的“三儿”。老郑出生后的第二年,新中国成立了, 姚寨改名叫葛村并且有了一座学堂。家里的那十二亩田地被“土改委员会”分给了那些没有土地帮别人耕种的佃户。分得倒也简单,连土地和地里埋着的孩子直派给租种郑屠家耕地的那些人。组织上考虑到老郑一家有六口人,于是便留下了那猪圈的三亩地和郑屠的肉铺。郑屠和赵如并无甚怨言,就连一个佃户拿着地契往郑屠脚上啐的一口浓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郑屠心想,只要日子能过,只要儿子安康,也就行了。

 

郑屠还是靠着卖肉为生,赵如除了照顾孩子,干些家活外,也帮别人家做缝补的活计赚些散子。一家六口人,一碗米半碗粥的这样活着倒也安然。老郑八岁那年,郑屠带着儿子到葛村的学堂去报到。那学堂占用的是姚家的马厩,把里面原用做喂马的工具全搬到了离此不远的姚家大院里。因为那时候的姚家大院已改为葛村的村政府了。所有的饲马用具自也有了用处。然后把马厩简单打扫一下,砌了面土墙,镶了块黑板,再摆上十几把桌椅,就变成了学堂。葛村不大,适学儿童自然不多。自八岁到十四岁的孩子,除去家里离不开的帮手外,能来上学的只有十二人。学堂不分年级,所有年岁的孩子都在一堂听讲。比起私塾唯一的不同是多了具体的算术课程。

 

老郑在这十二人之中。虽然没有书本,只能听着先生所讲,但却也觉得很舒服。他喜欢学堂,每日下学都会蹦跳着回到家中,围着郑屠和赵如重复先生当日所讲。他讲不好,常会在讲到兴头上时戛然而止,支吾半天却怎样也续不上前言,只得从头再讲起或是索性不理,继续往下讲。而且老郑刚掉了一颗门牙,说话时吱吱跑风,吐字不清。弄得郑屠夫妇二人常是在老郑通篇讲完后却也不知所云。不过,尽管这样,郑屠依旧甚感欣慰。他的意思是当儿子学了本事回来,就可以帮他打点好这三亩地的猪圈和肉铺了。

 

可是老郑并没有达到父亲的要求。因为他上学后的第二年就被学校除了名。据先生所讲:老郑的认知能力奇差,上了一学年的课,十以内的数字却只能写到三,再加上先生一段时间对老郑的观察,发现老郑的智力远远低于其他同龄学生。郑屠问先生何以至此?先生说有可能是因为老郑的妈妈在怀孕的时候吃了什么药物或者是老郑在母体中滞留的时间过长而引起的大脑缺氧现象所至。郑屠不知道什么是“认知能力”和“大脑缺氧”,也不理解为何会有这种或那种的“现象”发生。可是无论怎样,老郑在他九岁那年被退了学,葛村的学堂不会教育这种孩子,乡里,镇里也没有能接收老郑的学校。所以老郑回了家,安心的担当起了家中的苦力还有照顾舅父的责任。

 

说回赵择才。这几年他疯累了,也闹够了。他觉得赵如这样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而况且自己的双腿又不是因赵如所至。所以他安生了下来,天天窝在院子的一角想着自己的腿哪儿去了?想累了就睡,睡醒了还在想。直到天黑,自己爬回住屋床上依然在想。择才的腿哪儿去了?

 

那年十六岁的他踢坏了赵年画锁他小屋的土墙,自己跑进省城募兵处参了军。在军队里,每日白天操练,夜歇了听着临床的几个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自己的婆娘奶子有多大,屁股有多能生。常常是一开始说得热火朝天,可忽然又静了下来。择才总是能听到有咳嗽,叹息和抽泣的声音。不多时,或是一个屁声,或是有人咒骂:狗日的,别跟婆娘一样!然后好多人又开始大笑,继续讲着许多择才听不太明白的事情。如是反复几次,如雷般的鼾声便响了起来。择才奇怪为什么婆娘会有这般大的影响,让白日里甚是硬朗的叔伯们晚上却也像婆娘一样柔弱。他想等一日出人头地,平了天下后也弄几个大奶子能生的婆娘来耍耍。看看这婆娘是怎个耍法。想着想着便也睡去。这日子就在操练,大人们的笑声,咒骂声,叹气声,屁声和如涨潮般的鼾声中过着。虽平淡却也无甚风险。

 

参军后的第二年,他所在的队伍拿着大刀和缨枪,穿着简单的灰色褂子,跟着一个骑着大马别着手枪的将军竟开出似乎是千里之外的地方。择才不知道这千里之外到底有多远,只知道霜降前后出发的,身上的褂子慢慢的变厚,又一件一件的脱掉。好像是芒种时节,才进了一个大城,驻下队伍。一路上择才负责人吃马嚼的活计。这少说三百余人还有五十几头畜生的吃食也不是容易整的。他的上管刘头对他说:看见那马种了没?等哪天老子要把它那滴沥啷当的玩意儿割下来煮吃,再和婆娘生他三五个男娃。择才不知道为什么营子里的人都喜欢谈论婆娘和那尿眼儿。而自己刚跑出来的雄心壮志也像这一路走来的鞋底一样,被渐渐的磨没了。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回家。和姐姐赵如一起打理那十二亩田地。就在那晚,他梦到了家,梦到了爹娘和姐姐。姐姐有一对大奶子,看起来软软的很舒服。不一会,择才就觉得小腹甚紧,控制不住胀憋一样的感觉,并且心跳加速。他生怕自己会尿床被别人耻笑,于是醒来往下摸了摸是硬的却没有湿,便起身撒尿后又安然的睡去了。

 

在这城内没驻多久,就听说要打仗。择才没打过仗,不免有些激动和紧张。刘头说:择才你没耍过婆娘吧?打仗和耍婆娘一样,初开始不免紧张,耍两遭便好。不过要小心,这婆娘和战场都可能会要了你的性命。他盯着那将军,啐了一口又说:看见那骑马的狗日没有?你看着他要跑了,你也跟着跑就对。于是在战场上,择才听不见冲锋令和喊杀声,他一直紧紧地跟在那当啷着根子的种马旁边。像是一个忠心耿耿守卫主子的小奴。那马原本比择才跑得快,于是他握着矛枪紧跟其后。不小心一个趔趄,矛头扎进了马裆里。这马疼痛难忍,甩掉了主子,原地暴跳,竟踩碎了那骑马人的脑袋。这三百来人的民兵团忽然没了主心,顿时一盘散沙似地四下奔逃,任敌鱼肉。几乎无甚生还。择才惊慌失措,只记得刘头让他跑,便一口气逃回了大营之内。

 

营官拉他来问,择才囫囵着说了当时的情况。气得那营官的大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拍,手下的人便端起枪托奔着择才的后脑便去。择才顿觉重重一击,昏死了过去。这营官围着大营不停地转圈,想着这一仗损失惨重,不好交代。又听说被马踩死的那个人是京里某大官的小舅子。上头怪罪下来,仕途不保是小,许连脑袋也要跟着官衔一起去了。他觉得这祸都是因为择才的双腿引起的,他要是不跑,不趔趄那一下,马就不会受惊。马不受惊,也就没有后面那些事情。打败仗无所谓,那金贵的小舅子要战死沙场也倒好说。可他偏偏是被因为手下的小兵弄惊了自己的马踩死的,这就难圆了。营官越想越是气愤不过,便随手抄起了一旁挖战坑用的锄头狠狠地砸向择才的双腿。嘴里还骂着:跑!让你狗日的跑!你再跑啊!跑!。。。。。。不多时,只见择才膝盖下的两条小腿骨头和肉都碎了,像没了多半面粉的袋子一样软趴趴的。这营官发泄完了,直起腰身,缕了缕额前因用力过猛而垂下的刘海,命人把择才扔出了大营。择才的上管,那个刘头知道了这事,十分心疼。便带着一位同村来的医官和几名手下,连夜偷偷来到择才被扔下的地方,借着月光帮择才截了双腿并做了简单的止血。刘头心想:老天保佑这娃能好起来吧。

 

择才醒来时是因为觉得口舌甚是干燥,而脸上却感觉湿漉漉的。睁眼一看才知自己躺在一片荒凉的雨地当中,浑身不自然的酸痛。捂着脑袋回想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可能做了错事,当不了兵了。于是想站起来这就回家却发现使唤不得其双腿。勉强用肘子支起上身往下一看,才发现膝盖以下全是烂肉,那膝头骨被雨水打得如少女的牙齿一样洁白,而小腿和双足早已不知去向。择才慌了,这般感觉只得梦魇里才有。可他开始感到疼痛,这钻心的苦楚甚至清新的从牙缝中被挤了出来。他知道这不是梦,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的腿去哪了?现在的择才只想回家,他忍着那钻心的疼痛,拖着还在流血的大腿爬了好久才见到几处炊烟。择才肚腹甚是空洞,感觉自己像是一副断了线的皮影,浑身瘫软,毫无气力。这时他隐约看见迎面走来一人,便已肘子支着小臂前后摇晃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择才再次醒来是因为疼痛,只不过这次他是躺在一个温暖柔软干燥的地方。他微微睁开双眼,看见一位白发老翁正在一刀一刀的帮他把大腿下的烂肉割掉,择才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巴像是被缝起来了一样,怎么也张不开。费了多时,只从破裂的唇角边挤出一个字:饿。也不知是不是声音太小,老翁似乎没有听见,继续在处理着他的伤口。择才不再努力去说话,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仍在梦里。他看见那匹咆哮着的大马,看见刘头给他说婆娘时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看见姐姐的奶子,看见像是一柄油锤似地物体重重的砸在他的膝盖上。

 

择才惊醒了,猛的张开眼睛见到窗外刺眼的阳光,他的心放下了,还好是梦。可是他突然往下身一看,却依旧不见那双腿。这时那位老翁端着一个上面画着一只大公鸡的缺口瓷碗来到他的面前,哼哼的递给择才。择才顾不得碗里盛的是什么,大口大口的喝着,直撑得小腹像胀气般肿起。不管怎样,这时的他感觉好多了。他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见老翁在院子里拿着藤条丝,砍着木头,像在做着什么农活。择才说:谢谢你。见老翁没有反应便攒足了气大声说:我叫赵择才。老翁并未答言,仍在低头忙着。择才看着这老者,想起父亲赵年画,后悔当初没听父亲的劝阻。如若不然,现在正在家里打点着十二亩地,许连婆娘也有了呢。他正自顾胡思乱想着,那老翁走进屋中,哼哼的把一副拐杖递到他的面前。择才接了过来,对着老翁说谢谢。老翁没说话,傻笑着,露出了和刘头一样黄却残缺不全的牙齿。

 

这老者默默地照顾着择才的起居饮食直到他的膝头伤口结了一层硬痂。这些天里,择才已经可以下地并能很好的使用拐杖走路了。他想家了,他要回去。他知道老翁听不见他说话,也不会说话。所以一日清晨,择才找了些破布缠好伤口,趴在老翁的面前磕了三个头,便拄着双拐一点一点开始了回家的路程。不过三年光景,各村各寨并无甚变化,路很好认却十分难走。可是择才就想回家。终于在除夕的那个雪夜,敲开了自家大门。自那以后,这心没了奔处,想着不能再去平天下,想着还没耍过婆娘以后也怕是不行了,想着拄着拐杖甚是丢人,想着不知道在哪里的双腿。择才的心里就像是吃了赵家屯的胶泥一样堵得上不来气。于是便喝酒玩钱,蓄意泼皮无赖。择才是说:一则你们让我死,一则就和我一起承受这没有腿的痛苦吧!他的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郑煌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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