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这次是定稿……
敦煌
一.
咸通十年十月十日,长安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青云,街上虽然人头攒动,七十二坊却一丝声响也无,你道为何?却原来是懿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薨了。
从头天晚上开始,由广化坊到延兴门一带的街道便已笼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门便打开了。驸马爷保衡打头,领着十对贵族子弟率先走了出来。他们均着白色衣裤,赤着脚,头上的幞头巾子也换成了白麻,等出了广化旗亭,少年们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声如一支羽箭一般刺破了长安的天空,雨渐渐的落了下来。随着他们的歌声,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当今圣上崇奉释氏,送葬队伍里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时之间,只见香烟袅袅,法韵姗姗,依稀辨认得出是一首《归西方赞》:
“……
归去来,生老病死苦相催。昼夜须勤念彼佛,极乐逍遥坐宝台。
归去来,婆娑苦处哭哀哀,撒手须归安乐国,长辞五浊见如来。
……
声声为念弥陀号,一时闻者坐金莲。不如西方快乐处,永超生死离无常……”
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长安城的百姓虽然见过世面,却不曾经历过如此绯靡奢华的排场,一时东西二市为之罢市,士绅庶人如蚁聚一般,随着公主的棺椁,由广化坊至宣平坊,再缓缓折向东边的延兴门。忽然之间,诵经声中响起一声大喊:“广化坊那里正给公主烧金银珠宝哪!还不快去!”话音刚落,人群便嗡的一声炸开了,大多数人扭头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见玄法寺的寺门开着一道小缝,一个和尚,宽衣大袖,从门缝里头冷冷的窥探着这支队伍蜿蜒走向东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转成了雪粒,沙沙的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时分,雪却停了,云开雾散,半轮弯月挂在墨蓝的天空之中,撒下一片冷光。远远的从北面的宫廷传来《叹百年歌》,乐声凄楚,正如那些冰寒晶莹的霜雪。及至后半夜,只听得吱呀一声,虚掩着的寺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气质清古,见之忘俗,另一个则虎眉虬须,相貌奇绝。他们进门之后便径直朝着寺北走去,走不多一会,前头的男子忽然停了下来,瞪着身畔的墙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这定是怀素手书了……果然是笔力遒劲,神采动人!几之兄,留步留步……那里是陈子昂的马,此寺中另藏着十万尊金刚佛像,据说雕得亦不循常例。只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白日能得闲进来……”
话音刚落,却听得背后一声清笑。二人诧异回头,却是白日所见的那个和尚,身边立着一个水桶,手里拿着一个水瓢。见二人回头,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么?看和尚为二位取光来。”说着右手水瓢凌空一舀,说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来,冷光滟敛,照着一壁淋漓的狂草,满墙神骏的天马,秋毫毕见。那头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见状,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随着马儿的轮廓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哎呀,几之兄,几之兄,你看这马,飘逸神骏,鬓毛仿佛随风飞扬,实在令人神往啊……”
另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却不耐烦了,道:“温大人,什么怀荤怀素的,你要喜欢马,明儿到我那里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听得此言,温大人微微颔首,眼光又在壁画上恋恋几回,才转身对和尚说道:“这位可是淮南大师么?在下京兆尹温璋,这位是中书侍郎刘瞻大人,中夜来访,不甚惶恐,只是实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们才……”
那和尚一笑,打断温大人道:“正是贫僧,二位大人,外面寒冷,我们还是里面叙话去罢。”说着便举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僧房。
待得小沙弥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后,温璋便开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门中夜未关,大师怕是早就在等着我们,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来是为了什么事情罢?”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么,二位大人还要考考我么?”说着将右手在水桶里一操,一片清辉便闪烁在他的掌心,和尚曼声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两位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这个寒字身上了吧!”
刘瞻睁大了眼,双手在大腿上一拍,兴奋道:“嘿!温兄,这和尚还真有点门道!没错,我们正是为了韩宗绍,康仲殷那两个老货才来的!”
温璋点点头,款款说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后,今上悲痛异常,迁怒于韩宗绍,康仲殷两个医官,两家枝蔓被捕三百余人,就下在监里,只等天明便要处斩,说是要给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将无数金银珠宝烧给了公主,不见广化坊那里多少百姓等着冥灰,想从里面扒出点宝贝呢。公主生前,内廷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赐给了公主,公主死后,又是这等奢华哀荣……钱财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只是人命至贵,请大师救上两家人一救吧!”
刘瞻也大声道:“陛下信崇释典,留意生天,大要不过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恶念,所谓福田。则业累尽消,往生忉利,比居浊恶,未可同年。伏望陛下尽释系囚,易怒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资爱主之灵。中外臣僚,同深恳激……”说到激动之时,忍不住站了起来,绕室急行。想来这篇奏章他倾注了许多心血,现在念起来,仍是流利之极。
温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刘瞻大人奇倔,我看刘大人却是妩媚得很哪!”
刘瞻的神色却转为沮丧:“妩媚?嘿嘿,当年太宗皇帝之爱重魏征,今不见矣!我给皇上上书言此事,皇上却大大斥责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儿却迁怒别人,却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来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医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几之兄,今日你我二人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头,总有我陪着你便罢了。只是大师,我与几之兄乃朝廷之臣,上书切谏,份内之事,那两个医官身上担着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尽心竭力?何况二人亲属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慈悲为怀,求大师救救他们罢!”
这一番连说带咏,慷慨之极,室内的烛火也为之摇摆起来,那和尚却不为所动,冷哼道:“温璋大人此次倒是仗义得很,只是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收骨头的人,收骨头,我会,救人,我却不懂。二位大人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温璋温大人的脸上显出急切的神色,道:“自从去年大师做了玄法寺的主持,这偌大的京城里,又有谁不知大师活死人之仁?淮南大师,倘是您能救上这两家人,我,我……”说着似乎无以言辞,便肃容敛衣,站起身来,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后但有驱使,绝不敢辞!”
那和尚却不再说话,只用指甲敲打着桌面。一时之间,只感觉室内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长时间,和尚才开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卡嗒卡嗒的声音正弄得两位重臣心烦意乱,听得和尚有了松动,不禁大喜,两眼均殷殷望着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只是却要借温大人的头一用呢,不知温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两人均感愕然,刘瞻听了似是不信,过了一会,脸上便浮现出忿然之色,那温璋更是一脸惨淡。刘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剑,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说你慈悲胸怀,却不料……”还未说完,却被温璋按住了身子。
那温大人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却回归一片平静,他微微一笑,道:“几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责于我,我便有了准备,何况这几年我身为京兆尹,执法严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们正瞅着这个机会报复我呢,你不见皇上那儿多少弹劾我的奏章。罢了罢了,人寿百岁,犹如星火,生不逢时,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换上韩康两家三百余口,也算是给我种了福荫。”说着便起身吟道:“魂魄逐风摧,朋友长相辞,几之兄,淮南大师,我先走一步了!”忽然欺身到了刘瞻身边,只一抽就抽出了他的宝剑,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这变故太过突然,刘瞻来不及制止,便看到一片血河从温璋的颈处流了下来。刘瞻呆了一呆,忍不住连连顿足道:“温兄!温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来怕什么!我这便进宫再见皇上,要是救不下这两家,我……我们就在黄泉相伴好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转身又对和尚说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食言,只是你若救不了两家,我们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又恨恨数声,却也不再多话,竟是拉开门,一阵旋风般的走了。
风侵入室,烛火明灭,映在和尚的脸上,竟不知是温柔,还是凄然。过了半晌,才听得和尚怔怔说道:“阿宜,阿宜,我总算为你报完仇了!”
二.
京城之重牡丹,是从天宝年间开始的。开元末,裴士淹从汾洲带回一品白牡丹,种在自己的私邸,时人觉得稀奇,便络绎不绝的上门去看。当时的卢纶还写了一首《裴给事宅白牡丹》诗,诗云:“长安豪贵惜春残,争玩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既是歌颂白牡丹之冰清玉洁,也顺便拍了一下裴潾的马屁。渐渐的,牡丹花便成为京城里头一样被人看重的花朵。不但贵族富豪家里要种上几本名贵的牡丹,就是那庸俗人家,门前门后也要植上几株。奇的是把牡丹花养得最好的,倒不是那些名门望族,反而是寺庙里的和尚。慈恩寺的紫牡丹,兴唐寺的杂色牡丹,大兴善寺的合欢牡丹,都在京城里大有名声。每到暮春,无论是淑女士人,个个脸上都要显现出一种痴狂的神色,去寺庙看牡丹的车马堵塞了各坊街道,谁要是这个时节不去看上一回牡丹,说出去都会被人瞧不起。一时之间,牡丹花艳冠群芳,倘若各花有灵,定会大大的不平起来。
却说懿宗皇帝咸通四年,京城里来了好几个奇怪的人物,并出了一件大事。这第一个人物,便是不知什么时候,在长安街头出现了一个聋道士。这道士日日头戴一顶白冠,身穿一袭葛衣,一脸痴傻样。懿宗皇帝是虔诚的佛教徒,他的好恶自然左右着京城的时尚:长安城内寺庙是一家连着一家,道观却少得可怜。这道士既是个聋子,看起来又甚为蠢笨,自然没有哪个道观愿意收留他,便只能流落街头。好在这道士虽不解世事,却有些小本领。每天等日头高了以后,便在各坊中找个开阔地方,卖起艺来,也能得三五个铜板,聊以糊口。
说起这道士的本领,看过他技艺的,无不啧啧称奇。你道如何?原来这是个能种牡丹的道士,且他种牡丹的方法奇特得很。每日这聋道士摆开摊子,看人聚得差不多了,便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竹叶来。只见他把竹叶放在手掌上,喊一声:“长!”从他手心里瞬时就冒出一枝细嫩的小芽,奇的是此时再看他手心,那竹叶却没了踪影,此芽便像从他肉里直接发出来的一样。那嫩芽越长越大,转眼之间,青枝碧叶,无不具备,绿萼上笼着一个花苞。那道士此时再喝一声“开!”,花苞便啪的一声,绽放开来,却是一朵黑色牡丹。京城里的人见过深紫牡丹,见过绛红牡丹,却从来没见过黑色的牡丹,且这牡丹黑得如无星月的天空一般,只花缘一道灿烂银边。一到此时,众人无不大声喝彩。那牡丹却不肯因此而停止生长,渐渐便如人面大小,忽然又啪的一声炸开,围观的人群再仔细一看,哪里有什么牡丹,却还是一枚竹叶好好的躺在道士手心上哩!
除了这道士以外,在长安街头还出现了两个以乞讨为生的疯子——说是两个疯子也不甚合适,确切说来,乃是一个疯子,与一头疯狗。这疯子平日里喜欢垂着头,沿着墙根走路,看起来畏畏缩缩的,其实你若仔细端详,还是能发现他长得颇有精神:眉眼端正,最妙的是长了一双好精致佛唇。那狗却是一只癞皮黑狗,整日跟在疯子身后,须臾也不分离。
其实疯子与疯狗也并非时时都犯着疯病,虽是乞丐,倒也斯文。你若给他们点残羹冷炙,人便给你鞠个躬,狗也给你作个揖,遇到秀才士人,还能掉上两句书袋。只是不能喝酒。一喝酒,这两者便如癫狂了一般,再没了往日的卑微神色,此时疯子便当街站着,剥了上身的破衣,张开口,嗬嗬大吼数声。说也奇怪,随着他的喊叫,长安城里往往会刮起一阵风。那风越刮越猛,疯子与疯狗就会像中了魔一样,随风狂奔起来。北至宫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门,东到春明门,将长安城跑一个遍,边跑边喊:“吉风留馨!吉风留馨啰!”配着疯狗狂风中汪汪的喊叫,倒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如此这般,定要等酒醒了才肯安静下来。
众所周知,长安城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今日你即便是贫寒之族,只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不厌乞丐,厌的是又穷又不会来事的乞丐。这疯子与疯狗如此特异,每日御风飞行之时,喊叫的话语又甚有玄机,百姓们便对他们格外宽容起来,久而久之,人们一看到这个乞丐,便会笑闹道:“吉留馨,你过来,我与你打酒吃!”看那疯子与疯狗逐风而奔,渐渐成了长安百姓一个共同的节目。
话说咸通四年的那个暮春,长安城里是既无风来也无沙,长空朗静,街巷空旷,那吉留馨从一早起来便开始讨饭,讨到日中,只得了两个馒头,也无人为他舍酒。你道如何?却原来此时正是牡丹花开时节,多数酒家店铺都歇了业,跑去寺庙里看牡丹去了,这疯子就算再有趣,也无人肯留心搭理他。那吉留馨肚子既是空的,又无二两酒入肚,便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一般,怏怏在街上低头走着,忽然迎面撞上一人脊背,抬头一看,却见前面乌泱泱一群人,正围着个道士看热闹。吉留馨左右无事,遂停住了脚步,看那道人种花。越看越有兴味,待看到那草木头上绽出一朵牡丹,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只见一阵狂风突起,便朝着花儿扑了过去。可怜那黑木芍药在风中摇曳,似有不盛狂风吹折之感,虽是朵花儿,却像个美人一般韵致楚楚。吉留馨一见,不禁心中大大后悔,暗道:“我怎就把风招来了呢!”此时就算是捂紧嘴巴,也是晚了。那花儿在风中到底没能支持多久,便提前凋谢了。众人不禁齐声“哎呀”了一句,议论道:“好怪风也!”吉留馨悔之不及,转念想到花儿的风流姿态,又忍不住痴了。
从此吉留馨心里便留了意,每日上街,除了讨饭要酒,也有意无意的在各坊多溜达几回。说也奇怪,一旬之间,总能让他碰上那种花道士三五次。久而久之,那花儿仿佛认识了他一般,每每见他,都开得格外努力一些。有了上回的教训,吉留馨便关紧了嘴巴,偶尔微启佛唇,空中便刮起一阵清风,此时那花儿如同知道他的情谊一般,肯在风中轻轻摇曳。吉留馨若见了花,再去吃饭要酒,都会觉得欢喜许多,倘若几日不见花儿,就御风飞行,也觉不那么酣畅起来。
如此过得半年,到了咸通四年年末,京城里又出了一件大事,便是懿宗皇帝决定从凤翔法门寺把佛指骨迎来长安,入内好好供奉。懿宗年间,藩镇有坐大的倾向,南蛮那边又重启战端,闹得这个无能的皇帝头痛不已。将佛骨迎来长安,固然是皇帝的一片诚心,也多半有请佛祖保佑他能在皇位上多坐几年的意思。那京城里因皇帝的偏好,佛教徒居多,何况哪个是省心之人?一来二去,迎佛骨便成了人们挂在嘴边成天讨论的大事。从法门寺到京城三百余里,佛骨走到哪里,哪里就车水马龙,看热闹的人将官道塞得水泄不通。随着佛骨离京城愈近,人们便愈发痴狂起来。普通老百姓早早就打算好了佛骨进京之日,要上街一睹盛况,那有钱人家更是在义宁金城各坊旗亭订好了位置,要一边吃酒,一边赏景。这豪奢人家之中,便有一个唤作张频的大商人。
谁也不知道张频是怎么起家的。有人说以前他是个剪径为生的强盗,专门在道上打劫;有人说他以前是跟着商队卖苦力的,成年累月往返于丝路之上,一来二去便发了迹;更有人说他从前乃是个宦官。英雄不论出身,这些坊间传语,只博人一哂而已。那张频此刻却是个大大有名的香料商人,他在西市有好几家店铺,经营着从波斯,交趾,还有西域东海诸国来的各种香料,上至瑞龙脑,下至辟寒香,不仅奢族在他的铺子里买香,还供应着内廷使用。要论到张频这个人,确是精明之极,然而长相却甚为普通,要勉强说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张白脸上既没有皱纹,也没有胡须。除此以为,只见他衣着华贵,身材适中,是个保养极好的中年人。
十月八日,佛骨进京。只见一大早,城西的开远门便吱呀呀一声响,缓缓打开了。远远可见黑压压的御林军护着佛骨,极目不见尽头。随着开远门的洞开,百姓们突然着了魔一般,满心满腔的热血,都化成一声声呐喊,震动天地,那长安城此刻便像一锅煮沸的水一般。沿途各坊早已用真珠马脑结成了无数幡幢,剪了彩帛金丝为楼阁台殿,并以水银为池,金玉为树,檀木为亭。佛骨还未入城之时,百姓们对这样的奢华无不啧啧称奇,恨不能挤上前,摸上一摸,待那载着佛骨的香车缓缓轧过他们身边,大家忽然觉得这些金玉珠宝皆如粪土一般。此时众人心醉神迷,只大睁着一双泪眼,痴迷的望着宝车。突然之间,有一人分众而出,只见他跑到道中,却抽出了一把刀,只一下,便砍断了自己的左臂,大家不禁失声大叫起来,再看时,却见他用右手执着断臂,跟着佛骨,一步一礼,血流满地。有了这个榜样,跟行的人便越来越多,有那趴在地上顶礼膜拜的,有那跪在地上膝行迎佛的,有那断了指头举着摇摆的,又听得有人大喊:“佛光!佛光!”百姓们便都跟着喊了起来:“哎呀,我也看见啦!还有祥云,就在那儿……”人人心醉神迷,都觉能与舍利这般靠近,实在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聋道士也挤在金城坊人群之中。他听不到叫喊,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此刻全长安人都聚集在城西,若是能在这里卖艺,定能赚个盆满钵盈,于是便笑呵呵的掏出竹叶,又种起花来。待那黑色的牡丹在汗臭气中发了出来,就有几个顽劣少年瞄上了他。只听得一人大喊:“这里有个道士!”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平常时节,那京城百姓只叹此花冷艳美丽,此刻佛光普照之下,忽觉这种花道士实在是妖异到了极点。另一人便喊道:“妖怪!妖怪!擒了他敬佛!”早有几个好事之徒走了上来,一把抓过聋道士,一人便从腰间解下匕首,三下两下,将道士的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那道士头皮上被刮出数道伤痕,血流满面,却还挣扎着嗬嗬乱叫。众人都围了上来,对着道士拳打脚踢,嘴里不停骂道:“好一个妖道!何尝见到竹叶里生出牡丹来的?今日我们不杀你,佛祖不容!”
那吉留馨一大早便随着人流来到城西,其实他对周围百姓的痴狂,甚是不解:不过一截骨头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及至找到了道士,他便心满意足,只守在道士身边,一步也不肯离开。见道士种出了花朵,更觉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对着花儿一般。那花儿也解语似的,对他微微点头,使他觉得,它下一刻便能变成一个笑语晏晏的少女,从道士手掌上走下来,对他含笑凝视。
及到道士被人擒住,吉留馨才从美梦中惊醒。他急急分开众人,大喊道:“不是妖!不是妖!南朝谢灵运就写过竹间水际多牡丹……这花明明从竹叶中生出来,有典可循,有典可循啊!你们不读书,还……哎哟!”却是不知被谁在脑袋里猛敲了一下,又推到一边,便听有人骂骂咧咧道:“他妈的!你若再管闲事,连你一同打死!”此刻众人肠蠕一般涌了上来,将他越挤越远。那吉留馨纵是能祭起风,又怎能吹得散这密密麻麻的人群?
此刻早有人拿过一束艾香,拉起被打得半死的道士,一把倒扣在他头上,喊道:“先把这道士变成了和尚再说!”那道士吃痛不过,想要逃脱,却被众少年按住了身子,哪里跑得了!旁边围观的百姓无不拍手大笑:“炼顶啰!炼顶啰!”那头顶逐渐发出一阵焦臭之气,忽然火光一发,竟是燃烧了起来。聋道士如被人点了天灯一般,火光下延,不过一刻,竟是被活生生的烧死了。
却说张频当时正在金城坊旗亭之上,捡了一个靠窗的好座位,悠闲看景,却没想到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不禁皱了皱眉,调过头去。等他回转头来,却见那佛骨早已去得远了,百姓们也簇拥着走到颁政坊。此刻满地狼藉,挤掉了鞋子的,哭喊着找失散的儿女的,失了力气在街上梦游般走的,当真是百人百态。然而张频却没有管这许多,他的目光直直的注视着那被烧成一截焦炭般的道士,却原来不知何时,道士身畔多了一个黑衣女子,那女子窈窕之极,仿佛随时就要被风吹到天上一般,她盯着道士呆呆地看着,嘴唇无声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张频心中一动,他招了招手,在旁伺候的门人便挨了过来。张频对他耳语数句,那门人点了点头,便一溜烟的跑下了楼。
当天晚上,一乘青顶小轿抬着那黑衣女子,便进了张频在安邑坊宅子的大门。
三.
却说刘大人已走,僧房里只剩下温璋的尸身与和尚呆在一起。温大人虽死,神情看来却甚为安详。和尚呆望了温璋数眼,不禁长叹一口气,低声道:“温璋啊温璋,当年你可料到会有今天?只是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换得阿宜回来?你岂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无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诓了整个长安城,要来诓你,又有何难?”虽说是如他所言的“报了仇”,满脸的郁结之气却挥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着宣纸剪了几十只白蛱蝶,翅扇触须,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后,和尚将它们放在手心,只轻轻一吹,说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绕室飞翔起来。和尚道:“莫玩了,快些办事吧!”
和尚话音刚落,白蝶便落在了温璋的尸体上面,蠕蠕而动,看来甚为恐怖。它们不一会儿便将温璋的血肉吃尽,只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养,个个身体变得肿胀起来,翅膀中隐现血脉流动,此时只见和尚双手持一法印,厉声喝道:“结!”,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渐渐结成了一只半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髅头,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里,这个半狗半蝶的怪物对着和尚施了一礼,粗声道:“主人!”
和尚便问:“好头脑,如今几更了?”
好头脑道:“五更末了,只是现在昼短夜长,天还未亮。”
“那韩康二家可都斩首了?”
好头脑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经斩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挥了挥手,对怪物说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记得,把他们都带回来,少了一个,我都不依!”
好头脑点了点头,又问:“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呵的一笑,笑声却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贵的骨头,正好用来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面玩耍,办完了事就回来。”
那好头脑的身体便又涣散成几十只白蝶,翩翩飞出门外。此时正是天地之间最黑暗的时刻,街衢沉静,不知何时,月亮又隐在了层云之间。雪粒这回转成了小雪,渐渐的越下越大,那些白蝶与雪花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只听得北风呜呜的吹了起来,穿街过巷,朝着东郊吹了过去。
四、
自十月初八以后的好几天,长安城还沉浸在迎佛骨的余欢之中。大街小巷上人人见面,不是问安好与否,却是争谈当日盛况。更有人绘声绘色的说自己闻到了佛香,看到了八部众随着佛骨蹁跹而来,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那年的天气也甚是奇怪,都十月了,还像小阳春一样。迎佛骨当晚下了一场透雨,到了第二天,大慈恩寺一株千叶牡丹忽然开出了千二百朵鲜花,香气蚀骨,中人欲醉。大家便纷纷传言这不是普通的牡丹,乃是那天女散下来的花朵,实在预示着大唐要中兴了。懿宗皇帝正为了迎佛骨之事被朝中大臣围攻,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喜,顿觉理直气壮起来,当日即贬了朝中吵嚷得最厉害的韩愈韩大人,随后便前往内廷中那以金银檀香筑成的宝刹之中,安心念起佛来。
却说吉留馨当日失了聋道士的踪影,心中焦急不已。好不容易等人群散了,他便匆匆忙忙的跑回金城坊中,却哪料想等着他的是一截焦炭。见聋道士被烧成这样,吉留馨好不痛惜,想那青翠的竹叶拢在道士袖中,哪里逃得过火劫?一念至此,吉留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不打紧,长安城上空顿时堆起一片乌云,随即风来雨至,倒把吉留馨浇得透湿。等他渐渐收了悲声,那风雨才一歇一歇的小了下去。吉留馨心中暗道:“这道士虽然疯傻,但若不是个至真至纯之人,那牡丹岂肯与他一起?”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对道士起了知己之感,便抱起了他的尸骨,缓步走向东郊,竟是要将道士葬了。他一路走,一路还哽咽着,那风便变得飘忽起来,连雨也变得酥酥的,打在道士身上,仿佛在为他唱一首悲伤的挽歌。
自那日埋了道士以后,吉留馨便委顿了好长时间。他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处士,却对着一朵花儿动了心,直是把花儿当作冰清玉洁的女子一般,又爱又敬,连呵口气都怕亵渎了她。本想只要能有机会时不时的看看花儿,此生便满足了,谁料想还没几个月的相处,花儿就遭此大难。如今他每日里也不大肯吃饭了,只在各坊酒楼里转着,日求一醉而已。每到醉了就癫狂一般地奔逐起来,好像他奔得越快,便越能忘记那段回忆一般。直到奔出一身大汗,一人一狗才肯停下来,呆呆的站一会,再无精打采的回自己栖身的破庙睡觉。
却说有一日黄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风,奔得酣畅,到了安邑坊内之时,那吉留馨却忽然刹住了脚步,黑狗往前奔了几步,转头看看主人没有跟过来,便汪汪汪的叫了起来。
吉留馨朝着黑狗踢了一脚,喝道:“好头脑!闭嘴!”那狗挨了主人一下,哀嚎两声,竟赖在地上打起滚来。
在街头站着的闲汉见吉留馨忽然停了下来,不免奇怪,便围聚过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对吉留馨笑嘻嘻的说道:“老吉,怎么不奔了?难道是饿了?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叫我声爹,馒头就归你。”说得众人一阵哄笑,另一人接口道:“王十五,你的馒头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两个馒头——”说着用手一指,众人抬眼,却见街西一所大宅子门口正立着好高大一匹骏马,一个小妇人端坐马上,黑衣黑袍,连脸上也蒙着黑幂,只裙边绣一朵银色牡丹,显得甚是特异风流。此时疾风吹过,黑纱飘荡,忽地露出了小妇人一个圆润的下颌,与唇边一粒极细的黑痣,当真是让人神魂颠倒。那闲汉的手正指着这女子,嘴里继续疯言疯语道:“啧啧,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着喂你馒头吃呢!”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正在吵吵嚷嚷之际,忽然从深宅里走出来几个仆役,前簇后拥,将马牵了进去,众人此时便又笑又骂起来:“老吉,叫你上你不上,来不及了罢!”那吉留馨呆呆的看着,忽然感到全身一阵狂喜,那脸就禁不住热了起来。他哈哈一笑,分开众人,顺着一阵疾风,竟是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安邑坊的这座宅子已有百多年历史了,正是头前所见的大商贾张频的家宅。这一座宅子,虽然不显山露水,却是占了安邑坊好大一块土地。从外面看起来,隐约可见高台飞阁,雕梁画栋,竟不输于王公府第。那张频虽然生意做得极大,却是个在家居士,平日里持斋念佛,闲来莳花弄草,倒也逍遥。只是即便这样,他也常生出些无端的感慨来,总是叹息俗务萦怀,娇妻稚子如荆棘缠身,只恨不能抛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里访道参僧去。只是这话说来简单,又有几人能不恋阎浮呢?
却说这一日,张频在西市的梨花楼宴请几个粟特商人,杯觥筹错之际,张频便叹道:“哎!人这一辈子,好比春蚕作茧,整日里忙忙碌碌,到头来却是一个空,想来甚没意思。诸公,可知我最爱的是什么么?——”说着便站起身长吟道:“即问渔翁何所有,一壶清酒一竿风。山月与鸥常相伴,五湖中!”
一个粟特商人叫做史禄山的,听到此言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张相公,你这话说出去,长安城里多少百姓还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财怕是围着这长安城的城墙摆上一圈还有余吧!摩尼教里有一句话,正是形容你这样的人的,叫做财主得道,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你说的境界固然潇洒,只是我听说你家的侍婢个个美得不得了,你去钓鱼,让她们孤守空房,岂不是大大的浪费?”
众人听得此言,一阵哄闹,那张频涨红了脸,却显得甚为得意,道:“说笑,说笑!不过近日我确实新收一女,此女当真是冷到了极处,也艳到了极处。我张频一辈子阅女无数,还从未见过格调如此美丽的女子。此刻若让我与山月鸥鸟相伴,怕是真有点舍不得呢!”
另一个商人名唤康密乃的接口说道:“张相公,你的家业那么大,人间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尽了,你若担心往生,我教你一个法子。我们从西域过来的时候,路过敦煌,那里漫天联壁的佛雕壁画,据说都是有钱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钱财,去那里开一个洞,树几尊佛像,再将你这个供养人画在墙上,日日与佛相伴,岂不妙哉?再不你就请个僧人去你们家住着,替你念念经,消消业,或者……”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叫做端秀的中宫贵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摇头晃脑的说:“康密乃,你这话不妥,不妥得很哪!”
众人不解,齐道:“奇了,这话说得甚有道理,又有什么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这话平日说说倒也不打紧,只是我们刚听张相公讲他新畜的女子,还未听得十分尽兴。不知张相公与这女子一起,是入巷未入巷?是如狂风浪蝶般呢,还是轻云蜜雨似的得了手?被你这么一打断,十分扫兴。张相公,来来来,莫要理他,咱们喝酒,你且给兄弟们细细讲讲!”说得大家一阵狂笑,都逼着张频讲起来。
此时几人喝得酣畅淋漓,懒懒靠在曲栏上闲聊,那张频忽一回头,却见吉留馨领着疯狗,正走过楼下,便在楼上唤了起来:“吉留馨,你上来,我与你栲栳馒头吃!”吉留馨抬头一看,见是张频,污黑的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红色,犹豫再三,还是上来了。
那粟特商人史禄山见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叹道:“你就是那个御风飞行的吉留馨?偶尔在街上见到你,今日才有机会结识。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个有造化的。只是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讨饭为生,也不是个事,不如我资助你点钱财,你也贩些货物,和我们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这几个有钱有势的人倒还罢了,只周遭站着的小二歌姬与一众闲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运。哪知吉留馨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众人只道他恋栈,又怕路途艰险,也不为意,史禄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长安城倒有几个铺子,你可愿意去我那儿做个看门守院的伙计?”
众人均道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摇了摇头,在旁围观的人都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连张频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不知好歹,端秀便笑嘻嘻的问:“你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难道是想和我们一样,净了身,进宫伺候今上去?”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的摇了摇头,倒叫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张频便皱眉道:“我平日看你有点意思,却不想这般不中用的。难道你这一辈子就这么乞讨为生?”
吉留馨还是继续在那边摇头晃脑,众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们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吉留馨双脚互相蹭了蹭,又想了半晌,才像下了老大决心一般开了尊口,说道:“张相公,我想卖身与你为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谁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卖给张频做仆役,众人都在旁窃窃私语道:“这疯子莫不是今日正犯着疯病么?”连张频也动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给吉留馨打一盆水来。”待得这疯子洗干净脸,张频看出他脸上并无逃走奴字样,才放下心来,道:“放着大好前程不奔,你倒要与我做一辈子奴隶,你这人还真是怪!”
吉留馨便道:“我仰慕张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门下,平素深恨无缘得见,今日既蒙张相公召唤,我便想腆着脸问问相公,还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虽然落魄,但是诸般技艺,也都会一些半点,张相公要是愿意收留我和好头脑——”说到这里,他踢了踢伏在他脚边的狗:“——若能得马下驱使,绝不怠慢。”
那张频听得此言诚恳,倒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张频这辈子有许多门下走狗,但如你吉留馨这样的还真没见过。你既愿意,我也不推辞,这便叫牙人过来罢。”早有左右飞奔出去,引了一个牙人进来,当下准备好笔墨纸砚,那吉留馨便自写了卖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与好头脑自愿卖身于张频为奴,服伺尽忠,须毕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抛弃,死堕地狱。”按了手印。张频原只想让他随便做个家人,此时见他竟然会写字,且笔迹端正,甚有标格,便在心里暗想道:“还真不能小觑了他。”
五.
自十日开始下雪以后,长安城的大雪接连不断的下了一天两夜。按照懿宗皇帝的说法,自是因为丧了皇女。天地同悲,百姓却不这么看,都说韩康两家死得太冤枉,好端端的坐在家里,忽然祸从天降。天地确实是“悲”的,除了“悲”,更有“愤”。那两家医官三百余具尸体就堆在乱葬岗上,骨积高山,膏血野草,倒是欢喜了一群野狗秃鹫,孤狼硕鼠,成就了它们的一场盛宴。朝堂之上也来了个大换血:京兆尹温璋自尽,刘瞻被贬为康州刺史,高湘,杨知至,崔彦融,张颜等人,都因为亲善刘瞻而或贬或逐。有那能掐会算的有识之士,酒酣之际,都要忍不住叹道:“看来这大唐的气数,怕是……唉!”
过了一天两夜,那好头脑才扑扇着翅膀,慢悠悠的飞回玄法寺,此时它浑身上下缠满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看起来甚是滑稽。和尚早已等得极不耐烦,见到好头脑,便劈头大骂道:“你这个狗奴才,又跑到哪里疯去了?怎么过了这么许久才回来,还搬了这许多无用之物作甚么!”
那好头脑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哟,主人,咱们平时收骨头,不过一个两个,搬起来自然快,这次有三百多具尸体,我都快要累死了!”说着将那些宝贝从翅膀上卸下来,堆在地上,道:“主人,那皇帝还真舍得,什么连珠帐却寒帘,九玉钗夜光珠,多少外国进贡的宝贝都堆在坟墓里,我欲不取,岂不是便宜了他人?咱们将这些东西卖给康密乃,拿了钱就走,岂不快哉!”
和尚沉声问道:“我不管这些,骨头呢?”
那好头脑便朝着僧房外汪汪汪叫了三声,只见罡风顿起,快要停止的大雪忽然重新密集起来。仔细一看,却不是雪,而是铺天盖地的白蝶正朝着玄法寺蹁跹而来。等到了玄法寺,才发现每只白蝶的身上都扛着一段细小的骨头,也有数只蝴蝶合力扛着一只头骨或者大腿骨的,只听哗啦啦一阵细响,天地之间仿佛下了一阵骨雨,将玄法寺的地面都铺满了。一只婴儿的头骨叮铃当啷的滚到了和尚脚边,莹白可爱。卸下了骨头的白蝶也随着坠落地面,甫一落地,就变成了一张张圆圆的纸钱,在地上翻滚起来。
和尚左右看看,沉下了脸,道:“同昌公主呢?你不会把她也拆了吧!”
好头脑苦着脸道:“我哪敢啊!我连动都没动她,就等着主人你下令呢!……不过这同昌公主,嘿嘿嘿,主人你看了莫要失望才好。”说着降下身子,伸出嘴巴一咬,却是抖落了一匹绸缎,那公主的尸身好端端的裹在绸缎里。身体细弱,脸色青白,头发稀疏,兼以一双大脚,甚为丑陋。和尚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郭淑妃美艳无比,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好头脑道:“主人,待到磨成了粉,还不是一样?身份摆在这儿哪!你莫要嫌东嫌西了。我们等了这好年,再不走,别人怕要起疑心了。”
那和尚神色甚为勉强,但也只好点点头,道:“也罢!说得有理。既如此,你便开始罢!”
好头脑得令,便扑向了同昌公主的尸体,开始撕咬起来。和尚此时却站起身,朝寺西的卢奢那堂走去,那卢奢那堂却是另处在一座小院里,院前一片空地,正中放着老大一具磨盘。堂内墙壁雕满了佛龛,内藏无数金刚小铜像。那和尚走到院子里,喝一声:“出来吧!”便见金刚蹒跚走出佛龛,有的拣白骨,有的推磨盘,有的支篓子,竟是开始磨起骨头来。不多一会儿,满院的白骨俱被磨成粉末,整整齐齐的堆在篓子里。天地黑暗,只有骨灰闪着幽幽的磷光。
见事情已毕,和尚便转身走入堂内,只见那十万具金刚簇拥着佛祖金身宝像,下面既无香炉,也无贡品,却摆着一个甚为朴拙的螺钿首饰盒子。和尚拿起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躺着一支缠丝芍药银簪。和尚爱恋的拿起簪子,抚了抚,却又放回去,抱着匣子,重新回到僧房内。
此时好头脑已将同昌公主啃得一干二净,牙齿还在骨头上卡啦卡啦的咬着,见到和尚回来,便呜呜叫着,躲到了一边。和尚从床头的柜子里另掏出一具清莹可爱的玉磨盘,抱起公主的白骨,细细的磨了起来。过不多久,同昌公主那纤细的骨头便也被磨成了粉,被和尚装进了首饰盒中。
“阿宜,阿宜,我这就要去了,”和尚轻声说道:“从此便陪着你,再也不分开,好么?”
六.
话说那吉留馨被张频带回家中,头一件事便是洗澡。待得洗去一身污垢,换上一套青衣,众人一看,均忍不住喝了一声彩道:“好齐整人也!”张频见自己买回来如此一个妙人,也是心中得意,从此吉留馨便随在张频左右,先还是做些端茶递水的小厮活,渐渐的传话带语,买卖交关,都不再避他,竟是成了张频身边第一等得用之人。自吉留馨跟在张频身边,逐风而奔的狂病也好了,那好头脑却不懂得这许多,每每风沙袭来,便在院子里狂叫,似是无奈不能御风而行,少了许多酣畅。
如此过得半年,却说有一日深夜,张频正在内室休憩,忽然中夜被什么声响惊醒,凝神一听,却是念经盘之音。张频心中觉得奇怪,便忍不住起身披衣,循声而往。待得他走出门外,那诵经之声却像故意捉弄他一般,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倒让张频走了大半个园子,才发现那声音是从吉留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张频躲在窗口偷偷一看,果然是那吉留馨端坐在床上,念经不辍。此时正值十五,月光从窗纸中透了进去,仿佛给他披上了一层白银祥光一般。张频心中便有了主意,也不言语,悄声摸了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将吉留馨唤到身边,问道:“昨晚可是你在念经?”
那吉留馨也不隐瞒,道:“正是,少时我也学过几部经书。昨夜见月色可爱,夜不能寐,忽然想起我能跟着相公,真是天大的福分,于是想着念部《法华经》为相公一家祈福。却不知打扰了相公休息,死罪死罪!”
张频笑道:“无妨,你为我祈福,是你的忠心。只不知你解得经书不解?”
吉留馨道:“学过一些。”
“那你便为我说说看。”
是日张频没有出去,只呆在房内,听吉留馨为他证十二因缘,曰: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缘,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病死忧悲苦恼缘。见他解得明白,那张频心中欢喜非常。到了傍晚,十二因缘证毕,张频已将对奴仆的轻视之心全然收起,肃然道:“吉留馨,我竟不知你懂得这么多,依我看,比大慈恩寺的玄妙法师解得也不差。只是我虽然有福明白,奈何我那一家老小却还在苦海中徜徉,每念至此,心如刀绞。因此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你是否愿意为我一家老小解解经,让他们也领受领受这佛法无边?”
那吉留馨自从跟了张频,每日里见面的多半是些大老爷们,间或能碰到几个内院侍婢,却都是些蠢笨不堪的粗使丫头。他有时扪心自问,亦觉得自己当时像中了魔一般,怎么糊里糊涂就写了卖身契?这几个月鞍前马后,辛苦劳累,哪有半分往日的自由?可是要说后悔,似乎又不曾有过。此时听到张频开口提出这个要求,心中忽然开了窍一般,立时想起当日风中那窈窕的黑衣女子来,那牡丹与女子的身影,似乎重合在了一起。一个声音如鼓槌似地一下一下敲打着心脏:“原来是为了她,竟是为了她!”回想起半年来白日的曲意奉承,夜晚的打坐念经,无非是为了等到这一天罢了,那心中五味横陈,竟是怔住了。
从第二夜开始连着八夜,张频在花园中设好床座,唤了一家大小来听吉留馨讲《涅槃经》。张频的侍妾甚多,她们簇拥在张频老娘身边,个个体态风流,容颜妩媚。吉留馨生得清秀,那些女子来听经,少半是为了好玩,竟有多半是为了看这年轻男子来的。可她们虽是作出种种娇态,奈何吉留馨看她们却如红粉骷髅一般,只专心讲解生老病怨爱憎之苦,那些年轻女子听没听进去是不知道了,只这法师不为皮相所动,倒让一众女子越发的心痒难挠起来。以后的数日,婢女姬妾来得越来越多,有那当班的,便去四处央求请人代班,实在走不开的,只好心中大呼倒霉;那来的,无不暗中精心打扮,那不来的,白日就没事也要往吉留馨的房前走三遭,此时虽是秋风飒飒,花园中却显得春意盎然起来。
只是这几个晚上,吉留馨虽然暗中留意,却一直不曾见到当日风中的黑幂小娘子。想着自己倒是解得好经,论到自己,还不是一样痴缠于爱恋之中,且那人生八苦渐渐讲完,将来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来讲经,不免心中生出了许多惆怅。到得第八夜,吉留馨正解求不得苦,讲到一半时,忽见从花园月洞门外走进一个乌衣女子,吉留馨的心口好像被铜锤猛撞了一下一般,痛得是连句话都挣不出来了。那女子清寒冷艳,浑身上下半点首饰也无,只脑后挽一个圆髻,用一只细长的银簪子压住,惟因如此,越发显得风姿绰约,光华动众。女子进得花园,也不往前挪,只站在月洞门口,低眉敛目,凝神细听。秋风轻拂过她的身体,吹得女子微微摇晃,直如当日那牡丹花儿对他点头一般。吉留馨心中但觉又喜又悲,喜的是隔了这几年,终于能有缘再见,转念想到自己机关算尽,也不过最后一夜默默相对的福气,又觉心中如吃了黄连一般,与那求不得苦,算是体会了个十足。
待得吉留馨挨挨蹭蹭的讲完经,那群媵婢侍女只拿眼偷偷瞟着他,盼他能抬起眼睛,望上她们一望,谁料吉留馨一双秀目却瞪在虚空之中,高僧入定一般。众人既爱此人之风姿飘逸,又深恨此人之不解风情,虽心有不舍,也只好一一散去。那乌衣女子却仍站在那里,垂头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众人散得差不多了,那女子才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抬起了头,看了吉留馨一眼。四目相对,吉留馨只觉女子的双瞳如秋水一般,要将他溺死在里面。两人对望片刻,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张嘴无声作了几个字,又抬起手来抚了抚鬓发,竟是转身走了。走得几步,却见云鬓上插着的簪子掉了下来,叮铃一声,仿佛是银白色的月光砸在了地上。待得那女子袅袅的身姿越行越远,吉留馨才有力气上前几步,偷拾起簪子。却是一只缠枝芍药,簪头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宜”。他手里握着钗子,暗想那女子作的几个字,脑袋里忽的嗡了一声,明白过来。却原来正是他破题的几句偈子:“所希望处,求不能得;多役功力,不得果报”。此时秋风袭来,卷起他的衣袍,他心中默念这十六字,竟是痴在了风中。
七.
清晨时分,玄法寺的大门便打开了。一众沙弥僧人走了出来,担水的担水,铲雪的铲雪,将寺里寺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到得日隅时分,便有人陆陆续续进了寺庙,有那风雅之士来找淮南大师品茶的,也有病家来找他收骨头的,却被知客僧一一挡在门口,谢道:“主持一早就出去了,你们晚点再过来罢!”众人在门外徘徊再三,眼见日头渐渐高了,淮南师父却还不回来,只得悻悻离去。
淮南大师却是一早就横穿了整个长安城,去了西市,想要找那粟特商人史禄山。他对此地不熟,转了半天,又问了数人,才在路右发现了他的铺子。史禄山在京城甚为名气,淮南本以为他的店铺总该金碧辉煌才对,哪曾想却不起眼得很:门楼破败,窗纸肮脏,只两扇门大张着,如巨兽的黑口一般,要将人连皮肉带骨头吃得干干净净。
待到淮南进得门来,才发现店里另有一番天地,那房子又高又深,甚是宽敞,只这粟特商人显然马虎,这里一堆毛皮,那里一堆骨董,另一处香料与绫罗却摞在一起,显得凌乱不堪,再加上店内昏暗,直好像迷宫一般。淮南在里面转了好几圈,才发现一个小伙计守着盏油灯,正拢着手,缩在一角的柜台边发呆。从那伙计的角度显然能一眼看到门口,可是淮南进来,他却连声招呼都懒得打。此时见淮南发现了他,便挥了挥手,有气无力的说道:“去去去,我们这里不布施,你找别家去罢!”
淮南打了一个稽,唱道:“和尚不是来化缘的,敢问你们家主人史禄山可在?和尚却是有笔生意要找他做哩。”
那小伙计此时才认真瞅了和尚一眼,见他风姿不俗,便略收起轻视之心,道:“我们家家主在后院,你自己进去找他罢。只是我劝师父一句话,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口口声声说要找他做生意,到头来还不是要让他舍钱财。史老爷对你这样的人不耐烦得很,若是你被他揍一顿,再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嘿嘿嘿,到时候颜面丢尽,可莫要怪我没提醒师父你!”
淮南微微一笑,也不答话,找到了方向,便顺着幽暗的走廊缓步踱向后院。走廊又窄又黑,弥漫着朽木寒冷的味道,像一截蠕动的肠子一般,将和尚运到尽头。那头果然连着一个宽敞的院子,与前面的店铺比起来,后院显得更为杂乱,几十匹骡马站在院中,身下的白雪经粪尿一浇,泥潭一般下不去脚。院旁的曲廊中堆满了竹篾捆好的瓷器,那粟特商人史禄山站在院子中间,这么冷的天,却打着赤膊,露出肥嘟嘟的胸脯与一个大肚子,满头还热腾腾的冒着白汽。只见他左手拎一个酒瓮,喊一句号子喝一口酒,却是正在指挥着往骡马身上装货。见到和尚走进来,便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声说道:“兀那和尚!我们这里忙得很!化缘请去其他地方罢!”
淮南也高声说道:“我不是来化缘的,是有事相商。史老爷,咱们找个地方细细谈谈可好?”
史禄山的神情却颇不耐烦,道:“你没见我这儿忙得很么!我可没功夫和你闲扯。你要是个袄教徒咱还能说上两句,你却是个和尚。还是那句话,要钱没有!你若还在这里啰啰嗦嗦,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我史禄山——”说着拍了拍胸脯,惹得肥肉一阵波澜起伏:“——别的没有,一身好皮肉,压也压死你!”说罢又挥挥手:“你还是速速去吧!”
那淮南见史禄山如此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隔着满院的牲口,朝史禄山喊道:“真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史老爷,劳你拨冗数刻,可成?”
那史禄山见寒洌的北风中淮南衣袂翩飞,当真如谪仙一般,不禁怔了一怔,半晌才犹犹豫豫的问道:“你这和尚,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看你怎么如此眼熟?”
淮南却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见史禄山仍傻里傻气的盯着他看,便拱拱手,径直说道:“我听说你们马上要启程去波斯,我如今正想到敦煌去,想来问问史老爷,能不能和你们搭伙走上一段?就这件事,史老爷,和尚我没问你要钱罢!”
粟特商人听了这话,便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瞪了和尚一眼,粗声粗气的说道:“要不是这批货赶得急,利润大,我们也不会深秋出发。长安之去敦煌,两千里也,路上多少艰苦。你看我这群伙计,个个年轻力壮,他们能不能回来,还不知道哩!何况你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大和尚。喂,我好心劝你一句,要去也等着明年开春,别和我们一起冒险,丢了命不值得!你那些供养人还等着你安安全全的到敦煌给他们念经哩!”
那史禄山唾沫横飞的说完这段话,淮南却是皱紧了眉头,冷道:“我只当你是个爽快的,却没想到也这般啰嗦!你怕甚么?我一路或病或死,都与你不相干。你只答愿与不愿就是了!你若不肯,我便去找他人,你若肯——”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袋子,隔空对着史禄山抛了过去:“——你若肯,这几颗珠子还能入眼,便送于你了!”
那粟特商人一把抓过袋子,往下倒了倒,却从里面滚出三颗大珠子来,圆润晶莹,显然是上等的好货。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对这几颗珠子有些爱起来。史禄山挠了挠头,摸摸珠子又看看和尚,半晌才跺脚道:“啧啧,还真没见过你这样不怕死的和尚!也罢,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拦着你作甚么?平白被你埋怨我!明日早上卯时我们就出发,你来此地与我们会合即可。”
和尚见这粟特商人答应下来,也就不再多话,只点点头道:“好,明日卯时再见。”说着便转身欲走。此时一阵北风袭来,吹得淮南的灰布僧袍凌空飘飞。那史禄山错眼望着这背影,只觉越看越眼熟。他呆了半晌,忽然大叫起来:“喂喂喂!你等等,你……你可不是那吉留馨么!当日你你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和尚转头对着史禄山微微一笑:“吉留馨是谁?施主怕是认错人了罢!和尚叫淮南,淮南小山的淮南。”说着不再理会那一脸错愕的史禄山,竟是自顾自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