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来天便渐渐晴了。
媚川在山谷里,忽听得山下一阵喧哗,不很真切,像远山间的羯鼓。她拨开树叶,朝下望去,只见一队卫士护着顶小轿,在青石板路上荡荡前行。初升的太阳照着她波浪般的长发,和她身下那株巨大的茶树。茶花开了,千百朵,枝桠交错,合着漫山的野桂,香气盛大得如炼长生药浮起的白云。
“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
眼前便浮现那双凹深的眼睛,以及薄而丰的佛唇,心念一荡,妙喜寺早课的钟声却忽然响了起来,龙吟一般,驱散她的邪思。媚川从树上滑下来,她的腰间系着一个小罐子,青色袍子有些乱了。
她长长的足踏在葡萄泉里,发了一会儿楞。忽然密林中传来喊声:“媚川……媚川……”,一会儿工夫,一个矮小的少年钻了出来,目光正撞进她碧蓝密实如蛛网般的眼睛,少年的脸红了。
媚川斜睨着少年:“阿陆阿陆,方才你唤我什么呢?”
少年便垂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媚……媚……媚川阿……阿姑,皎……皎然上人喊……喊喊你回去……”
少年正在变声期,嗓子像石磬,敲落几朵闲花。
此时妙喜寺的门扉忽然发出一阵巨响,接着便有甲胄之声传来。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低沉的哭喊与分诉,依稀是波斯语,像一首混乱的、十一个音节的长诗,苦涩如沙漠。媚川却没有动,只是缓缓将头发挽成一个端正的高髻,又用青瓷簪子簪好了,方才回过头,望着阿陆。
“田……田……田……”那阿陆吃吃艾艾说道。媚川叹了一口气,道:“可是田神功找来了么?”
阿陆点了点头。
媚川一咬下唇:“我不见他!”急得阿陆直搓手,喊道:“还……还有一个小郎君,并波……波……波斯人给他抬抬抬,抬轿……”
媚川低着头思索,见她不语,阿陆便壮起胆子,上来扯了扯她的衣袖:“阿姑,阿姑……”他轻声哀求道:“田将军不,不是善类,若见不到你,怕是佛……喔门……”
媚川一振衣袖,甩开那黝黑少年的手。一阵清芬从她的衣袖间散发出来,如蜂群,团聚一会儿,便四散而去,掠过阿陆的鬓角,他的脸便一点一点涨红了。
媚川把目光投向远方,淡淡道:“既如此,便回去看看。”说着带头朝妙喜寺走去。芳林茂密,二人足走了半刻钟,才走出林子。眼前架着一座小桥,唤作黄浦,离桥不远,黄檗涧上方,一座小巧的寺庙悬空而起,在水雾与青烟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端丽妩媚。水声哗哗中,忽听一个低沉的男音笑道:“田某闻大师之名已久,今日有幸,得见大师,不胜惶恐。区区数物,请上人笑纳,幸勿推却。”
媚川停住了脚步。
二
回廊环绕,露台几重,下临涧水,上覆丹桂。佛殿前的广场上站着一位长身细腰的将军,穿鱼鳞甲,持军杖,一部长髯,苍发虬结,面目威严却颇有病容。他身边还站着数名军士,又有一人作文士打扮,并跟着两小厮,一人手捧银盒,另一人肩挑扁担。不远处的桂树下停着一顶小轿,几个波斯人跪在轿旁,满脸血污,嗬嗬喘息。
那田将军一声令下,数名侍卫便将礼物捧至皎然面前,却是几株菊苗,半担野菰。皎然含笑看着,忽道:“田将军自广陵来,贫僧原以为今日有口福,能吃到些鱼鲊糖蟹,以慰相思之苦,谁想竟落了空!”
田神功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江东人提到大师,皆唤达僧,我原不信,今日看来,传言竟不假,倒是我拘泥了。”说着顿了一顿,又道:“鱼鲊糖蟹,容日后奉上,然今日田某另带得一物,想来不会辜负大师相思之意。”
皎然扬了扬眉,道:“果真?却是何物?”
田神功微微一哂:“涤烦疗渴,所谓茶也——伯熊,”他身边站着的中年文士便朝前走了几步,对着皎然微微一揖。此人穿黄衫,戴乌纱帽,面孔肥白,虽不笑亦有三分喜,却是临泽名士常伯熊。只听他打了一个哈哈道:“田将军国之柱石,前据安氏杂胡,后平叛将刘展。上皇以将军有功,特从蜀地快马运来宫中火前茶饼,却是新制花样。田将军听闻大师雅好茶道,今日便命常某跟着,却要为大师煮一瓯好茶。”说罢,他身边的小厮便递上一方金丝银盒,打开,里面是串在一起的数方极小茶饼,玲珑可爱。
皎然搓了搓手,笑道:“妙极,妙极!”说着便吩咐身边的小沙弥:“蜗儿,取都篮来!”
田神功却道:“且慢!”说毕,他背着手,在广场上缓缓踱了几步,却不发话,那文士便又笑道:“伯熊是个茶痴,平生最爱,便是找到茶中知己——听闻大师有一位密友,亦极善煎茶,何妨请她出来一会,我二人茗战,您二人品赏,传出去,岂不是雅事一桩?”
皎然皱眉道:“我的密友极多,如崔使君、裴方舟、郑处士之辈,皆在山中隐居,唤来是极方便的,却不知檀越指的哪位?”
常伯熊刚想答话,那田神功却伸手止住了他。他蹙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大师,实不相瞒,前几日我家一个妾,唤作媚川的,不告而别。我派人四处打听,闻得她便住在杼山中,我寻她数次,皆被她避过。我又听说媚川与大师过从甚密——大师休起嫌隙,田某虽鄙陋,却非石崇之辈,只是我军务倥偬,又兼在病中,颇思媚川一杯茶。且我家小郎君念母心切,因此今日带了娇儿前来,大师若能唤得媚川到此,使夫妻团圆,母子相会,亦是大功德一件。”
皎然听他谈到媚川,脸上早有不悦,刚要答话,却忽然那小轿的轿帘动了一动,有一声鼻息传来,随即又听到童子捂着嘴咯咯的笑声。过了一会儿,突然一只豹子从轿中探出头来,短耳,锦皮,琥珀大眼,眼角两道黑纹直压嘴边,那豹子在阳光下眯了眯眼,忽然纵身一跃,跳了出来,在广场上优雅行得几步,才回过头,朝轿子低低叫了一声。
田神功沉下脸,斥道:“阿瞒,你什么时候将麒麟藏在轿里?还不出来见过大师!”
那轿帘便掀开了,一个七八岁的童子从轿中走出,姿容秀美,眉目如画,一双碧眼如茶林,又一头浓密头发,紫茸茸的,如早春茗芽一般。
童子走到父亲身边,朝着皎然拜下去:“阿瞒见过伯伯。”说罢,却不似寻常童子那般忸怩,而是抬头望着大师,脸上渐起恋慕之色,款款道:“昔日夫子教我谢客山水,评说如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今日见到大师伯伯,不知为甚么,忽然想起这句话来。非但我要拜伯伯,连麒麟也要拜的——”说毕端正容颜,低呵一声,那头斑点文豹,便慢悠悠走了过来,趴在童子身边。
田神功冷冷训道:“油嘴滑舌,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么?” 皎然见阿瞒如此秀逸,忍不住心中喜爱,早上前扶起他,笑道:“郎君小小年纪,却尽得汝母风骨秀色,没想到,媚川竟有这样的好儿子!”
阿瞒却不肯起来,只是抬头望着皎然,恳切道:“母亲离开广陵已经数月,非但我思念母亲,连她驯养的麒麟也常常不吃不喝,郁郁寡欢。我搂着麒麟,常在深夜坐在母亲院中,想起她偶尔给我们讲沙漠中的鬼怪;去打猎,麒麟总提不起精神,非得我牵出母亲常骑的青骢,它才肯窜上去坐着。我深夜独处,常心生惶恐,不知是否是我得罪了母亲,她竟不肯再来见我——就连父亲的病,多半是为着战事殚精竭虑,少半也是为了母亲。伯伯,听父亲说你与母亲有云林之交,不知伯伯能否为小侄美言几句,劝得母亲与我相见,伯伯大恩大德,我不敢忘,愿舍己身,作佛前供养的童子,求伯伯成全。”说毕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谁知皎然却铁青了脸,看着田神功冷道:“小儿糊涂,被你赚得来此,田神功,种甚么因收甚么果,你若不犯下那样罪孽,媚川何至于避你不及?莫要说了,这忙我是决计不帮的。我劝将军你,回去亦需好好做些功德,将来阿鼻地狱里,或可少受几番火海煎熬,铁锯挫骨。”
田神功一笑,弹了弹冠,好整以暇道:“果然如大师所说,种甚么因收甚么果,只是大师若个绝情!”话音刚落,他忽然抢身上前,将阿瞒扯回身边,此时侍立一旁的卫士亦身形一动,魅影般闪到轿旁,电光闪动之间,只听阿瞒尖叫道:“阿耶,不要!”挣扎要脱开父亲的手,却哪里来得及?那军士手起刀落,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便滚在了地上,旁边几个波斯人徒逢田神功发难,愣了好一会儿,才“啊”的叫起来。
皎然的脸像罩了层寒霜一般,只见他一咬牙,忽然飞身而起,扑向田神功。二人蓬蓬数掌相接,战在一处。旁人只觉皎然那袭白麻僧衣,围着田神功上下翻飞,仙鹤一般轻灵,田神功却步法沉稳,臂力浑厚,一掌劈下去,隐隐带起风声。二人打了一会儿,终于被皎然觑了一个空子,将那童子一把拉过,往后急退,再看时,他手中一翻,一把雪亮的匕首已抵住阿瞒脖颈,森然道:“田将军若想在我妙喜寺为所欲为,却有些自不量力。你速速离去,我便放了你小儿,否则……”
田神功骂道:“臭和尚,你当我除了这小杂胡便没儿子么?焉知他是谁的种?你去叫媚川出来,我有几句话要问她,如若不然,我先杀却这帮贱胡,再收拾庙里的和尚……”他还待说下去,却忽然,一个跪趴在地上的波斯老者,挣扎着坐了起来,双手合十,口中缓缓诵出一段经文:“……唯有大圣,三界独尊,心恒慈善,不生忿恚,唯愿大圣垂怜愍心,除舍我等旷劫已来无明重罪,至光明界,受无量乐……”
老者的经文如定波的珠子,惊弓的日影渐渐停住了,像同时在礼赞天神一般,忽有一股微风袭来,是野蜂酿出的苦蜜,夹杂着晚茶的冷涩,又含了桂花的甜,和弱不可闻的羝气。那豹子忽然站起身,朝着偏殿,低唤一声。
便见偏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重重叠叠的素幔里走出一个矮小黑肤少年,蜷曲的头发贴着头皮,他走近木立在佛殿前的众人,施了一礼,道:“娘……娘子要我出出出来与田……田将军言,佛……佛门清清净地,又又有萨宝大人在……在此,请将……将军与大……大师熄……熄熄火气。娘娘子厌厌恶血光,莫若……莫若常……先生与大……大师以斗……斗斗茶为为战,将军若胜,娘……子自会交代……交代那物物事,将……军若败,则莫……莫要纠纠缠,早早去为妙,娘子问……问将军,何妨……何妨做做做此君子一赌?”
四目相对,田神功忽的冷哼一声,点头道:“好,田某便赌了!”
三
军士将尸首拖出门外,又打了几桶水上来,泼净了佛前广场,一会儿工夫,妙喜寺便恢复了宁静,倒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日光在空中缓缓舒展,隔着丹桂,照耀着地上设好的几重茵褥。常伯熊带来的童子,卸下黑漆柜子,打开了,轻手轻脚地取出一只银质水方。
常伯熊吩咐道:“竹里,去打些涧水上来。”说罢延请田神功并皎然坐下,那阿瞒仍被和尚紧紧拉着,坐在他身边。常伯熊笑道:“我一路上来,见这涧水极清,尝后亦觉甘甜,用来煎御赐彭州茶,倒不辱没它——苏兰,将火生来。”另一个童子便取出熟铁风炉,加了上好银碳,生起火来。一会儿工夫,竹里回来,用绿绢做的漉水囊细细滤过了涧水,盛在银盆里。
常伯熊道:“巴蜀之茶名动天下,眉州之洪雅,邛州之思安,蜀州之横原,雅州之蒙顶,绵州之神泉,俊茶辈出,却以彭州产者最佳。上皇幸蜀之后,命蒲村、灌口等处悉心制茶以贡,却改了不少式样。”说着,他将盒子打开,取出一方小茶饼,笑道:“昔日蜀州贡茶,以一斤为一饼,上皇以为太重,特命造出五饼一斤的小团茶,此内造茶,外面见不到,大师请看,此茶唤作仙崖——”一径说,手中却不停,而是麻利地取过一个银夹子,将那小饼夹了,放在火上灼烤,又道:“这茶是火前茶,仙崖山上有一处阳坡,每日被朝阳所烛,又有云雾清风,野兰修竹,待寒食禁火前,茶芽初发,便选未经人事的女子上山采茶。她们随身却不带竹笼,每每采到新芽,便含于口中,待芽叶微展,才放到红绡囊里,置于胸怀处,回来后仍要单放置在极温暖干净的竹楼里半天,如此数种,皆是要催生茶香生发变化……”口中接连说着,手腕却灵活翻动,将那饼茶左右上下烤着,饼身便渐渐灼出蛤蟆背一般的小泡。见此情状,他立刻将手抬高数寸,继续焙烤,反复数次,便有数滴极浓的茶汁掉入火中,哧哧作响。众人随即便闻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芳香, 馥郁丰娆。
见茶已烤透,常伯熊迅速将手撤回,低喝一声:“取碾。”侍立的童子不敢怠慢,一人取过银碾,一人放下鹤羽,并竹罗和金钿漆盒。茶饼受火灼烤,早已变得松散,被伯熊放在碾中,他手看似沉重,实则轻柔,边碾边笑道:“我偶尔看将军练武,说甚么举重若轻,又有四两拨千斤之语,我原不懂,在碾茶中方印证出来:发力太过则伤茶体,发力不足则难匀细,因此须得暗发劲,巧施力,此所谓力劲而不露也——”那茶被他碾得颗颗如碧色芥子,常伯熊却不甚满意,只叹道:“仍是不够匀,”取过鹤羽,将茶末扫入罗中反复筛了几次,那落在盒里的茶,便真如玉屑一般,大小如一,油润轻盈。直到此时,常伯熊才点点头道:“差强人意,差强人意罢了。”
竹里已将一口银釜用水荡涤了,坐在风炉上煎水。常伯熊指着锅笑道:“我饮茶数十载,用过不少锅,洪州的瓷鍑,莱州的炻器,固然雅致好看,却易渗水,且不坚固;铁锅,我却嫌它笨重,反复试验,觉得还是银锅最好。寻常茶釜皆矮胖,大师请看,我这茶釜却是自创的,釜身要宽,釜腰须长,则茶汤易从中心向外翻滚舒展,如此茶味才够醇和。”说着,又从柜中掏出一方银盒,打开了,却是剡纸囊包好的几个茶杯。那茶杯的颜色极为青幽,上面布满细密的冰裂纹。常伯熊笑道:“上皇以田将军平吴有功,特从宫中赐出几盏秘色茶碗,世人谓瓷色贵白,因此饮茶多用邢瓷,然以邢瓷映衬茶汤,汤色易泛红,哪比得上越瓷之清莹可爱呢?”
常伯熊面对众人谈笑风生,双眼却不离银釜,见那水面已冒出鱼眼泡,便直起身子,将初沸泡沫灵巧撇去,道:“初生之水,上结水膜如黑云母,其味不正,须弃之不用。”待底下的水又泛上来,方才拿过银勺,舀了少许盐末,左手轻抖撒入锅中,右手同时操起一只竹瓢,将那水取出,尝了尝味。过了一会儿,便见他用舌尖舔舔嘴唇,微微点了点头。此时水沸已如连珠,他便另取了一大瓢,舀出一瓢水,置于身侧水盂中,左手同时拿起长柄银策,探入锅中,缓缓画圈击打汤心。众人见他左右开弓,颇有目不暇接之感,他却应付裕如,一径比,一径笑:“这一瓢水,滋味最是隽永,止沸育华,万不可少。”说着,他又舀出一勺茶末,顺着中心投入汤中。那茶末顺着他的手势,在釜中忽浮忽沉,先如青萍追逐春水中的漩涡,渐次便成圆小的荷钱,碧色越长越大,遮蔽汤面,与此同时,汤上已微微泛出白沫。又过得数息,茶汤已滕波鼓浪,常伯熊便不再等待,低喝一声,右掌倾翻,将盂中水重新倒回锅中,刹那间众人只见风平浪息,汤面瞬间涌起厚厚的白色饽沫,同时一股蓬勃的茶香跃出银釜,如野马朝众人扑去,直到面前,众人才觉得,何尝是野马?分明是染透了茶香的春雨,攀上衣角,触面微湿。众人正沉醉其间,常伯熊已飞快地舀出三碗茶水,递到众人面前,又分了一碗给阿陆,摇头晃脑地笑道:“‘焕如积雪,烨如春芙。’诸位,请尝尝。”那阿陆接过茶水,便轻手轻脚地端回偏殿之中。
众人定睛看时,却见那一碗茶水如洄潭,深不见底,其上倒映着长空积云。微啜一口,唇吻俱润,茶味如兰、如蜜、如枣,夹杂着微酸、微咸、微涩,各种芬芳在鼻上口角喉际驰骋,丰厚而浓密。田神功半眯着眼,细细品饮,过了半晌,才点头赞道:“此茶果与别茶不同,犹如琴韵,一唱三叠,于断绝处又起峥嵘,先生茶艺,天下怕是数一数二的了!”那常伯熊煎出一釜好茶,袍袖衣角却连一粒水珠也未曾沾到,仍是干净一领黄衫,听得田神功赞叹,便得意笑道:“煎茶之法数百年来通行于世,然世人煮茶,茶味却有高低。依我看,水之嫩老,势之缓急,火之旺熄,碾之尘末,皆从一个火候上来。伯熊浸淫茶道二十余年,不敢说精湛,初窥门径而已,还请大师指正。”说着便将目光投向了皎然。
四
那和尚见大家都望着他,便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轻笑一声,点头道:“檀越此茶,可谓绮靡矣!以制茶论,便先声夺人,竭尽香艳秾丽之能事;以茶器论,则是满眼的金玉锦绣;至于茶味,可谓丰艳勾魂;茶艺更叫人眼花缭乱。妙极!妙极!我有三句相赠:以华诞而为高骨,以雕饰而为天然,以烂熟而为稳约,你道我说的是也不是?”
常伯熊先还拈着胡须得意听着,忽然皎然口风一变,将他好一通奚落,不由脸色大变。隔了半晌,才冷笑道:“大师好口齿,这上等贡茶,竟被你贬得一钱不值!”
皎然道:“檀越给和尚戴这样一顶高冠,和尚愧不敢当。方才你说,茶之好坏在于火候,可惜可惜,这不过是工匠之见。依我看,茶之精神,全从天然二字上来。以处女之口吻胸怀养茶,已经失了天然气度,此其一也……”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又啜了一口茶,细细品饮。
那阿瞒听得有趣,见和尚不言,便追问道:“伯伯,还有其二其三么?”
皎然笑道:“自然。檀越此茶,味极泼辣,至有凝滞之感,这与采择时日有关。旧法多在寒食前数日,乘天高云淡、春阳最盛之际采茶,其实是误了。火前茶虽力完气足,却少余地,好比桃夭,到得极绚烂处,便要渐渐凋谢了。我和尚这几年觉得,惊蛰前后的茶反胜一筹,此时茶叶经风雷锤炼,兼以雾染露侵,最是膏腴不过,又有含而不露的劲力,如君子之德,此其二。其三,檀越的茶表面皱缩粗粝,饮来虽芳香酷烈,底子里却带涩味,这都是少了压黄研膏的缘故,我和尚制茶,蒸后须先用大竹叶包裹,以榨子将苦汁榨去,继用茶磨磨成茶膏,再拿去晒了,拍得的茶饼,便光鲜秀美,纵碾成碧尘,饮来也无苦涩之感,檀越下回不妨一试。”
他一根一根地屈起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从容道来,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又有桂花簌簌掉落,打在他的素麻僧衣上。常伯熊忽觉得他便像顾恺之的画,不着颜色,尽得风流。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嫉妒,忍不住便冷哼了一声:“大师见解确是不俗,伯熊受教了,只是说来容易,何不请大师也为我等煎上一杯茶,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皎然莞尔一笑,双掌合什道:“娘子托我以茗战,少不得要献献丑的。”说着,便温言吩咐身边的阿陆:“阿陆,你去取我的紫茸并都篮来,蜗儿,你去葡萄泉打一些泉水。”
过了一会儿,那阿陆便带来了一个巴掌大小的茶饼,苍绿可爱,又有都篮里装着一应竹制茶具,并一个黑陶茶瓶,几盏茶碗。其中却有一样新鲜物事,用竹节做成,上面细细剖出上百条篾子,皎然举起竹节笑道:“既是茗战,茶味为重,茶技亦不可轻视。和尚闲来无事,新创了一件茶器,唤作竹筅,以此制茶,算是新法,博君一笑罢了。”他说是新法,煮水烤茶碾茶,与常伯熊倒是如出一辙,却全不似后者之口说手比,挥洒自若。那常伯熊脸上便带出了轻蔑之色。
皎然笑道:“我请诸位闭目细听。”便先闭上了眼睛。众人依言而行,先是心思浮躁,只觉日影涧流秋风鸟鸣,无数种声,声声动耳,过得数刻,忽有一种微小的声音钻了进来,连绵不绝,原来是釜中水声。那水声越来越大,如风动霜林,越来越疾,渐成珠玉般的琵琶,铮铮淙淙,到得极繁盛处,忽然转微。此时便听皎然低语一声:“开!”打开眼睛,正见皎然从釜中舀出一瓢水,盛在瓶里,左手又迅速取得一小勺茶末,投入陶碗,右手同时提瓶高沏,斟得小半碗,却停住了,接着拿起茶筅,探入碗中,指旋腕绕,击打汤心,片刻之间,那茶水如一块浓厚的碧胶,上面泛起了玉色珠玑,同时一股极幽寂的茶香袭来,虽是热的,扑面倒像轻寒的风,像秋意,像泠泠的月光,像野棠山中静姿。皎然此时复又斟水,左手茶筅,忽点忽拂,忽敛忽放,忽急忽缓,须臾之间,茶面饽沫幻化出一句诗文,乃是七字:“佳茗纵横不废禅”。众人看到这里,早已呆住,再欲定睛细看时,诗句早湮灭不清了。
此时一碗茶成,清润如碧乳,涓涓如皎月,又有茶香芳馨,夹杂着竹青气,幽绝殊胜,常伯熊死死盯着茶汤,面如死灰,想着皎然闭目听水,茶中丹青,件件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奇技,心中百千个念头,只是一个懊悔:“这并不难,我却怎么想不到?”不禁又恨又妒。那僧人却气定神闲,正要制第二碗茶时,忽然空中传来嗤嗤数声,接着便听叮当几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田神功已捡起数枚小石子,暗中发力,将茶碗一一击破,水汩汩地流了出来。皎然面色大变之间,只听田神功纵声笑道:“和尚,你输了。”
五
却说田神功纵声长笑之间,忽然双手往地上一撑,鹄鸟一般飞了起来,扑向偏殿,口中厉声喝道:“媚川,你姘头输了,还不快乖乖地给我滚出来!”他突然发难,皎然不及阻挡,情急之下,左手操起釜中的长柄竹策往上斜挑,那釜子便带着滚水朝田神功飞去。田神功在半空之中,忽听身后有物来袭,便急挥军杖,左右闪拨,他却忘了那釜里还带着沸水,虽将锅击飞了,一片沸水却结结实实泼在他裤子上,饶是他武艺精湛,吃此一痛,身形到底缓了一缓。此时皎然已翩然而至,左手以竹筅为武器,向田神功右眼刺去。田神功双手一格,变掌为爪,下摄皎然手腕,皎然却灵活一抖,撤出田神功掌心。他右手仍提着刚才的黑陶罐,手腕一震,将罐中之水泼向田神功,口中吟道:“环注茶盏!”那水便泼成了一个密密的水圈,朝田神功搂头浇去。水中雾气透着阳光,幻化出一道灼热的虹彩,将田神功逼退数尺。此时皎然已欺身上前,左手茶筅刺出,像是随着雾气击拂茶盏一般,口中道:“阿瞒,你记住,以我法点茶,第一汤须得环注,勿使汤水直浸茶面,则茶膏易成。随汤运筅,手须重,筅须轻。”他手势果然轻灵,点点划划,招招直逼田神功双目。田神功欲躲沸水,身子只得后倾,双手使不上力,左脚足尖便一个上踢冠,正中皎然手腕,将皎然的竹筅震得飞上天去。好个皎然,双足一颠,亦跃上天空,将那竹筅重新抓回手里,又凌空泼下第二道沸水,那水受了他内力,如笔直的铁棍一般砸向田神功,又听皎然笑道:“这第二汤,由茶面而注,急注急下,唤作一线天。此时击汤须有力,则栗文蟹眼生矣。”那竹筅便带着他体重,往下直插田神功面门。将军急忙往旁闪躲,同时手中军杖暴长,直点皎然。眼见快要触到他心口了,那僧人却凌空一个筋斗,翻到一侧,落地之后,立时随着田神功滴溜溜打起转来,同时右腕轻抖,水珠从四面八方朝田神功泼去,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左手却随着水势,懒洋洋的左一刺,右一拨。他身虽急转,不知为什么却不给人匆忙之感,只觉如翩翩蝴蝶,曼妙之极,只听他又曼声道:“三汤须多置,击拂须轻匀,则茶之味十得七八。”那将军把军杖舞得灯轮一般,到底有些挡不住,几滴热水砸在手上脸上,甚是疼痛。田神功忍不住勃然大怒,喝道:“贼和尚!却来寻死!”他恨极皎然手中竹筅,看似罩着他要害,却招招是虚,不像比试武艺,倒像戏耍他一般,因此存了心思要夺那筅,当下便不管皎然身姿,只纵身跃出圈外,左手一掌掌往皎然身上打去。那皎然的武功偏轻捷,内力却不及田神功浑厚,经他掌力吞吐,便觉呼吸困难,身子也不禁慢了下来。他却不急,只哈哈一笑道:“阿瞒,你是想要和尚伯伯赢呢,还是你阿耶赢?”口中说着,右手将最后一点残水泼向田神功,朗声道:“四汤须吝,以观茶色——田将军,和尚这一碗茶,点得好不好?是你赢还是我赢?”说话之间,手中筅陡然暴涨,几十根篾条,瞬间脱离竹片,朝田神功疾射而去。
两人相隔极近,田神功本已避无可避,正欲闭目弃杖,那阿瞒却从斜里冲了过来,口中大叫道:“伯伯,休伤吾父!”田神功见童子,精神陡然大振,怪笑道:“天助我也!”左手探出,已将那童子一把抓过,挡在身前。皎然“啊”一声叫,衣袖一挥,欲兜住漫天竹雨,却哪里来得及?那些尖利的竹针簇簇簇尽数插在阿瞒身上。
见此情状,麒麟却忽然站起身来,低吼一声,朝田神功冲去。文豹原是极驯良之物,它又对田神功甚是畏惧,此时见小主人遭此大难,倒激起它的血性,隔着数尺,凌空便张开大口,欲咬田神功咽喉。它又哪里是田神功的对手,被他一军杖正中脑门,脑浆迸裂,跌在地上。田神功左手一抛,将那童子抛在文豹尸身旁,轻轻拂了拂袖,笑道:“和尚,这一场茗战,到底是我赢了。”
皎然木立在广场上,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一会儿,才森然笑道:“好个父亲!好个孩儿!”说罢竟不理田神功,而是径直走到阿瞒身边,抱起他小小的身子。那童子痛得脸色雪青,一双慧眼,却望着皎然,见和尚悲愤莫名,便坦然笑道:“大师岂不闻目连之事?那目连见青提夫人在地狱受苦,倒恨不得将身自灭,以报母恩,此为孝也。我父……我父在广陵杀了数千我母族人,我常为父亲担惊受怕,如今父罪子承,心中倒好过些。”说到这里,他气息已缓,见皎然泪珠仍一滴滴痛洒,便又微声责备道:“大师,我昔日读你诗,有‘知尔学无生,不应伤此别’之句,何等潇洒,怎的你却看不开?我阿瞒今日,不过是‘相逢宿汝寺,独往游灵越’罢了……”
皎然只觉阿瞒的身子,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倒像一只杜鹃鸟,随时都要飞去,而他的眼睛,绿绸般长长投向偏殿,忽然满脸痛楚之色俱成欢喜,轻唤道:“母亲!”皎然一回头,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偏殿的门已打开了。媚川修长的身影倚在门边,默默望着他们。过了一会儿,那波斯女走过来,蹲下身,抚了抚阿瞒的头发,随即不再游移,取下头上青簪,刺入阿瞒心中。
六
那媚川结束了亲儿今生罪孽,便站起身来。她像是觉得有些晕眩,便用手托住头,默立了一会儿。众人只见此女姿态疏淡,如一尊月轮菩萨,当风吹动她丰凝的肌肤与身上的青袍,也同时带走了碧空。天边逐渐泛起沉郁的晚霞,有飞鸟驮着流光,照亮暝灭的静林。
田神功重新坐回茵褥之上,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冷笑道:“你这妇人,何其鸷忍?罢罢,手刃亲子,也只是你们这些羯胡做得出来。” 媚川笑了一声,道:“生如西阳,转瞬颓废,我儿如今不经衰老之苦,离乱之痛,情爱之鸩毒,亲恩之羁绊,何其幸也。”田神功没有理他,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也不须狡辩,只速速将藏宝之地告诉我,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并你教中的萨宝高僧,我都一只船儿,送你们回去。如若不然,我灭你圣火,杀你祠主,烧你经典,并这些和尚,一个不留!”说罢,他一声轻啸,半山腰突然呼啦啦举起无数火把,原来田神功早已暗布伏兵,今日竟是要铁了心逼问出藏宝之地。
原来田神功出身寒微,却颇有谋略勇力,初时为安禄山赏识,以一介里县小吏而成平卢兵马使,他心思却颇罅隙,两度归顺安史,又两度反了出来,在灵武的朝廷,官倒是越做越大。肃宗皇帝格外赏识他,竟给了他个‘义敬孝友,忠卫社稷’的考语。乾元二年,宋州刺史刘展谋反,大败江淮都统李峘,并淮南东道节度使邓景山,致使江南大乱。肃宗腹背受敌,颇感头痛,忽然想到田神功手下还有五千兵马,正驻在任城,便命他南下平吴。此时田神功正为兵饷焦头烂额,想到江南富庶,广陵城内更有数千波斯胡商,手内奇珍异宝,不可计数,便颇为心动。他也当真了得,不到一年,杀刘展,平江淮,及至入得扬州城,便纵军大掠,哪知波斯胡狡猾,早将财富藏起,田神功如意算盘没有打好,又有部下不满此次南征要空手而归,颇有哗变之险。他弹压不住,便心生恶念,杀胡人,毁波斯邸,烧祆教祠,只是将扬州城翻遍了,那些财宝却依然无影无踪。媚川知道底细,见他如此阴狠,在他纵军抢掠时便不告而别,哪知他却如跗骨之蛆,到底被他找上了门。
媚川听得田神功逼问,又见她波斯族人,昔日何等豪奢,如今却凋敝至此,不由感到凄怆莫名。她垂着眼睛,伸出一只手,顺着那破碎的黑陶碗的碗沿,一遍一遍摩着,只是不答话。见她沉默不语,田神功大恨之下,正欲扯过身边的波斯僧,一掌毙了他,岂料那老者却突然长叹一句,幽幽说道:“罢了罢了!匹夫无罪,怀璧有罪。我波斯族人百年经营,想着是有一天能带着财宝回国,驱赶黑衣大食,复我帝国,兴我圣教,哪知一切不过是一场空。田将军,你欲知晓藏宝之处,须莫着急——媚川,天黑了,你去点一堆净火,且让我等礼拜天神,并为小郎君祈祷,送他上路。”
媚川听得此言,立时恭谨地趴在地上,向那老人磕了一个头道:“依汝所言。”说毕,她又转头看了看皎然,温言道:“大师,你也过来坐罢!”那皎然仍抱着阿瞒尸身,茫茫然似不明白她问的什么。见此情状,媚川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牵住皎然衣角,将他拉了过来。
寒蝉长鸣,未有断绝,裂帛一般,落下的丝丝缕缕,化作萤光,照着阿瞒的脸庞。皎然突觉黑夜是如此漫长,而死亡的浊波,如一场深不可测的梦境。他不禁悲从心来,千百句佛偈,怎生道得出底细?半晌才哽道:“如今你等礼拜圣火,又要送阿郎走,须得极干净祭物。此处既无柽柳木,又无酒脯醯,岂非大不敬?”
媚川摇了摇头,叹道:“大师啊大师,世人说你不缚常律,怎的你却如此泥于经典?没有柽柳木,便用香桂枝也是好的,没有酒脯醯,却有我采的杼山野茶,经我指甲掐断,日曝火燎,并无一丝不洁气息沾染,做一碗净茶,供奉得悉神,神明又怎会怪罪?”说着,她轻唤一声:“阿陆——”那黑肤卷发少年便走了过来,蹲在媚川面前,一双眼睛像犬,晶莹温柔。媚川似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停了片刻,忽然探手在他额头一拍,口中似笑,却如悲啼:“阿陆,你听到祠主说什么了。我听闻天下之水,以扬子江南零流波最为洁净,你去为我取点来 ……”她还未说完,那阿陆却突化成一节墨幽幽傀儡,先是在地上蹒跚数步,随即便冲了出去,转眼不见踪影。
田神功见她教内法术,却不为所动,只一味冷笑道:“扬子江离此地不知千里万里,南零之水更在江中,取之何异于海中捞月?你等贱胡若只管拖延时间,休怪我无情。”
媚川淡然道:“将军口口声声贱羯杂胡,轻蔑于我,我却有一句问你,你数度反复,又为己私犯下杀孽,可是丈夫行径?我媚川不过胡旋姬,只是想到曾失身于你,亦觉无脸见人!”她款款而言,却不啻一记耳光,打在田神功面上。那田神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欲反唇相讥,媚川却站了起来,随手折下桂枝,继道:“我祆教徒每欲礼赞日神,必以铁钉穿额,出门后便身如疾鸟,直飞至西凉祆神前舞一曲,这也不过半日功夫罢了。如今只是扬子江,须臾来回,易如反掌。”
说话间,她已折下数条桂枝,碧叶上带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桂花,似仍散发着太阳的芬芳。媚川惨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丝帕,打开了,原来里面包着数十片茶叶。借着蓝溪一般的夜色,众人见那茶像半透明的凤羽一般,纤长娇嫩。此时阿陆果然已飞鸟般掠回,手里持一节竹管,微微晃荡有声。
媚川便将茶叶盛在破陋的陶碗里,又用帕子将口鼻掩住,缓缓将火生起,接着将南零水盛在银锅里,坐在火上烧了,叹道:“我波斯教拜圣火,火有大净小净之分,大净之火,需从二十四处取得火种,再加入天火,点燃了祭拜,如今我儿未满十岁,便只用小净之火,他倒还能承受。”说着,火已渐渐旺了起来,先如含苞的红莲,猛然怒放开,舔着银锅,火星飞溅。然后水声突然响了起来,像是突厥人以刀剺面,像是纳骨瓮破裂了,能听到文豹、猞猁、与水獭灵魂的哀号。 媚川以此水点染野茶,又双手合什,默默祝祷。她口唇翕动之间,众人见那些茶叶一点点舒展,像青凤,像髓叶,一缕香芬,如泣如诉。
这一套礼成,媚川便解下掩住口鼻的屏息。众人还未解时,她已将那丝帕掷向皎然。和尚只觉得帕子带着茶的苦香,与媚川身子的柔甜,浸透鼻息,随即又滑了下去,落在阿瞒胸口。他低头,见那帕子蒙着紫帛,又缀了三颗玛瑙珠,倒像夜色,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耳中听得分明,媚川低吟道:“帕子有灵绢一方,一丝一缕一回肠……大师,我有一事问你——你可喜欢我么?”
皎然似不明白她问的什么。他缓缓抬起头,瞪着媚川。
媚川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明白了。”随即她俯下身子,面对皎然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道:“媚川为田氏所玷,常觉追悔莫及,自诞下此儿,每欲杀之,以断七情六欲,奈何此儿可爱,未忍下手。自遇大师,我屡欲以凡花染僧衣,奈何大师禅心竟不为之起。噫吁!如今我儿已去,我了无牵挂,只求大师一件事,便是过了三日……”说到此时,她突然身形暴起,射到皎然身前,一把抽开阿瞒胸口的青簪,往后一甩,那簪子不偏不倚,正中田神功前额。再看时,媚川已不犹豫,踹开火上银锅,投入火中。众人只见那火焰轰一下暴涨,密密实实地裹住媚川。于此同时,身畔传来一声巨响,那田神功的身躯,已直直地倒了下去。
皎然只见媚川在火中,头显日轮,脚踏蛇蜥,艳光如飘带如祥云。忽然那傀儡阿陆也纵身跃入火中,伸出檀木一般的手臂,紧紧抱住媚川。一片青茶从他们胸口挣脱出来,被秋风卷上天空,又打着旋儿,飘到常伯熊面前。他伸出手,接住了这片纸灰。
附录:唐宋茶法:
本来都写不下去了,看到各位喜欢,顿感精神大振,跟吃了鸦片打了鸡血似地,又写了下去。请你们一定继续拍我,香花就好,砖头轻点,烂菜叶子西红柿先炒炒,加个鸡蛋什么的,再加点梅干菜,特好吃,真的!
关于茶道,常伯熊所做是汉唐时期流行的茶法,叫做煎茶。做茶叶的方法,基本是采茶-蒸茶-用我们捣蒜的玩意儿捣碎-放在模具里拍成圆形或者方形的茶饼-中间穿孔-用绳子穿起来-搞定。蒸茶,其实不容易掌握好尺度,所以到了宋朝,改蒸茶为炒茶,并且不用捣蒜的玩意儿,而改用磨子把茶叶磨成粉,这样更加细腻。
现在我们用的做茶叶的方法,基本是炒茶,所以也叫做炒青。当然,也有少数茶叶保留了古老的蒸青方法,比如恩施玉露,比如仙人掌茶,比如日本的煎茶。炒青和蒸青最大的不同,在于茶汤的颜色。我们普通喝的绿茶,茶水基本是淡黄色,而蒸青做出来的茶叶,泡的茶汤应该是碧绿色的——当然,我没喝过恩施玉露,打算回国弄点回来,尝尝看:)
因为茶叶磨成粒和粉的不同,在唐朝和宋朝就有了不同的喝茶方法,唐朝依然保留煮茶的方式,其实我觉得这主要是制茶的技艺所限制的:茶叶如果比较粗,用比较猛烈的火攻和滚水,就能让茶味生发,而到了宋朝,由于碾茶能将茶碾成非常细腻的茶粉,茶粉娇弱,遇滚水容易老,就有了皎然所用的“点茶”法。现在日本茶道,基本就是宋朝点茶之法。而无论煮茶还是点茶,唐宋两朝都崇尚“饽沫”,就是茶汤上面要有白色的泡沫,这泡沫是由于搅动茶水而产生的,宋朝所谓的茗战斗茶等等,其实就是看饽沫:停留的时间长不长,浓不浓(如果长浓,就叫做“咬盏”)等等。宋朝因为用点茶方法泡出的茶非常浓,饽沫也厚,像蜡一样,所以也称为“腊茶”。
在宋朝,茶艺精深之人,可以用茶筅在饽沫之上,利用击打茶汤角度力度的不同,使泡沫形成诗句或图画。这,叫做茶百戏,或茶中丹青。听起来很玄,其实颇有点像咖啡馆里喝到的咖啡,上面有奶油画出一颗心一片叶子什么的。现在已经有人复原了这个技艺(新浪围脖,去找“茶百戏传承人”)当然,他做的,是不是宋朝的技艺不得而知。他所用的茶汤,颜色太浓,而用绿茶,按他的说法,是图像很容易散去。但据说他研究了很久,到底要用什么方法做茶饼,磨出来,茶汤的图案才不会涣散,感觉还是蛮厉害的!
无论唐朝宋朝,其实都有我们现代喝的散茶(当时也叫草茶),有雀舌啊(像现代的龙井),麦颗啊(像现代的珠茶如碧螺春),蝉翼啊(像现代的猴魁)等等,只是未成气候。大家大概晓得,唐朝初期饮茶相对还是比较少的,后来石头崩裂,从中间蹦出一只鸟叫陆羽,写了茶经,喝茶才进入平民百姓之间。临泽一头常伯熊,是陆羽的粉丝,有一天御史大夫李季卿请常伯熊去泡茶,大约这人特别潇洒,特别能说,人又比较帅,搞得大家都有点神魂颠倒,大概想要发展点基情也未可知。过了一段时间,李季卿又请陆羽去泡茶,据说陆羽不修边幅,较比邋遢,搞的那一套又和常伯熊一模一样,李季卿就有点看不起他,只打发了几个铜子儿。陆羽觉得受到极大侮辱,写了三卷《毁茶论》。
当然,幸好,“今不传”。
宋朝的福建成了最好的产茶区,而唐朝最好的蜀茶,渐渐式微。供给朝廷的贡茶,都从福建(建州)而来。至于怎么好:首先采的就是芽尖(不是茶芽,而是茶芽的那一点点尖,可见成本有多大),然后拍成非常小的饼,饼的形状,也不止是方的圆的,也有梅花形的,和其他形的,到了朝廷,美丽的宫女要在茶饼上面嵌上金丝银钿,然后,用珍贵的油膏去膏茶饼(搞得像圣经里那个用油膏和头发去抹耶稣脚的女子一样),这个,弄完以后,宫女可以戴在头上,作为通草花,或者花簪子。吃的时候,刮掉珍膏和金银,再拿去碾和点。
后来明朝人就想不通觉得那茶沾了油还能好吃到哪里去呢?所以风俗这个东西,就是时尚这个东西,你一旦适应了,也就习惯了——咦,我到底想说什么?
明朝老朱是个大老粗,觉得老赵家那一套忒杀是太小资,太浪费,主要是太文青了,于是下令不准再造茶饼。于是,我们现在喝的散茶,逐渐当道了,直至今日。大家都可以理解,散茶比起碾茶那一堆东东,方便了不是一点半点。
所以,衡量来看,唐朝,是普茶,宋朝,是文茶,而明朝,就是2茶……你们懂的(大眼小眼表情)
而近代才发展起来的发酵茶(乌龙茶和红茶),我以为,也可以在唐五代找到蛛丝马迹。比如五代的毛文锡写过《茶谱》:“泸州之茶树獠,常携瓢置,穴其侧。每登树采摘芽茶,必含于口,待其展,然后置于瓢中,旋塞其窍。归必置于暖处。”茶叶发酵以后,和绿茶的味道就完全不同了。绿茶,一般是豆香,和栗香,而发酵茶,可以有酸枣香和蜜香,和其他许多复杂的香气。说到这里,鄙人就来吹上一吹,鄙人这次回国,买了一两非常好的红茶(肉痛表情),名字说出来大家要挺住,要淡定,叫“极品滇红”!(当当当当!)那个茶,用暖水暖了杯子,把茶叶放进去,稍微浸润一下,那种酸酸的,淡淡的蜜味,不要太好闻哟!极品滇红,全部是茶芽做的,茶袋壁上,全是金毫,茶汤泡出来,不要说冷后浑了,热的时候就是那么浓浓的……算了反正你们也喝不到,俺就不馋你们了。
皎然是谢灵运的十世孙,是陆羽的忘年好友,陆羽写茶经,肯定和皎然有过讨论唱和。说到谢灵运,那个诗不要太憋了,跟便秘似的(主要我好多字都不认识,认识的字又不晓得意思,主要还是怪我怪我都怪我……),但是皎然就好很多,诗句相对轻灵。但是,皎然是很推崇他祖宗的。他的山水诗,我以为在谢诗与陶诗之间取中庸。他写《诗式》,说“诗不假修饰,任其丑朴。但风韵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无盐阙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所以,他是典型的文青,他要的,是自然,而典丽。而这自然典丽,来源于灵感,也来源于雕琢。所以皎然泡茶,走的就是这个路子:方法全是极细腻的,但用器全是竹陶。不夹富贵,风流自生。
当然,说到谢灵运,也有小品,颇清新,吉庆有余用民歌结尾,我也用谢灵运辑录的民歌唱和,曰:
可怜谁家妇?缘流洒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
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
颇有十八摸之味(流口水表情)。
原来茶如女人:“清润如碧乳,涓涓如皎月,又有茶香芳馨,夹杂着竹青气,幽绝殊胜”
原来九哥文笔如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