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胜(8,完)
(2010-11-02 13:09:35)
下一个
八
野水交山根,一只寒鸦缩在芦苇上,一动不动,雪簌簌地落着。
因为天色太暗,惠胜在洞窟里点起了油灯。他将师父平日打坐的小龛填了起来,于其上画了一尊白衣佛。这是以惠遵为蓝本的一尊美丽的佛像:长而尖的双耳,额上白毫,眼目低垂,眼睑上亦打了白翳。这使得师父的双眸显得空濛而深邃。师父还有年轻的胸膛和方大的脸庞,惠胜想师父在兜率天里一定就是这样的:伟岸,肉质而宁静的嘴唇吐出的话语都会变成摩尼宝珠。
他揉了揉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眼前的洞穴。现在一切都做完了——尽管他一再拖延,反复修改——洞窟里充满浓重和纯粹的色彩,一不留神,你会觉得这些色彩会像蝴蝶一般,轰隆一下,全部飞走。
那么现在一切都做完了,这叫惠胜觉得茫然。他垂着手,呆呆凝视着洞外灰白的天空,天空像一块画布,忽然画布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大脸,这张婆罗门似的扁平苦恼的脸叫惠胜吓了一跳。
“惠胜……”那张脸轻轻地叫着他:“……惠胜小师父,是你么?”
“啊,原来是阿健……”惠胜仔细端详了一下才认出她来:“怎么是你……难道公主她……”还没有说完,惠胜便停了下来,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其实元法英在几个月前就已经难产而死了,据说是因为她太肥胖,而婴儿也太巨大。但是大家私底下都这么传说,那是因为羞愧与遗憾:大家说元法英早就知道父亲与兄长之死,她只是没有出言阻挡,这样,她的父兄便来找她索命了。
阿健像一只毛发凌乱的狗,抖了抖身上的雪,踟蹰在洞外。惠胜感到一丝振奋,虽然阿健是丑的,但是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说过话,也没有碰到认识的人了。并且阿健是从元法英身边来的,也许她的身上还带着她的印记,于是惠胜开了口:“阿健,进来吧!”
阿健于是走了进来,她的神情也像那些被主人逐出家门的犬,胆怯而温顺。
“我,我来看看我的画像——你还记得吗?我们三个请你为我们各画一幅肖像。我,阿丑,还有阿媚——你还记得吗?”她呆呆地说。
妇人很快便找到了墙角她们三人的画像,于是走了过去,蹲下来仔细看着。她们排成一排,侧着身子,由一个比丘尼引导。阿健很高兴地看到阿媚并没有更美,而她自己也不见得比阿丑更丑,所以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么,这个是公主罢!”她指着供养人像上面的菩萨问道。
惠胜点了点头。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避免注视这尊美丽的菩萨。他曾经用颤抖的双手画她的血肉,在师父死了之后,他便赎罪——或赌气—般不再与她四目交接了。如今他重新打量起她,这让他觉得温情脉脉,仿佛隔着琉璃看到的青色树林。为了不使自己再次陷入感伤,他问道:“阿丑和阿媚怎么没与你一道过来?”
阿健愣了一下:“你不知道么?她们都殉了公主了,”她压低声音说道。
“啊,那你怎么……”
洞窟的温暖让阿健打了一个哆嗦,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惠胜:“因为我机灵啰……”说罢她就嘎嘎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凑近了惠胜,推心置腹地说道:“小师父,还因为我不是处女,而那边是需要纯洁的处女去侍奉的——你懂么?”
惠胜没有躲避,他盯着阿健,阿健也看着他。在火石电光的一瞬间他像是与她达成了一项密谋,而两人都对此缄口不言。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恶的成年,让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任其发酵散发出微妙的腐烂气息的成年。
很像是一只终于缓过气来的乌龟,阿健开始试探着伸出了四肢。她摸了摸惠胜的脸:“夏天的时候见到你,你还是个白胖的小和尚,现在你倒像是老了三十岁。”她说道。
惠胜垂下了眼睛,没有动弹。奇怪的是,仅仅一刻钟前,他还以虔诚的手描绘师父,他认为红尘里没有什么是值得他抬眼的,因为他早已发誓将用青灯与苦修来忠于自己的爱情,然而现在他的心里竟怀着愉快而恶意的激动。他不知道哪个他才是他,或者其实这些都不过是他罢了。
天渐渐地黑了。
惠胜觉得极度的愉悦,又极度的罪恶。他极度地憎恨自己,而这反而增添了他极度的快活。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极度的粗鲁的,而在他的生命之中,他早已习惯了淡漠。那些喃喃自语的佛经与永不停止的雨滴,在南朝,僧衣中含蓄的水分,那些沉吟的佛像与师父平静的目光,在边疆,夕阳下婉转的沙漠。他以为这就是快乐,而这也就是生活。那么原来生活中原来存在另一种快乐,隐秘的爱情在几个月前已经教会了他品尝某种钝痛的快乐,那么现在他体会到了另一种快活,说不出的快活,舍弃道德与戒律,违背初衷与誓言,在上空愉悦地盯着自己如此轻易受到诱惑,心底的轻颤:停止吧,停止吧,而肉体加倍享用盛宴,一个声音说:你背叛了她,另一个声音却在反驳:这等小事如何称得上背叛?一个声音说:师父教你怎样?另一个声音说:那么在这一次之后罢!快乐,快乐!越绝望,越快乐的快乐!
而当一切都停止时,敦煌仍在下着寂寂的大雪。天已经完全黑了,白雪反照出微弱的银光。阿健坐了起来,这个刚才仍在耀武扬威的妇人收起了自己的爪子,安静地靠在惠胜胸前。她的乳房像累累垂下的瓜果,散发出甜熟的香味。
“让我带你看看我画的图画罢。”惠胜突然说道,随后他抓起阿健的手,强迫她站了起来。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站在穹顶之下,在他们的头顶是天堂。
“这是什么?”阿健懒洋洋地问道。
惠胜只需瞥一眼便能将那幅画的来历说出来:“鹿野苑初转阀伦”,他说道:“说的是释迦牟尼涅槃之后第一次说法,在鹿野苑——你能看到他脚前卧着的两头母鹿么?”
“那么这一幅呢?”
“这是须达努太子本生故事。”
“这个呢……”
“这是五百强盗成佛图。”
“啊呀,他们的眼睛被剜去了么?”
“正是!”
这是微妙比丘尼缘,这是睒子本生,这是西王母与东王公,这是力士,是飞天,是药叉,是射鹿的猎人,是驯马的胡人,是野猪带着六子嬉戏,是天鹅在湖中浮游,是水纹,是云天,是生机勃勃的人世,是风流快活的天堂。
“而这是降魔变。”惠胜闭着眼睛,指着东壁一角说道:“魔女试图引诱佛陀,她的头发,我画的是蛇,你能看清么?”
阿健走了过去,仔细看着,随后她笑嘻嘻地回过了头:“与我长得有点像呢!”她骄傲地宣布。
惠胜闭着眼睛,无声地笑着。现在,他对自己说,我们来到了最后一幅。
“那么这一幅呢?”阿健问道。
“你说的可是降魔变旁的那一幅?”
“嗯。”
惠胜缓缓答道:“那是沙弥守戒自杀图。”
“啊……”
在阿健以女性的敏感想要开口阻止他说话之前,惠胜极快地接了下去:
“沙弥的母亲,在荠菜生长的春天,送他去剃度,他的师父为他说法,他以为天花乱坠了,而那不过是暮春的柳絮而已——多么迷人的天堂哟!他想,而师父说:‘惠胜,你若敬三宝,持八戒,便能与佛共享兜率天’。随后他们师兄弟一个接着一个出去化缘,在富贵人家的门口这个年轻的比丘遇见了一个少女,美丽而淫荡的大家闺秀说:‘我父我母都出去了,小师父,你进来罢,让我们共享无上的快乐’……”他的声音像一阵香烟,袅袅消散在空寂的洞窟里。
“……那么后来呢?”阿健问道。
“后来……后来这个小沙弥感到如此的失望,以至于他用刀切开了自己的胸膛。师父火化了他,最后,他的尸体变成了一块散发着香气的紫檀木。”
在他们俩中间,出现了这样长的沉默,以至于惠胜可以用这段时间来回忆自己短暂而平淡的一生。但是到了后来,阿健终于说话了,她清了清嗓子,说:“那么你其实还漏了一幅画未画。”
“是什么?”惠胜问道。
“就是……就是你并没有说,你——这个小沙弥——到底有没有进去,与那女子共享无上的快乐——还有,这个小沙弥——你……到底是否……真的守戒自杀了?”
惠胜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望着她。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随后他闭紧了嘴,嘴角显出两道深深的纹路。
而或许下一刻,他的身体便会像昙花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