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一.
咸通十年十月十日,长安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青云,街上虽然人头攒动,七十二坊却一丝声响也无,你道为何?却原来是懿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薨了。
从头天晚上开始,由广化坊到延兴门一带的街道便已笼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门便打开了。驸马爷保衡打头,领着十对贵族子弟率先走了出来。他们均着白色衣裤,赤着脚,头上的幞头巾子也换成了白麻,等出了广化旗亭,少年们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声如一支羽箭一般刺破了长安的天空,雨渐渐的落了下来。随着他们的歌声,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当今圣上崇奉释氏,送葬队伍里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时之间,只见香烟袅袅,法韵姗姗,依稀辨认得出是一首《归西方赞》:
“……
归去来,生老病死苦相催。昼夜须勤念彼佛,极乐逍遥坐宝台。
归去来,婆娑苦处哭哀哀,撒手须归安乐国,长辞五浊见如来。
……
声声为念弥陀号,一时闻者坐金莲。不如西方快乐处,永超生死离无常……”
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长安城的百姓虽然见过世面,却不曾经历过如此绯靡奢华的排场,一时东西二市为之罢市,士绅庶人如蚁聚一般,随着公主的棺椁,由广化坊至宣平坊,再缓缓折向东边的延兴门。忽然之间,诵经声中响起一声大喊:“广化坊那里正给公主烧金银珠宝哪!还不快去!”话音刚落,人群便嗡的一声炸开了,大多数人扭头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见玄法寺的寺门开着一道小缝,一个和尚,宽衣大袖,从门缝里头冷冷的窥探着这支队伍蜿蜒走向东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转成了雪粒,沙沙的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时分,雪却停了,云开风散,半轮弯月挂在墨蓝的天空之中,撒下一片冷光。远远的从北面的宫廷传来《叹百年歌》,乐声凄楚,正如那些冰寒晶莹的霜雪。及至后半夜,只听得吱呀一声,虚掩着的寺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气质清古,见之忘俗,另一个则虎眉虬须,相貌奇绝。他们进门之后便径直朝着寺北走去,走不多一会,前头的男子忽然停了下来,瞪着身畔的墙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这定是怀素手书了……果然是笔力遒劲,神采动人!几之兄,留步留步……那里是陈子昂的马,此寺中另藏着十万尊金刚佛像,据说雕得亦不循常例。只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白日能得闲进来……”
话音刚落,却听得背后一声清笑。二人诧异回头,却是白日所见的那个和尚,身边立着一个水桶,手里拿着一个水瓢。见二人回头,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么?看和尚为二位取光来。”说着右手水瓢凌空一舀,说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来,冷光滟敛,照着一壁淋漓的狂草,满墙神骏的天马,秋毫毕见。那头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见状,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随着马儿的轮廓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哎呀,几之兄,几之兄,你看这马,飘逸神骏,鬓毛仿佛随风飞扬,实在令人神往啊……”
另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却不耐烦了,道:“温大人,什么怀荤怀素的,你要喜欢马,明儿到我那里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听得此言,温大人微微颔首,眼光又在壁画上恋恋几回,才转身对和尚说道:“这位可是淮南大师么?在下京兆尹温璋,这位是中书侍郎刘瞻大人,中夜来访,不甚惶恐,只是实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们才……”
那和尚一笑,打断温大人道:“正是贫僧,二位大人,外面寒冷,我们还是里面叙话去罢。”说着便举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僧房。
待得小沙弥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后,温璋便开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门中夜未关,大师似是早就在等着我们,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来是为了什么事情罢?”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么,二位大人还要考考我么?”说着将右手在水桶里一操,一片清辉便闪烁在他的掌心,和尚曼声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二位大人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这个寒字身上了吧!”
刘瞻睁大了眼,双手在大腿上一拍,兴奋道:“嘿!温兄,这和尚还真有点门道!没错,我们正是为了韩宗绍,康仲殷那两个老货才来的!”
温璋点点头,款款说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后,今上悲痛异常,迁怒于韩宗绍,康仲殷两个医官,两家枝蔓被捕三百余人,就下在监里,只等天明便要处斩,说是要给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将无数金银珠宝烧给了公主,不见广化坊那里多少百姓等着冥灰,想从里面扒出点宝贝呢。公主生前,内廷几乎所有的宝贝都赐给了公主,公主死后,又是这等奢华哀荣……钱财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只是人命至贵,请大师救上两家人一救吧!”
刘瞻也大声道:“陛下信崇释典,留意生天,大要不过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恶念,所谓福田。则业累尽消,往生忉利,比居浊恶,未可同年。伏望陛下尽释系囚,易怒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资爱主之灵。中外臣僚,同深恳激……”说到激动之时,忍不住站了起来,绕室急行。想来这篇奏章他倾注了许多心血,现在念起来,流利之极。
温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刘瞻大人奇倔,我看刘大人却是妩媚得很哪!”
刘瞻的神色却转为沮丧:“妩媚?嘿嘿,当年太宗皇帝之爱重魏征,今不见矣!我给皇上上书言此事,皇上却大大斥责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儿却迁怒别人,却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来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医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几之兄,今日你我二人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头,总有我陪着你便罢了。只是大师,我与几之兄乃朝廷之臣,上书切谏,份内之事,那两个医官身上担着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尽心竭力?何况二人亲属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慈悲为怀,求大师救救他们罢!”
这一番连说带咏,慷慨之极,室内的烛火也为之摇摆起来,那和尚却不为所动,冷哼道:“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收骨头的人,收骨头,我会,救人,我却不懂。二位大人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温璋温大人的脸上显出急切的神色,道:“自从去年大师做了玄法寺的主持,这偌大的京城里,大师虽以收骨为名,又有谁不知大师活死人之术?淮南大师,倘是您能救上这两家人,我,我……”说着似乎无以言辞,便肃容敛衣,站起身来,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后但有驱使,莫不敢辞!”
那和尚却不再说话,只用指甲敲打着桌面。一时之间,只感觉室内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长时间,和尚才开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卡嗒卡嗒的声音正弄得两位重臣心烦意乱,听得和尚有了松动,不禁大喜,两眼均殷殷望着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只是却要借温大人的头一用呢,不知温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两人均感愕然,刘瞻听了似是不信,过了一会,脸上便浮现出忿然之色,那温璋温大人更是一脸惨淡。刘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剑,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说你慈悲胸怀,却不料……”还未说完,却被温璋按住了身子。
那温大人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却回归一片平静,他微微一笑,道:“几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责于我,我便有了准备,何况这几年我身为京兆尹,执法严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们正瞅着这个机会报复我呢,你不见皇上那儿多少弹劾我的奏章。罢了罢了,人寿百岁,犹如星火,生不逢时,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换上韩康两家三百余口,也算是给我种了福荫。”说着便起身吟道:“魂魄逐风摧,朋友长相辞,几之兄,淮南大师,我先走一步了!”忽然欺身到了刘瞻身边,只一抽就抽出了他的宝剑,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这变故太过突然,刘瞻来不及制止,便看到一片血河从温璋的颈处流了下来。刘瞻呆了一呆,忍不住连连顿足道:“温兄!温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来怕什么!我这便进宫再见皇上,要是救不下这两家,我……我们就在黄泉相伴好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转身又对和尚说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食言,只是你若救不了两家,我们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又恨恨数声,却也不再多话,竟是拉开门,一阵旋风般的走了。
风侵入室,烛火明灭,映在和尚的脸上,竟不知是温柔,还是凄然。过了半晌,才听得和尚怔怔说道:“阿宜,阿宜,我总算为你报了仇了!”
二.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我翘课去了一趟敦煌。
四月的敦煌依然寒冷,早晚仍要穿着厚重的羽绒衣。待得塞外黄沙吹进城的时候,便铺天盖地的遮住了太阳。整个天空都是黄闷闷的,当时年轻,再恶劣的环境也不能阻了我的游兴。在敦煌市内住了一晚以后,便坐了小巴,朝着莫高窟奔了过去。
莫高是每年只有十几个洞窟对外开放的,其他洞穴均掩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导游小姐人人腰间挂着一串钥匙,神情倨傲,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个手电筒以后,便领着我们走向不同的洞穴。那手电筒充电明显不足,看什么都看不清楚,想要在洞里多呆一会,则导游小姐的喝叱随之而来,纯正的普通话,甚为动听。我苦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售票处,那里正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百无聊赖的晃动着身体,看着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
过不了多久,我便和这个男孩混熟了。他是当地人,也像那些导游一样,等到年岁大了,便来莫高找一份工作。我告诉男孩想多转转,他便抓起两个手电筒,很痛快地对我说道:“走,我再领你去看看!”一时让我大乐起来。
待到兴尽而返,从莫高下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男孩送我出来,似有不舍之意,我却将目光投向了莫高北面,那里一长溜简陋的洞窟,只用铁栅栏与南边分开,也没有门没有窗,风化得甚是厉害,于是便好奇地问男孩:“那是什么地方?能去看看么?”
男孩随口答道:“那是北窟,还没对外开放的。”
年轻人自然以不遵守任何秩序规条为乐事,我于是便使出了女孩的法宝——撒娇,对男生说:“喂,怎么样,咱们翻铁栅栏过去看看吧?拜托啦!”那个啦字拖得甚是悠长,果然男孩就裂开嘴笑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以前画匠与僧人住的地方,又没有壁画,无聊得很!”
“可是我想看看嘛!说不定我们能捡到一些骨头什么的,发现什么新东西,那多好玩哪!”
“哈哈,”男孩一乐:“捡骨头?那里早就被研究所的人翻遍啦!还能轮到你!”
“不管不管,要不,等到晚上大家都走了,我们一起去探险,怎么样?”
男孩与我年纪差不多,自然很容易被我鼓动起来。想了想,便答了一个好,又说:“翻墙那是不必了,我和我三舅说说,让他把钥匙借给我用一下吧。”
我忍不住欢呼了起来:“也!你好厉害啊!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有求于人,自然马屁拍得响,男孩笑得连嘴角都看不见了。
那一夜天气甚好,天河宁静,月朗长空,我俩一人一个手电筒,我包里还揣了几瓶黄河果啤,就溜进了北窟。与南窟比起来,北窟自然是荒凉得很。男孩随手指给我千多年前画师与僧人休憩之地,那是一个个窄小的平台,洞窟低矮黑暗,旁边便是他们生火做饭的灶穴。看了几个洞以后,我们便选了一个洞口稍大的暗室,坐在佛龛里,一人一瓶酒,喝了起来。月光虽然明朗,却难透入室内。在那昏暗的室穴里,我们说话的声音也嗡嗡的,似带着无数的回声朝我们反射过来。这黑暗带着重量压在我们身上,让人情不自禁的联想到千百年前的古人。人生如白驹过隙,石土却能永恒。这么一想,就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两人都沉默了,只一口一口的灌着啤酒。我的手在平台上乱摸,忽然摸到数道刻纹,仔细摸来,却是几个字,这个发现不禁让我激动起来,看看男孩,已经坐在另一个佛龛里打起了瞌睡,我连忙叫醒他,道:“喂,小子,莫恋无明睡!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两人的手电筒凑在一起,一打光,依稀辨认得出三个繁体字:“吉留馨”,字体深深嵌在平台之上,想是当年刻字之人甚为用力,千百年的风沙都不曾将这几个字磨掉。我们两个小孩子互相看看,明知这几个字多半早已被人发现,心中却仍激动不已。男孩沉声说道:“咱们再找找,看还能发现什么!”
三.
却说刘大人已走,僧房里只剩下和尚与温璋的尸身。温大人虽死,神情看来却甚为安详。和尚呆望了温璋数眼,不禁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换得阿宜回来?你岂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无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诓了整个长安城,要来诓你,又有何难?”虽说是如他所言的“报了仇”,满脸的郁结之气却挥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着宣纸剪了几十只白蛱蝶,翅扇触须,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后,和尚将它们放在手心,只轻轻一吹,说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绕室飞翔起来。和尚道:“莫玩了,快些办事吧!”
和尚话音刚落,白蝶便聚集在了温璋的尸体上面,蠕蠕而动,看来甚为恐怖。它们不一会儿便将温璋的血肉吃尽,只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养,个个身体变得肿胀起来,翅膀中隐现血脉流动,此时只见和尚双手持一法印,厉声喝道:“结!”,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渐渐结成了一只一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髅头,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里,这个半狗半蝶的怪物对着和尚施了一礼,粗声道:“主人!”
和尚便问道:“好头脑,如今几更了?”
好头脑道:“五更末了,只是现在昼短夜长,天还未亮。”
“那韩康二家可都斩首了?”
好头脑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经斩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挥了挥手,对怪物说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记得,把他们都带回来,少了一个,我都不依!”
好头脑点了点头,又问:“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呵的一笑,笑声却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贵的骨头,正好用来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面玩耍,办完了事就回来。”
那好头脑的身体便又涣散成几十只白蝶,翩翩飞出门外。此时正是天地之间最黑暗的时刻,街衢沉静,不知何时,月亮又隐在了层云之间。雪粒这回转成了小雪,渐渐的越下越大,那些白蝶与雪花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只听得北风呜呜的吹了起来,穿街过巷,朝着东郊吹了过去。
四
唐懿宗大中年间,长安街头忽然来了两个疯子——说是两个疯子也不甚合适,确切说来,乃是一个疯子,与一头疯狗。
这疯子与疯狗也并非时时都犯着疯病,平常,或是下雨,或着艳阳,疯子与疯狗——虽然都邋遢得很——却甚为规矩。你若给他们点残羹冷炙,或者几枚铜板,人便给你鞠个躬,狗也给你作个揖,倘是有酒,疯子和疯狗的表情都会更加丰富一点。可是,一到每月的四月与十月,当塞外的狂风穿透长安城高高的城墙,在坊内街道肆虐的时候,疯子和疯狗就会像中了魔一样,随风狂奔起来。北至宫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门,东到春明门,将长安城跑一个遍,边跑边喊:“吉风留馨!吉风留馨!”配着疯狗狂风中汪汪的喊叫,倒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众所周知,长安城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今日你即便是贫寒之族,只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不厌乞丐,厌的是又穷又不会来事的乞丐。这疯子与疯狗如此有趣,每日御风飞行之时,喊叫的话语又甚有玄机,百姓们便对他们格外宽容起来,久而久之,人们一看到这个乞丐,便会高声叫道:“吉留馨,吉留馨!你过来,今日我还剩两个馒头,便给了你罢!”一时养得疯狗毛色光亮,疯子也变得肥白起来。
这人一有了血色,就会变得好看一点。当春风再度吹过长安城的时候,人们惊奇的发现,原来这吉留馨虽然衣衫褴褛,人却颇为精神。只见他身长七尺,眼如点漆,再加上额角宽广,薄唇厚耳,倘是换上一身干净点的衣服,倒是一个甚有福相的人。众人一见,再联想到此人落魄至此,无不心生哀嗟之情。
却说有一日黄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风,奔得酣畅,到了安邑坊内之时,那吉留馨忽然刹住了脚步,黑狗往前奔了几步,转头看看主人没有跟过来,忍不住汪汪汪的叫了起来。
吉留馨便朝着黑狗踢了一脚,喝道:“好头脑!闭嘴!”那狗挨了主人一脚,哀嚎两声,竟赖在地上打起滚来。
在街头站着的闲汉见到吉留馨,不免围聚过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对吉留馨笑嘻嘻的说道:“老吉,怎么不奔了?难道是饿了?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叫我声爹,馒头就归你。”说着众人一阵哄笑,另一人乘乱喊道:“王十五,你的馒头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两个馒头——”说着用手一指,众人便看到街西一所大宅子门口正立着好高大一匹骏马,一个小妇人端坐马上,全身被头上垂下的长长的黑幂罩着,只一支白玉般的小手牢牢握着马缰。虽说衣袍宽大,却仍能分辨出身段婀娜之极。疾风吹过,黑纱飘荡,忽地露出了小妇人一个圆润之极的下颌,与唇边一粒极细的黑痣,当真是让人神魂颠倒。那闲汉的手正指着这女子,嘴里继续疯言疯语道:“啧啧,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着喂你馒头吃呢!”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正在吵吵嚷嚷之际,从深宅里走出来几个仆役,前簇后拥,将马牵了进去,众人此时便又笑又骂起来:“老吉,叫你上你不上,此时来不及了罢!”那吉留馨呆呆的看着,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烧热,他哈了一声,分开众人,顺着一阵疾风,竟是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安邑坊的这座宅子是一个叫张频的商人的家宅。张频在东市有好几家卖香料的铺子,经营着从波斯,交趾,还有西域南夷诸国来的香料,上至瑞龙脑,下至辟寒香,不仅奢族在他的铺子里买香,还供应着内廷使用。那张频交游广阔,生意也做得极大,这一座家宅,虽然不显山露水,却是占了安邑坊好大一块土地。从外面看起来,隐约可见高台飞阁,雕梁画栋,竟不输于王公甲第。张频虽说富甲一方,却是一个在家居士,平日里持得好斋,念得好佛,常深恨俗务萦怀,只恨不能抛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里访道参僧去。只是这话说来简单,又有几人能不恋阎浮呢?
却说这一日,张频在东市的梨花楼宴请几个粟特商人,杯觥筹错之际,张频便叹道:“哎!人这一辈子,好比春蚕作茧,整日里忙忙碌碌,却是一个空。我早有舍弃五欲之念,奈何娇妻稚子如荆棘缠身,我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一个粟特商人叫做史禄山的,听得此言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张相公,你这话说出去,长安城里多少百姓还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财怕是围着这长安城的城墙摆上一圈还有余吧!我们袄教里有一句话,正是形容你这样的人的,叫做财主得道,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何况抛弃别的倒也罢了,独独我听说你家的侍婢个个美得不得了啊,这色欲一事……”
众人一阵哄笑,那张频在笑声中涨红了脸,却显得甚为得意。另一个商人名唤康密乃的,此时接口说道:“张相公,你的家业那么大,人间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尽了,你若真担心往生,我教你一个法子。我们从西域过来的时候,路过敦煌,那里漫天联壁的佛雕壁画,据说都是有钱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钱财,去那里开一个洞,树几尊佛像,再将你这个供养人画在墙上,日日与佛相伴,岂不妙哉?再不你也请个僧人去你们家住着,替你念念经,消消罪,或者……”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叫做端秀的中宫贵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摇头晃脑的说:“康密乃,你这话不妥,不妥的很哪!”
众人不解问道:“奇了,这有什么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这话平日说倒也不打紧,只是今天听起来却扫兴得很。诸位,你们看春色明媚,葡萄酒又这样美味,咱还是及时行乐的好,谁去管他娘的以后呢!”
这一番话说出来,别人倒还罢了,独独那几个粟特商人回想起一路行旅的艰辛,不禁连连点头,齐声劝道:“正是!正是!张相公,来来来,别学那些文人酸里吧唧的,咱们高兴些,今日不醉不归!”
此时几人喝得酣畅淋漓,懒懒靠在曲栏上闲聊,那张频忽一回头,却见吉留馨领着疯狗,正走过楼下,便在楼上唤了起来:“吉留馨,你上来,我与你栲栳馒头吃!”吉留馨抬头一看,见是张频,污黑的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羞赧之色,犹豫再三,还是上来了。
那粟特商人史禄山见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叹道:“你就是那个御风飞行的吉留馨?偶尔在街上见到你,今日才有机会结识。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个有造化的。只是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讨饭为生,也不是个事,不如我资助你点钱财,你也贩些货物,和我们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这几个有钱有势的人倒还罢了,只周遭站着的小二歌姬与一众闲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运。哪知吉留馨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众人只道他恋栈,又怕路途艰险,也不为意,史禄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长安城倒有几个铺子,你可愿意去我那儿做个看门守院的伙计?”
众人均道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摇了摇头,在旁围观的人都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连张频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不知好歹,端秀便笑嘻嘻的问:“你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难道是想和我们一样,净了身,进宫伺候今上去?”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的摇了摇头,倒让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张频便皱眉道:“我平日看你有点意思,却不想这般不中用的。难道你这一辈子就这么乞讨为生?”
吉留馨还是继续在那边摇头晃脑,众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们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吉留馨双脚互相蹭了蹭,又想了半晌,才像下了老大决心一般开了尊口,说道:“张相公,我想卖身与你为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谁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卖给张频做仆役,众人都在旁窃窃私语道:“这疯子莫不是今日正犯着疯病么?”连张频也动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给吉留馨打一盆水来。”待得这疯子洗干净脸,张频看出他脸上并无逃走奴字样,才放下心来,道:“放着大好前程不奔,你倒要与我做一辈子奴隶,你这人还真是怪!”
吉留馨便道:“我仰慕张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门下,平日深恨无缘得见,今日既蒙张相公召唤,我便想腆着脸问问相公,还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虽然落魄,但是诸般技艺,也都会一些半点,张相公要是愿意收留我和好头脑——”说到这里,他踢了踢伏在他脚边的狗:“——若能得马下驱使,绝不怠慢。”
那张频听得此言诚恳,倒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张频这辈子有许多门下走狗,但如你吉留馨这样的还真没见过。你既愿意,我也不推辞,就叫牙人过来罢。”早有左右飞奔出去,引了一个牙人进来,当下准备好笔墨纸砚,那吉留馨便自写了卖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与好头脑自愿卖身于张频为奴,服伺尽忠,须毕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抛弃,死堕地狱。”按了手印。张频原只想让他随便做个家人,此时见他竟然会写字,且笔迹端正,甚有标格,便在心里暗想道:“还真不能小觑了他。”
五.
自十日开始下雪以后,长安城的大雪接连不断的下了一天两夜。按照懿宗皇帝的说法,自是因为丧了皇女,天地同悲,百姓却不这么看,都说韩康两家死得太冤枉,好端端的坐在家里,忽然祸从天降。天地确实是“悲”的,除了“悲”,更有“愤”。那两家医官三百余具尸体就堆在乱葬岗上,骨积高山,膏血野草,倒是欢喜了一群野狗秃鹫,孤狼硕鼠,成就了它们的一场盛宴。朝堂之上也来了个大换血:京兆尹温璋自尽,刘瞻被贬为康州刺史,高湘,杨知至,崔彦融,张颜等人,都因为亲善刘瞻而或贬或逐。有那能掐会算的有识之士,酒酣之际,都要忍不住叹道:“看来这大唐的气数,怕是……唉!”
过了一天两夜,那好头脑才扑扇着翅膀,慢悠悠的飞回玄法寺,此时它浑身上下缠满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看起来甚是滑稽。和尚早已等得极不耐烦,见到好头脑,便劈头大骂道:“你这个狗奴才,又跑到哪里疯去了?怎么过了这么许久才回来,还搬了这许多无用之物作甚么!”
那好头脑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哟,主人,咱们平时收骨头,不过一个两个,搬起来自然快,这次有三百多具尸体,我都快要累死了!”说着将那些宝贝从翅膀上卸下来,堆在地上,道:“主人,那皇帝还真舍得,什么连珠帐却寒帘,九玉钗夜光珠,多少外国进贡的宝贝都堆在坟墓里,我欲不取,岂不是便宜了他人?咱们将这些东西卖给康密乃,拿了钱就走,岂不快哉!”
和尚沉声问道:“我不管这些,骨头呢?”
那好头脑便朝着僧房外汪汪汪叫了三声,只见罡风顿起,快要停止的大雪忽然重新密集起来。仔细一看,却不是雪,而是铺天盖地的白蝶正朝着玄法寺蹁跹而来。等到了玄法寺,才发现每只白蝶的身上都扛着一段细小的骨头,也有数只蝴蝶合力扛着一只头骨或者大腿骨的,只听哗啦啦一阵细响,天地之间仿佛下了一阵骨雨,将玄法寺的地面都铺满了。一只婴儿的头骨叮铃当啷的滚到了和尚脚边,莹白可爱。卸下了骨头的白蝶重新聚在玄法寺的半空中,倒像是一阵稠密的白雾。
和尚左右看看,沉下了脸,道:“同昌公主的呢?你不会也把她拆了吧!”
好头脑苦着脸道:“我哪敢啊!我连动都没动她,就等着主人你下令呢!……不过这同昌公主,嘿嘿嘿,主人你看了莫要失望才好。”说着降下身子,伸出嘴巴一咬,却是抖落了一匹绸缎,那公主的尸身好端端的裹在绸缎里。身体细弱,脸色青白,头发稀疏,兼以一双大脚,甚为丑陋。和尚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郭淑妃美艳无比,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好头脑道:“主人,待到磨成了粉,还不是一样?身份摆在这儿哪!你莫要嫌东嫌西了。我们等了十几年,再不走,别人怕要起疑心了。”
那和尚神色甚为勉强,但也只好点点头,道:“也罢!说得有理。既如此,你便开始罢!”
好头脑得令,便扑向了同昌公主的尸身,开始撕咬起来。和尚此时却站起身,朝寺西的卢奢那堂走去,那卢奢那堂却是另处在一座小院里,院前一片空地,正中放着老大一具磨盘。堂内墙壁雕满了佛龛,内藏无数金刚小铜像。那和尚走到院子里,喝一声:“出来吧!”便见金刚蹒跚走出佛龛,有的拣白骨,有的推磨盘,有的支篓子,竟是开始磨起骨头来。不多一会儿,满院的白骨俱被磨成粉末,整整齐齐的堆在篓子里。天地黑暗,只有骨粉闪着幽幽的磷光。
见事情已毕,和尚便转身走入堂内,只见那十万具金刚簇拥着佛祖金身宝像,下面既无香炉,也无贡品,却摆着一个甚为朴拙的螺钿首饰盒子。和尚拿起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躺着一支缠丝梅花银簪。和尚爱恋的拿起簪子,抚了抚,却又放回去,抱着匣子,重新回到僧房内。
此时好头脑已将同昌公主啃得一干二净,牙齿还在骨头上卡啦卡啦的咬着,见到和尚回来,便呜呜叫着,躲到了一边。和尚从床头的柜子里另掏出一具清莹可爱的玉磨盘,抱起公主的白骨,细细的磨了起来。过不多久,同昌公主那纤细的骨头便也被磨成了粉,被和尚装进了首饰盒中。
“阿宜,阿宜,我这便要去了,”和尚轻声说道:“从此便陪着你,再也不分开,好么?”
六.
那吉留馨被张频带回了家中,头一件事便是洗澡。待得洗去一身污垢,换上一套青衣,众人一看,均忍不住喝了一声彩道:“好齐整人也!” 张频见自己买回来如此一个妙人,也是心中得意,从此吉留馨便随在张频左右,先还是做些端茶递水的小厮活,渐渐的传话带语,买卖交关,都不再避他,竟是成了张频身边第一等得用之人。自吉留馨跟在张频身边,逐风而奔的狂病也好了,那好头脑却不懂得这许多,每每风沙袭来,便在院子里狂叫,似是无奈不能御风而行,少了许多酣畅。
如此过得半年,却说有一日深夜,张频正在内室休憩,忽然中夜被什么声音惊醒,凝神一听,却是念经盘之声。张频心中觉得奇怪,便起身披衣,循声而往,找了半天才发现那声音是从吉留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张频在窗前偷偷一看,果然是那吉留馨端坐在床上,念经不缀。此时正值十五,月光从窗纸中透了进去,仿佛给他披上了一层白银祥光一般。张频心中便有了主意,也不言语,悄声摸了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将吉留馨唤到身边,问道:“昨晚可是你在念经?”
那吉留馨也不隐瞒,道:“正是,少时我也学过几部经书。昨夜见月色可爱,夜不能寐,忽然想起我能跟着相公,真是天大的福分,便想着念部《法华经》为相公一家祈福。却不知打扰了相公休息,死罪死罪!”
张频笑道:“无妨,你为我祈福,是你的忠心。只不知你解得经书不解?”
吉留馨道:“学过一些。”
“那你便为我说说看。”
是日张频没有出去,只呆在房内,听吉留馨为他证十二因缘,曰: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缘,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病死忧悲苦恼缘。见他解得明白,那张频心中欢喜非常,到了傍晚,十二因缘证毕,张频已将对奴仆的轻视之心全然收起,肃然道:“吉留馨,我竟不知你懂得这么多,依我看,比大慈恩寺的玄妙法师解得也不输。如今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你是否愿意为我一家老小解解经,让他们也领受领受这佛法无边?”
那吉留馨有时候扪心自问,也觉得自己当时像中了魔一般,怎么糊里糊涂就写了卖身契,跟了张频?这几个月鞍前马后,辛苦劳累,哪有半分往日的自由?可是要说后悔,好像又不曾有过。此时听到张频开口提出这个要求,心中忽然开了窍一般,一个声音如鼓槌似地一下一下敲打着心脏:“原来是为了她,竟是为了她!” 回想起半年来白日的曲意奉承,夜晚的打坐念经,无非是为了等到见张频内眷的一天,那心中五味横陈,竟是呆了。
从第二夜开始连着八夜,张频便在花园中设好床座,唤了一家大小来听吉留馨讲《涅槃经》。张频的侍婢甚多,她们簇拥在张频老娘身边,个个体态风流,容颜妩媚。吉留馨生得清秀,那些女子来听经,少半是为了好玩,竟有多半是为了看这年轻男子来的。那吉留馨看她们却如红粉骷髅一般,只专心讲解生老病怨爱憎之苦,那些年轻女子听没听进去是不知道了,只这法师不为皮相所动,倒让这群女子越发的心痒难挠起来。以后的数日,婢女姬妾来得越来越多,有那当班的,便去四处央求请人代班,实在走不开的,只好心中暗叫倒霉。那来的,无不暗中精心打扮,那不来的,白日没事也要往吉留馨的房前走三遭,此时虽是秋意盎然,花园中却显得春情十足起来。
只是这几个晚上,吉留馨虽然夜夜留意,却一直不曾见到当日风中的黑幂小娘子,不免心中暗自惆怅。到得第八夜,吉留馨正讲求不得苦,忽见从花园月洞门外走进来一个乌衣女子,吉留馨的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一般。那女子似乎格外偏爱黑色,浑身上下,半点首饰也无,只脑后挽着一个髻,用一只细长的银簪子压住,惟因如此,越发显得风姿绰约,与众不同。女子进得花园,也不往前挪,只站在月洞门口,低眉敛目,凝神细听。吉留馨心中但觉又喜又悲,喜得是隔了半年,终于能再见这女子,转念想到自己机关算尽,也不过最后一夜看着这女子的福气,又觉心中如吃了黄连一般,与那求不得苦,算是体会了个十足。
待得讲完了经,众人心中虽有不舍,也只好朝花园外走去。那乌衣女子却仍站在月洞门口,依旧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到众人散得差不多了,那女子才抬起了头,看了吉留馨一眼。四目相对,吉留馨只觉得女子的双瞳如秋水一般,似乎含着无数脉脉的情意。两人对望片刻,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抬起手来抚了抚鬓发,竟是转身走了。走得几步,却见云鬓上插着的簪子掉了下来,叮铃一声,仿佛是银白色的月光砸在了地上。待得那女子袅袅的身姿越行越远,吉留馨才有力气走上前,拾起簪子,却是一只缠枝梅花,簪头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宜”字。
七.
清晨时分,玄法寺的大门便打开了。一众沙弥僧人走了出来,扫雪的扫雪,点烛的点烛。若有那风雅之士要来找淮南大师品茶的,或是病家来找他收骨头的,却被告知“淮南师父一早就出去了,你们晚点再过来罢!”
那淮南大师如今却在东市里,只见他左顾右盼,似在寻找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便迎面撞见一座老大门面的店铺,那铺子外面看起来漂亮得很,里面却甚是幽暗,大门敞开着,如巨兽的黑口一般,要把人连皮肉到骨头都吃得干干净净。淮南进了铺子,才发现里面甚是凌乱,毛皮和骨董,香料与绫罗都杂乱的堆在一起。看铺子的小伙计见进来的是一个和尚,便挥挥手不耐烦的说道:“去去去,我们这里不布施,你找别家去罢!”
那淮南打了一个稽,唱道:“我不是来化缘的,敢问你们家主人史禄山可在?小僧找他有事。”
那小伙计此时才认真瞅了和尚一眼,见他风姿不俗,便略收起轻视之心,道:“我们家家主在后院,你自己进去找他罢。只是我劝师父一句话,若找他布施,那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若是找他闲谈,嘿嘿,我怕他可没功夫理你呢!”
那淮南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便随着幽暗的走廊缓步踱向后院。那走廊又窄又黑,像这座大宅的肠子一般,要将人消化得一干二净。走廊的尽头果然连着一个宽敞的院子,与前面的店铺比起来,后院显得更为杂乱,只见几十匹骡马站在院中,身下的白雪经粪尿一浇,泥潭一般。旁边的曲廊中堆满了竹篾捆好的瓷器,那粟特商人史禄山站在院子中间,这么冷的天,却打着赤膊,露出肥嘟嘟的胸脯与一个大肚子,满头还热腾腾的冒着白汽。只见他左手拎一个酒瓮,喊一句号子喝一口酒,却是正在指挥着往骡马身上装货。见到和尚走进来,便仰头喝了一口酒,大声说道:“兀那和尚!我们这里忙得很!化缘请去其他地方罢!”
淮南也高声说道:“我不是来化缘的,是有事相商。可否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史禄山的神情颇不耐烦,道:“你没见我我这儿忙得很么!我可没功夫和你闲扯。有什么事你就说罢!”
那淮南只好隔着满院的牲口,朝史禄山喊道:“我听说你们要回波斯去,我想去敦煌,不知能不能和你们走上一段?”
粟特商人刚将酒瓮子举到嘴边,听得此话,不禁顿了一顿才道:“要不是这批货赶得急,我们也不会深秋出发。长安之去敦煌,两千里也,路上多少艰苦。你那和尚,我劝你一句,要去也等着明年开春,别和我们一起冒险,丢了命不值得!你那些供养人还等着你白白嫩嫩的到敦煌,好好给他们念经哪!”说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淮南冷道:“我也就是与你们搭个伴,一路或病或死,都与你不相干。你若不愿,我自会去找其他商队,你若肯……”说着便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黑皮袋子,隔空对着禄山抛了过去:“——你若肯,这几颗珠子还能入眼,便送给你了!”
那粟特商人一把抓过袋子,往下倒了倒,却从里面滚出三颗大珠子来,圆润晶莹,显然是上等的好货。禄山抓了抓头,似是百思不得其解,道:“啧啧啧,还真没见过你这样不怕死的和尚!也罢,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拦着你作甚么?明日早上卯时我们就出发,你来此地与我们会合即可。”
和尚见这粟特商人如此爽快,也就不再多话,只点点头道:“好,明日卯时再见。”说着便转身欲走。此时一阵北风袭来,吹得淮南的灰布僧袍凌空飘飞。那史禄山错眼望着这背影,只觉得说不出的眼熟。他呆呆的看了半晌,忽然大叫起来:“喂喂喂!你等等,你……你可不是那吉留馨么!当日你你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和尚转头对着史禄山微微一笑:“吉留馨是谁?施主怕是认错人了罢!和尚叫淮南,淮南小山的淮南。”说着不再理会那一脸的错愕史禄山,竟是举步走了 。
八.
温璋之任京兆尹,是从咸通六年开始的。此人算是世家子弟,八代以上的爷爷,乃是温大雅。然而他做到高官,倒也不全是靠着世荫。温璋为人干练,手腕强硬,性格褊方,最是嫉恶如仇。当年在徐泗做节度使的时候,当地的银刀军最是骄横不过,温璋一到,便杀了五百人,一时百姓拍手称快。等做了京兆尹还不到一年,就把个淫荡的女道士鱼玄机杀了,接着便开始整治豪强中的不法之徒。只是那豪强贵族关系盘根错节,又岂是一时之间能理清的?那温璋虽是志向远大,恨不能将京畿地区整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奈何总被缚手缚脚,因此便整日沉着一张黑脸,心情郁闷之极。
却说咸通八年一日深秋,温璋办完了公事才回到家中内室,只感觉身心俱疲,两个侍妾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为他挽袖洗脸,正在此时,忽听得跟了温璋多年的老仆温大忠在门外轻轻唤道:“老爷……老爷,安邑坊张频张相公有事求见,老爷,您看你是……”
那温璋正憋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听得此言不禁高声训斥道:“温大忠,你的年纪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不知道我的规矩么?要找我,去公堂便可,却来家里牵牵扯扯作甚么!何况我和这种满身铜臭气的人有什么好谈的?还不给我回了去!”
那温大忠在门口低声答了一句是,却是不离开,隔了半晌才又说道:“老爷,那张频虽说是个商人,可是和内廷关系密切得很呐!我看您回京以来,得罪了不少人。素日里老爷和张频确实没有来往,他这次求见,想必有什么事要求您帮忙。若能借着这次机会和此人搞好关系,将来在内廷,或可……”说到这里,声音已是细不可闻。
温璋仔细想想,确是这个道理,有心不见,心中却觉得此人将来说不定真有用处,真的要见呢,却又实在厌烦,想了半天,终是按捺下脾气,没好气的说道:“如此你就把他引进来罢。”说着往椅子上一坐,也不言语,竟是看起书来了。
那张频被老仆逶迤引入客厅,上了一杯清茶,竟是等了温璋足足一个时辰。他似乎老了许多,鬓发胡须都半白了,脸上满是皱纹,眼睛下面黑黑两个眼圈,显得甚为憔悴焦虑,他已经完全像一个老人了,其实,距上次梨花院那个志得意满的中年人,才不过短短两年而已。
等温璋摆足了架子,慢悠悠踱到客厅的时候,那张频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温璋进来,连忙迎上去,满脸堆笑道:“温大人!温大人!可算是等到你啦!”
那温璋便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勉强拱手回了礼,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句客套话也不讲,直接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那张频显是与高官贵族打惯了交道的,对这等慢待毫不在意,他挥了挥手,便有身边的一个仆从捧过来一个檀香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却躺着王羲之的一纸平安帖。那温璋酷爱书法,平日里也收藏了不少,只是王羲之的书法自南朝以来多收藏宫内,流落在外面的极少。温璋不禁被勾起了兴致,他探过头来仔细看着,张频好像知道他想法似的,轻声道:“这可是真迹。前两日郭淑妃求我办事,这是她送来的谢礼呢。我一个商人懂得什么,想温大人是个雅人,这帖子若是温大人收藏了,才不至辱没了呀!”
“哦?”温璋一听更是兴奋,他忍不住取出信笺,更仔细的端详起来,却见那字迹果然遒美健秀,确是王羲之的真迹无疑。温璋玩味再三,才恋恋不舍的将这平安帖放回匣子内。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张频这番马屁拍得确实深和他的心意。那温璋虽然还端着架子,口气却缓了下来。他微微一笑,将那檀香盒子推还给张频,道:“张相公,温璋今日有缘能看看这平安帖真迹,也就满足了。我从不受礼,你拿回去。有什么事,你说,能办的,我就给你办了吧。”
听得此言,张频满面的谄媚转成了一个苦笑,他喏嚅再三,方才长叹道:“温大人,说来这事实在不该麻烦您,何况是家丑之事,说出来倒让温大人笑话……只是去年温大人之斩鱼玄机,我便看出了大人乃是端方之士。今日我……我家出了件差不多的事情,我……我是考虑再三,顾不得了,想向温大人讨个主意呢。”
于是张频便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却原来是当日因着一连八日的经筵,张频阖家对吉留馨是崇敬以极,那张频思前想后了好几天,觉得吉留馨作自己的亲信,给自己出谋划策,这固然好,但来世却更为重要,于是便去找了祠部,买了一张度牒回来,又选了一天去大慈恩寺给吉留馨剃度,那吉留馨从此便成了张频的住家僧人,日日以念佛诵经为要,间或讲解经文。如此过得两年,内府却传出一个谣言,说是吉留馨与他的小妾阿宜私通。张频开始还不相信,想着阿宜此人最是冷漠不过,对自己都不假辞色,何况他人?奈何日夜暗中观察,又觉二人神情之间似乎不无情意,从此便上了心。前日这二人果然被他按在了被窝里,只把张频气了个七窍生烟。现在二人均被关了起来,那吉留馨是卖了身的奴才,倒也好办,只是那女子阿宜却有些麻烦。
温璋听到这里,忍不住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心中想这老头子是不是脑袋气出了毛病,连这样的事情还要来找京兆尹办。心中是啼笑皆非,又着实不耐烦,想着此人与郭淑妃的关系不浅,郭淑妃的女儿又是今上最宠爱的公主,少不得按捺下性子,道:“张老,这也值得你上门来求我?男的女的打死就好了。”
那张频便叹道:“大人啊大人,若是这般简单,我又何必来打扰大人您?男的打死是没问题,只那小淫妇却不是我买来的,当年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被我轿子抬过门的,如此一来,要想处置她,就得见官,一见官,事情就要闹大。这小贱人或打或卖,我是不管,只不想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我戴这绿帽子戴了竟有几年!我张频一世精明,到老来出这样的事,我……我这面子往哪儿搁啊!”
温璋心中便明白了过来,却故意问道:“如此你要怎样?”
那张频左右看看,方才压低声音道:“求大人莫管此事就好……那帮平日里横行霸道的小毛孩,讨厌得很,可是他们和苍蝇一样,围着今上,赶都赶不走。大人做事处处掣肘,难说不是他们在背后告黑状。温大人,我素知你有大志,你若此次帮我,别的我不敢说,皇上那儿关于你的谗言那定然是再也听不进去了……你看如何?”
那温璋的心中此刻便如沸水一般翻腾了开来。他素日是个清官,但却并不代表他不懂得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打击和拉拢,乃是做事的手段,何况张频这个妾也确实给人抓了个正着。一个小妇人和一个大事业,孰轻孰重,温璋心里是太明白了。当下他什么也没说,只站起了身,道:“此事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一拂袖子,竟是转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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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温璋的府门,张频脸上谦卑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阴沉着脸在府门前想了半晌,这才下定了决心一般,走向了自己的轿子。一路上又是思前想后,一时想到阿宜平日的风姿,便恨不得立时回到家中,将她搂在怀里狠狠的揉搓,一时想到自己这绿帽子也不知戴了多久,又恨不得用鞭子将那玲珑的身子抽个稀烂。想来想去,忍不住狠狠在轿子里跺了跺脚。那外头跟着的门人以为家主要什么,赶忙举手示意轿夫停住轿子,半晌却听到张频在轿子里怒喝:“都死了么?怎么不走了?”那门人吓得吐了吐舌头,几个轿夫一溜小跑的将轿子抬回了家中。
等张频走出轿子,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已是一片平静。回到内院,待宽了外出的衣袍以后,他便斜倚在春凳上闭目养起神来,虽是面无表情,看着像睡着了一般,那眼珠子却不停的颤动着。夜越来越深,待得听到外面的梆子敲了三下,当晚轮值的一个叫海棠的婢女便怯生生的走了上来,想要唤张频上床休息,还没叫两声,却被张频一下暴起,按在了身下。那张频折腾了几下便气喘如牛,想要尽兴,那话儿却怎么都硬不起来。如此一来,更是百般滋味掠过心头,又是愤恨,又是恐慌,又是怅然,又是无奈,越想却越觉得不甘,便腾的一声站起身,边朝外面走边哑着嗓子叫:“张文张武呢!”——外面便有人答应两声,却是两个精壮的年轻汉子——“你们随我来。”
一路死寂无声,只有森冷的残月将楼阁的影子拉得如怪兽一般,寻找可吞噬的人。那张文张武手里拿着的两盏灯笼,正好比怪兽青白的眼珠子。张频一路走,一路觉得那满心的郁结之气要将自己溺死一般,等到了关着阿宜的柴房,恨得是一脚就把门踹了开来。那乌衣女子闻声抬头,见是张频,莲瓣一般的小脸上却是一丝惊慌也无,她越镇静,张频就越恨,忍不住上前抽了她两个嘴巴。血涔涔的从女子的嘴角流了下来,那女子也不闹,只盯着张频看了一会,忽然微微一笑,竟是转开了脸,望向别处,神情讥诮以极。
那张频气得手脚冰冷,指着她,一叠声的说道:“还……还不给我把她拖出去!拖出去!”
张文张武答应了一声,走上前来,抓起阿宜便往外走,奈何家主没有吩咐拖到哪里,那张文踌躇了一会儿,便硬着头皮上来问道:“老爷,这个……拖到哪儿?”
张频阴森森的笑道:“阿宜,阿宜,你平日最要洁净的一个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我若不抬你进门,你到哪儿去摆你这副臭架子?小娼妇,给脸不要脸,今日我送你上路,你便到那香艳干净的地方好好享受去吧。”说着便吩咐道:“扔到溷厕里去,淹死她。”接着头也不回,转身走了。走到一半,便听到骨董一声响,他加紧了脚步,最后竟是一路小跑,跑回了自己的卧房。
北风渐渐起了,带来了厚厚的青云,月亮隐入层云之中,天地间一片冷寂,只有寒鸦偶尔咕呱两声。待得第二日天亮,满院的北风刮得落叶四处飘飞,那张频唤来一家老小来到院中,又将吉留馨绑了,推到众人面前。众人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听过那个谣言,此时一见吉留馨,有那平日看不惯他得意的,便在心中暗自称快起来。
见一家媵婢仆役都到了,那张频便黑着脸说道:“我素日吃斋念佛,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对你们自然也是仁慈得很。长安城里提到我张频,谁不知道我是善心人?只是我看你们舒服久了,竟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越发轻狂起来。今日我若不给你们一点教训,明日你们就敢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了罢!”他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磨成这些话,那一家两百多口奴仆都吓得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出。一时之间,只听得满院的狂风之声。忽然,那吉留馨开口说道:“老爷,莫要听信谣言,我们并没有……”
话音未落,却见张频猛的欺身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托住吉留馨的下巴,只一下,便割下了他的舌头。那鲜红的舌头在地上跳了几下,蹦到了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婢女身边。那女子何尝见过这种架势,吓得哎哟一声,竟是晕了过去。
张频冷笑道:“今天我便要行行家法,给你们长长记性,好叫你们知道,谁是主谁是奴——”说着便转身吩咐站在吉留馨身旁的大汉:“给我打,不打死不算完。”又对众人说道:“都抬起眼睛好好看着,有谁敢转开头去,一并打死。”
满院的北风声中,只见那吉留馨前襟上洒满鲜血,先还是站着,第一棍却被打碎了膑骨,跪倒在地,接着便听到棍子敲在肉体上的沉闷之音。那吉留馨只觉得从没经历过的疼痛,血便一口一口的呕了出来。渐渐的,他被打得神志模糊,浑身上下却像麻木了一般,竟变得暖洋洋起来。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最明媚的暮春夜晚,阿宜的红唇与侧脸,正对着他微微的笑着。
吉留馨并没有说谎,只是也没有说出实话,那是属于他的最美好的秘密。那日夜晚,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搂着阿宜,只觉得这一具女身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他才明白过来,什么永生,什么来世,什么道德,什么秩序,什么西方极乐,什么阴曹地府,统统是些骗人的玩意儿,原来片刻的欢娱就能造一座法船,载着他与她,行驶在无穷无尽的苦海之中。他恨不能以全身的肌肤贴住阿宜,只觉唯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对阿宜最深的爱念与怜惜。他的手缓缓滑过她又黑又长的头发,阿宜转头,对他懒懒一笑,他便永远记住了那玲珑的侧脸与娇艳的红唇。
吉留馨最后的一个记忆,是感到有什么东西扑到他的身上。他模糊的喊了一句:“阿宜……”,最后一记棍子便打上了他的头盖骨。
九
一只白蝶努力挣扎出缠住自己的茧子,它停在地上休息了片刻,便摇摇摆摆的举起翅膀,飞了起来。
大雪纷飞,这白蝶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竟然没有被冻死。只是因为生的不是时候,到底娇弱得很。飞不了多久,便要在地上歇息一会。等你以为它已经死了的时候,它却突然展开翅膀,朝着东郊继续歪歪扭扭的飞了过去。
那日张频打死了吉留馨,满心的恨念仍是没有消解。他吩咐堆起一个柴堆,将吉留馨架在火上,烧了起来。那吉留馨当时仍没有死透,被火一烧,猛的直起了身子,发出一声怪叫,满院的男女老少已是吓得双股战战,有那胆小的,连尿都禁不住了。好容易将人烧成骨灰,张频又命将那骨灰顺着北风散了开去,竟是要挫骨扬灰,才能让他心中略略好受一点。可是张频却忘了这吉留馨是属风的。那肆虐的北风乃是他最好的朋友,它轻柔的裹着他的骨灰,飘飘扬扬的吹向东郊。等到了东郊乱葬岗上,一个白骨人儿就像砌房子一样结出了形状。
那白骨人缓步走下乱葬岗,抬起手,白蝶正好跌落在他的手掌心中。
白骨人将蝴蝶凑到两个黑森森的眼窝子面前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便咧开了嘴,悄悄说道:“我们去找好头脑,好么?”
那好头脑当日护主,扑在吉留馨身上,也被一并打死,尸体就丢在门外的臭水沟里,吉留馨乘着半夜回到城中,找到它的尸体,他一手揽住好头脑,一手举起白蝶,轻柔说道:“看你的了。”那白蝶便挣扎起身子,扑向好头脑的双眼,吸食了起来。渐渐的白蝶越涨越大,竟是变成了一个半蝶半狗的怪物。
那白骨人儿便倚坐在地上,好头脑收起翅膀,也伏在他的身边,好像都在好好休息一般。一人一蝶均是白色,在漫天的大雪之中,敲更值夜之人走过他们身边,竟是没有发现。隔了许久,好头脑到底忍不住了,它拱了拱吉留馨,说道:“主人,该走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吉留馨仿佛从长长的冥想中突然被惊醒了一般,问道:“走?去哪里?”
那好头脑哎呀一声,呼扇了几下翅膀道:“自然是回东郊去啦!主人,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能这样在长安城里生活罢?”
白骨人便痴痴念道:“就这么走?我不甘心。我要报仇!好头脑,你说,那阿宜她……她可还能活着不能?”
那好头脑气得汪汪叫了几声,道:“主人,你懂得甚么叫从长计议么?依我看,我们应该现在就出城,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你要回来报仇也好,你要去找阿宜也行,好歹你得先变成人形啊!”
吉留馨虽然知道好头脑说得有道理,却仍是舍不得离开,他懒懒坐在地上,直到听得城门开启之音,才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低声说道:“是,你说得不错,我们先走罢。”
十
咸通九年,在长安城里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春天的时候,那富甲天下的大商人张频疯了。先是牡丹花开时,他在家宴请亲朋赏花,却突然发了狂病,将两朵白芍药连根拔起,说是从花里听到女子喘息之音。接着便见树砍树,见花毁花,将那美轮美奂的花园弄了个稀巴烂。后来听说发展到连屋子都要拆了。过不多久,张频便病入膏肓,一命呜呼。接着就有传闻说那大宅子闹鬼,张频的正妻无法,想到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便有心为他超度,于是竟将那宅子舍了出来,改成了一座寺庙,取名玄法寺。自己则远远搬去了东都洛阳。
另一件大事却是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叫淮南的和尚,此人专收那买不起棺材的穷人尸体,说是要为他们做法事,保佑他们来生能不这么倒霉。虽然这个和尚行的是收骨之事,见有那穷人将死未死的,也更伸出手来救一救。一来二去的,他活死人的名声便传了出去。这和尚一人孤零零的,也没个挂单的寺庙。此时正值玄法寺落成,众人一想,便叫了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找到祠部,合力保荐和尚做了玄法寺的主持。
到了咸通十年,同昌公主在春天的时候出嫁了,那奢华的婚礼老百姓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公主却是个福薄的,出嫁还不到半年就一命呜呼了。一年之内,老百姓看了两次热闹,过瘾之极,此时又还有谁能记得那疯了的张频呢?
同昌公主死了不久,百姓们有到那玄法寺找淮南大师收骨的,却发现整座寺庙里所有的和尚在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庙门残缺,院内蒿草丛生,野狐四处游窜,竟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一般。众人大呼奇怪,联想到此宅以前闹鬼的故事,均不敢细细调查。而我们自然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那吉留馨找了几年,却找不到阿宜的尸骨,只收得同昌公主的骨头与其他三百余具尸体,俱都磨成了粉,接着就随着史禄山的商队一起去了敦煌。那玄法寺便就此破败下来,只留下百年前怀素的手书和陈子昂的马在凄风冷雨中慢慢掉了颜色,渐渐的湮灭在时间之中。
十一
男孩沉声对我说道:“我们再找找,看还能发现什么!”
两人便撅着屁股在幽黑的洞窟里找了起来。可是转了半天,除了收获到满头的灰尘以外,两人是什么都没找到。我率先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故作成熟的叹道:“哎呀,老了老了,我是不行了,喂,小老弟,你还年轻,你接着找啊!”
那男孩又在洞中转了数圈,也懒得再看,过来坐到了我身边,不服道:“切!你多大啊!我看你比我要小才是。”
我伸出手拧住他的脑袋,怪叫道:“什么什么,我没让你叫我姐姐就算好的了,你还敢问我年龄?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年龄是个秘密吗?”
男孩驯顺的呵呵笑了起来,我问他道:“喂,你说这吉留馨是什么人?名字还真是怪。”
男孩便道:“我哪儿知道啊,多半是以前的画匠,或者僧人之类。我三舅跟我说,以前这里还找到过唐朝人的骨头,他们用的颜料,甚至锅碗瓢盆都有呢。”
我心中一想到千二百年前一个叫吉留馨的男人曾与我们共处一室,便觉奇妙无比,思绪也远远飞了回去,半天才幽幽说道:“也不知这吉留馨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单单留下个名字,猜不出谜语一样,真是急死个人!”
男孩转头看了看我,笑而不语,却伸出手来拍拍我头上的灰尘。我心中尴尬,想要躲开,却发现他的眼睛忽然直直的盯住我身后,嘴巴张得要掉下来似的。我忍不住转过了身,却原来太阳快要升起来了,此时微光射进洞口,墙壁上赫然显现出一幅庞大无比的白色壁画。
壁画的底部跪着几个低眉顺眼的男子,双手合十作祈求状,满脸的忏悔之情。壁画的顶部绘作无数轻盈的飞天,他们环绕着中间一对年轻男女,那女子身材苗条,意态娴雅,嘴角微微含笑,脸上的肌肤似乎还含着红晕,直像是要从壁画里走下来一般,那男子却用一双温情的眼睛盯着女子,两人的双手拉在一起,神情欢愉,让千百年后的我们都忍不住要礼赞他们的爱情。
我忍不住走上前摸了一把壁画,却沾了满手的细沙。洞里黑暗,看不清楚,我只好走出洞外。正在此时,一轮红日突然跃出远远的山峦,光芒万丈,我这才看清那竟是满手晶莹的细砂。一阵清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我手中的细砂,远远的飘散开去。
注释:
1. 温璋:温大雅七世孙,唐懿宗时历任婺州刺史,庐州刺史,宋州刺史,宣州刺史,武宁节度使,京兆尹及吏部尚书。同昌公主死后,懿宗皇帝迁怒医官,将韩宗绍等三百余人下监,他与刘瞻劝谏懿宗,惹得皇帝大怒,被贬为振洲司马。被贬是夜长叹道:“生不逢时,死又何惜”,便自杀了。关于他的死法,新唐书与旧唐书各有不同。旧唐书载“自缢”,新唐书则称“仰药死”。
2. 刘瞻:唐懿宗时历任翰学博士,中书舍人,河东节度使等。因同昌公主之事被贬为康州刺史。
3. 同昌公主:唐懿宗最宠爱的女儿,郭淑妃所出。关于她的婚礼与葬礼,在苏鹗(唐朝人,生卒年月不详)的《杜阳杂编》里有详细的记载。篇幅所限,不再引载。
4. 玄法寺:段成式(803-863)在《酋阳杂俎 寺塔记》中有记载:“安邑坊玄法寺,初居人张频宅也。尝供养一僧,僧以念《法华经》为业。积十余年,张门人谮僧通其侍婢,因以他事杀之。僧死后,阖宅常闻经声不绝。张寻知其冤,惭悔不及。因舍宅为寺,铸金铜像十万躯金,石龛中皆满,犹有数万躯。……”按此记载,玄法寺与张频应在更早年代,被我移到大中,咸通年间。小说家言,做不得真。
5. 和尚叫淮南,确实有些奇怪。只是最近在看淮南小山,就顺手取了这么个名字。
6. 莫高北窟至今未对外开放,我也没去过北窟,翻墙入洞云云,纯属虚构。
我也想啊,可是没人搭理我,555
昨天还挺兴奋的,今天看就又觉得特干巴,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