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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全,定稿)

(2009-11-10 09:43:23) 下一个

敦煌

(献给我的先生)

一.

咸通十年十月十日,长安城的上空笼罩着厚厚一层青云,街上虽然人头攒动,七十二坊却一丝声响也无,你道为何?却原来是懿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1薨了。

从头天晚上开始,由广化坊到延兴门一带的街道便已笼好,一夜死寂。等到十日天一亮,公主宅邸的大门便打开了。驸马爷保衡打头,领着十对贵族子弟率先走了出来。他们均着白色衣裤,赤着脚,头上的幞头巾子也换成了白麻。等出了广化旗亭,少年们便唱起了挽歌,清亮的歌声如一支羽箭刺破了长安的天空,雨渐渐的落了下来。随着他们的歌声,焚起了第一道升遐之香,当今圣上崇奉释氏,送葬队伍里自然少不了尼姑和尚,一时之间,只见香烟袅袅,法韵姗姗,依稀辨认得出是一首《归西方赞》2

“……

归去来,生老病死苦相催。昼夜须勤念彼佛,极乐逍遥坐宝台。

归去来,婆娑苦处哭哀哀,撒手须归安乐国,长辞五浊见如来。

……

声声为念弥陀号,一时闻者坐金莲。不如西方快乐处,永超生死离无常……”

为公主送葬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长安城的百姓虽然见过世面,却不曾经历过如此绯靡奢华的排场,一时东西二市为之罢市,士绅庶人如蚁聚一般,随着公主的棺椁,由广化坊至宣平坊,再缓缓折向东边的延兴门。忽然之间,诵经声中响起一声大喊:“广化坊那里正给公主烧金银珠宝哪!还不快去!”话音刚落,人群便嗡的一声炸开了,大多数人扭头便往回跑,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见玄法寺的寺门开着一道小缝,一个和尚,宽衣大袖,从门缝里头冷冷地窥探着这支队伍蜿蜒走向东郊。

雨下了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转成了雪粒,沙沙打在玄法寺的黑瓦上,等到二更时分,雪却停了,云开雾散,半轮弯月挂在墨蓝的天空之中,撒下一片冷光。远远地从北面的宫廷传来《叹百年歌》3,乐声凄楚,正如那些冰寒晶莹的霜雪。及至后半夜,只听得吱呀一声,虚掩着的寺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个中年男子,一个气质清古,见之忘俗,另一个则虎眉虬须,相貌奇崛。他们进门之后便径直朝着寺北走去,走不多一会,前头的男子忽然停了下来,瞪着身畔的墙壁,忍不住手舞足蹈,道:“这定是怀素手书了……果然是笔力遒劲,神采动人!几之兄,留步留步……那里是陈子昂的马,此寺中另藏着十万尊金刚佛像,据说雕得亦不寻常。只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白日能得闲进来……”

话音刚落,却听得背后一声清笑。二人诧异回头,却是白日所见的那个和尚,身边立着一个水桶,手里拿着一个水瓢。见二人回头,和尚便道:“二位大人看不清么?看和尚为二位取光来。”说着右手水瓢凌空一舀,说也奇怪,那微寒的月色便被他舀了下来,冷光滟敛,照着一壁淋漓的狂草,满墙神骏的天马,秋毫毕见。那头一个说话的中年男子见状,不禁大喜,手指忍不住随着马儿的轮廓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叹道:“哎呀,几之兄,几之兄,你看这马,飘逸神骏,鬓毛仿佛随风飞扬,实在令人神往啊……”

那一位身材魁梧的大人却不耐烦了,道:“温大人,什么怀荤怀素的,你要喜欢马,明儿到我那里去挑便是。如今天都快亮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听得此言,温大人微微颔首,眼光又在壁画上恋恋几回,才转身对和尚说道:“这位可是淮南大师么?在下京兆尹温璋4,这位是中书侍郎刘瞻大人5,中夜来访,不甚惶恐,只是实在有一事等不得了,我们才……”

那和尚一笑,打断温大人道:“正是贫僧,二位大人,外面寒冷,我们还是里面叙话去罢。”说着便举步走向了不远处的僧房。

待得小沙弥斟上清茶,三人坐定之后,温璋便开了口:“我看玄法寺寺门中夜未关,大师怕是早就在等着我们,既如此,您多半也能猜到我二人此来所为何事罢?”

那和尚又是一笑,道:“怎么,二位大人还要考考我么?”说着将右手在水桶里一操,一片清辉便闪烁在他的掌心,和尚曼声吟道:“手持月光一片寒,两位所求之事,怕是也要落在这个寒字身上了吧!”

刘瞻睁大了眼,双手在大腿上一拍,兴奋道:“嘿!温兄,这和尚还真有点门道!没错,我们正是为了韩宗绍,康仲殷那两个老货才来的!”

温璋点点头,款款说道:“同昌公主薨了以后,今上悲痛异常,迁怒于韩康两个医官,两家枝蔓被捕三百余人,就下在监里,只等天明便要处斩,说是要给公主殉葬呢!先是今上殉了公主的乳母婢女,又将无数金银珠宝烧给了公主,不见广化坊那里多少百姓等着冥灰,想从里面扒出点宝贝呢。公主生前,内廷几乎所有的好东西都赐给了公主,公主死后,又是这等奢华哀荣……钱财身外之物,倒可以放上一放,只是人命至贵,请大师救上两家人一救吧!”

刘瞻也大声道:“陛下信崇释典,留意生天,大要不过喜舍慈悲,方便布施,不生恶念,所谓福田。则业累尽消,往生忉利,比居浊恶,未可同年。伏望陛下尽释系囚,易怒为喜,虔奉空王之教,以资爱主之灵。中外臣僚,同深恳激……”说到激动之时,忍不住站了起来,绕室急行。想来这篇奏章他倾注了许多心血,现在念起来,仍是流利之极。

温璋微微一笑,道:“人均言刘瞻大人奇倔,我看刘大人却是妩媚得很哪!”

刘瞻的神色却转为沮丧:“妩媚?嘿嘿,当年太宗皇帝之爱重魏征,今不见矣!我给皇上上书言此事,皇上却大大斥责了我一番,那昏……自己死了女儿却迁怒别人,却不知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想来是公主福薄,又怎能怨得了医官?”

“耿直敢言,真丈夫也!几之兄,今日你我二人为此事得罪今上,他日或是流放,或是砍头,总有我陪着你便罢了。只是大师,我与几之兄乃朝廷之臣,上书切谏,份内之事,那两个医官身上担着皇女的生死,又怎敢不尽心竭力?何况二人亲属又何罪之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慈悲为怀,求您救救他们罢!”

这一番连说带咏,慷慨之极,室内的烛火也为之摇摆起来,那和尚却不为所动,冷哼道:“温璋大人此次倒是仗义得很,只是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收骨头的人,收骨头,我会,救人,我却不懂。二位大人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

温璋温大人的脸上显出急切的神色,道:“自从前几年大师做了玄法寺的主持,这偌大的京城里,又有谁不知大师活死人之仁?淮南大师,倘是您能救上这两家人,我,我……”说着似乎无以言辞,便肃容敛衣,站起身来,朝和尚深深一揖:“今后但有驱使,绝不敢辞!”

那和尚却不再说话,只用指甲敲打着桌面。一时之间,只感觉室内一片岑寂,似乎沉默了好长时间,和尚才开了口:“要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卡嗒卡嗒的声音正弄得两位重臣心烦意乱,听得和尚有了松动,不禁大喜,两眼均殷殷望着和尚,和尚忽地抿嘴一笑:“只是却要借温大人的性命一用呢,不知温大人肯借不肯?”

此言一出,两人均感愕然,刘瞻听了似是不信,过了一会,脸上便浮现出忿然之色,那温璋更是一脸惨淡。刘大人忍不住一按佩剑,便要站起身:“和尚!人家都说你慈悲胸怀,却不料……”还未说完,却被温璋按住了身子。

那温大人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却回归一片平静,他凄凄一笑,道:“几之兄,昨日早朝皇上那般斥责于我,我便有了准备,何况这几年我身为京兆尹,执法严明,行刑太切,得罪了不少望族,他们正瞅着这个机会报复我呢,你不见皇上那儿多少弹劾我的奏章。罢了罢了,人寿百岁,犹如星火,生不逢时,死又何惜?倘若能以我命换上韩康两家三百余口,也算是给我种了福荫。”说着便起身吟道:“魂魄逐风摧,朋友长相辞,几之兄,淮南大师,我先走一步了!”忽然欺身到了刘瞻身边,只一抽就抽出了他的宝剑,回身一勒,竟是自刎了。

这变故太过突然,刘瞻来不及制止,便见一片血河从温璋的颈处流了下来。刘瞻呆了一呆,忍不住连连顿足:“温兄!温兄!你我相交多年,你既不惜命,我又来怕什么!我这便进宫再见皇上,要是救不下这两家,我……我们就在黄泉相伴好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转身又对和尚说道:“和尚,我兄弟既以命相托,我也信你和尚必不食言,只是你若救不了两家,我们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又恨恨数声,却也不再多话,竟是拉开门,一阵旋风般的走了。

风侵入室,烛火明灭,映在和尚的脸上,竟不知是温柔,还是凄然。过了半晌,才听得和尚怔怔说道:“阿宜,阿宜,我总算为你报完仇了!”

二.

京城之爱重牡丹,是从天宝年间开始的。开元末,裴士淹从汾洲带回一品白牡丹,种在私邸,时人觉得稀奇,便络绎不绝地上门去看,当时的卢纶还写了一首《裴给事宅白牡丹》诗,诗云:长安豪贵惜春残,争玩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既是歌颂白牡丹之冰清玉洁,也顺便拍了一下裴潾的马屁。从那以后,牡丹花便宠冠群芳,不但贵族富豪要种上几本名贵的牡丹,就是那庸俗人家,门前门后也要植上几株。奇的是把牡丹花养得最好的,倒不是那些名门望族,反而是寺庙里的和尚。慈恩寺的紫牡丹,兴唐寺的杂色牡丹,大兴善寺的合欢牡丹,都在京城里大有名声。到了懿宗皇帝的时候,每到暮春,无论是淑女士人,还是平民贵胄,人人皆以不赏玩牡丹为耻。所谓“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6,说的便是此花。

却说咸通四年,京城里来了好几个奇怪的人物,并出了一件大事,说来或多或少都与牡丹有关。这第一个人物,便是不知什么时候,长安街头多了一个聋道士。这道士日日头戴一顶白冠,身穿一袭葛衣,一脸痴傻样。他以卖艺为生,每天等日头高了以后,便在各坊中找个开阔地方,耍些小本领,一日之间总能得三五个铜板,聊以糊口。

说起这道士的本领,看过他技艺的,无不啧啧称奇。你道如何?却原来这是个能种牡丹的道士,且他种牡丹的方法奇特得很。每日他摆开摊子,看人聚得差不多了,便从袖子里掏出一片竹叶来。只见他把竹叶托在手掌上,喊一声:“长!”瞬时就从他手心里冒出一枝细嫩的小芽,此时再看他手心,那竹叶却没了踪影,此芽便像从他肉里直接发出来的一样。那嫩芽越长越大,转眼之间,绿萼上便结起了一个花苞。那道士再喝一声“开!”,花苞便啪的一声,绽放开来,却是一朵黑牡丹。京城里的人见过深紫牡丹,见过绛红牡丹,却从来没见过黑色的牡丹,且这牡丹浓得如无星月的天空一般,只花缘一道灿烂银边,流光溢彩。那牡丹越开越大,渐渐便如人面大小,忽然又啪的一声炸开,围观的人群再仔细一看,哪里有什么牡丹,却还是一枚竹叶好好地躺在道士手心上哩!

除了这道士以外,那一年在长安还出现了两个以乞讨为生的疯子——说是两个疯子也不甚合适,确切说来,乃是一个疯子,与一头疯狗。这疯子平日里喜欢垂着头,沿着墙根走路,看起来畏畏缩缩的。但你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长得并不赖,尤其鼻下突起一双好精致佛唇,颇有福相。那狗却是一只癞皮黑狗,整日跟在疯子身后,须臾不分离。

其实平日里疯子与疯狗都斯文得很,你若给他们点残羹冷炙,人便给你鞠个躬,狗也给你作个揖,遇到秀才士人,这疯子还能掉几句书袋。只是不能喝酒。那疯子只要有二两黄汤下肚,便换了一个人似的,腰板也挺直了,头也昂起来了,再没了往日的卑微神色。此时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路中,剥了上身的破衣,张开口,嗬嗬大吼数声。随着他的喊叫,长安城里往往会刮起一阵风,这一人一狗便像中了魔一样,随风狂奔起来。北至宫廷,南到曲江,西至延平门,东到春明门,将长安城跑一个遍,边跑边喊:“吉风留馨!吉风留馨啰!”如此这般,定要等酒醒了才肯安静下来。

众所周知,长安城的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今日你即便是贫寒之族,只要有才,明日曲江簪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不厌乞丐,厌的是又穷又不会来事的乞丐。这疯子与疯狗如此特异,每日御风飞行之时,喊叫的话语又甚有玄机,百姓们便对他们格外宽容起来,久而久之,人们一看到这个乞丐,便会笑闹道:“吉留馨,吉留馨,你过来,我与你打酒吃!”看那疯子与疯狗逐风而奔,渐渐成了长安百姓一个共同的节目。

话说咸通四年的那个暮春,京城里长空朗静,街巷空旷,那吉留馨从一早便开始讨饭,讨到日中,只得了两个馒头,你道为何?却原来此时正是牡丹花开时节,多数酒家店铺都歇了业,跑去寺庙看牡丹了,因此无人肯留心搭理他。那吉留馨肚子既是空的,又无二两酒入肚,便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一般,怏怏在街上走着,忽然迎面撞上一人脊背,抬头一看,却见前头乌泱泱一群人,正围着个道士看热闹。吉留馨左右无事,遂停住了脚步,看那道人种花。他越看越有兴味,待草木头上绽出一朵牡丹,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只见一阵狂风突起,便朝着花儿扑了过去。可怜那木芍药在风中摇曳,似有不胜狂风吹折之感。吉留馨一见,不禁大为后悔,暗道:“我怎就把风招来了呢!”此时就算捂紧嘴巴,也是晚了。那花儿在风中到底没能支持多久,便提前凋谢了。众人不禁齐声“哎呀”了一句,议论道:“好怪风也!”吉留馨悔之不及,转念想到花儿的风流姿态,又忍不住痴了。

从此吉留馨便留了意,每日上街,除了讨饭要酒,也有意无意在各坊多溜达几回。说也奇怪,一旬之间,总能让他碰上种花道士三五次。有了上回的教训,吉留馨便关紧了嘴巴,偶尔微启双唇,空中便刮起一阵清风。久而久之,那花儿也如认识他一般,肯在风中轻轻点头。吉留馨若哪日见了这牡丹,再去吃饭要酒,都会觉得欢喜许多,倘是几日不见花,纵御风飞行,也觉不那么酣畅起来。

如此过得半年,到了十月,京城里又出了一件大事,便是懿宗皇帝决定从凤翔法门寺把佛指骨迎来长安,入内好好供奉7。懿宗年间,藩镇有坐大的倾向,南蛮那边又重启战端,闹得这个无能的皇帝头痛不已。将佛骨迎来长安,固然是皇帝的一片诚心,也多半有请佛祖保佑他能在皇位上多坐几年的意思。那京城里因皇帝的偏好,佛教徒居多,听到这个消息,哪个不欢喜雀跃?普通老百姓早就打算好了佛骨进京之日,要上街一睹盛况,那有钱人家更是在义宁金城各坊旗亭订好了位置,要一边吃酒,一边赏景。这豪奢人家之中,便有一个唤作张频的大商人。

这张频是长安城里有名的香料商人,他在西市有好几家店铺,经营着从波斯,交趾,还有西域东海诸国来的各种香料,上至瑞龙脑,下至辟寒香,不仅奢族在他的铺子里买香,还供应着内廷使用。论到他的出身,却是一个谜,有人说他以前是个剪径的强盗,有人说他以前是商队的苦力,更有人说他从前乃是个宦官。无论如何,此人谈吐精明,头脑灵活,不无过人之处。他的长相却甚为普通,要勉强说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张白脸上既无皱纹,也无胡须,是个保养极好的中年人。

十月八日一大早,城西的开远门便吱呀呀一声响,打开了,黑压压的御林军护着佛骨,缓缓走入京城。百姓们等了许久,此刻便如着了魔一般,齐声呐喊起来,搅得长安城沸水一般。沿途各坊早已用真珠马脑结成了无数幡幢,剪了彩帛金丝为楼阁台殿,并以水银为池,金玉为树,檀木为亭。百姓们先还对这样的奢华啧啧称奇,待那载着佛骨的香车缓缓轧过他们身边,大家忽然觉得这些金玉珠宝皆如粪土一般,根本不值一提。众人均眼眶含泪,如癫若狂,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就算此刻要他们舍了自己的父母妻子,恐怕都会毫不吝惜。突然之间,有一人分众而出,只见他跑到道中,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只一下,便砍断了自己的左臂,又用右手擒着断臂,跟着佛骨,一步一礼,血流满地。有了这个榜样,跟行的人便越来越多,有那趴在地上顶礼膜拜的,有那跪在地上膝行迎佛的,有那断了指头举着摇摆的,又听得有人大喊:“佛光!佛光!”百姓们便都跟着嚷了起来:“哎呀,我也看见啦!还有祥云,就在那儿……”人人心醉神迷,都觉能与舍利这般靠近,实在是自己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聋道士也挤在金城坊人群之中。他听不到叫喊,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此刻全长安人都聚集在这里,若是能卖上一回艺,定能赚个盆满钵盈,于是便笑呵呵地掏出竹叶,种起花来。待那黑色的牡丹在汗臭气中发出来,就有几个顽劣少年瞄上了他。只听得一人大喊:“这里有个道士!”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平常时节,那京城百姓只叹此花冷艳美丽,此刻佛光普照之下,忽觉这种花道士实在是妖异到了极点。另一人便喊道:“妖怪!妖怪!擒了他敬佛!”早有几个好事之徒走了上来,一把抓过聋道士,一人便从腰间解下匕首,三下两下,将道士的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那道士头皮上被刮出数道伤痕,血流满面,惨不忍睹,却还挣扎着嗬嗬乱叫。此时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对着道士拳打脚踢,骂道:“好一个妖道!何尝见到竹叶里生出牡丹来的?今日我们不杀你,佛祖不容!”

那吉留馨一大早便随着人群来到城西,其实他对周围百姓的痴狂,甚是不解:不过一截骨头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等他找到了道士,又守着道士种出了花朵,更觉天地间仿佛只有自己对着花儿一般,心中再无所求。及至道士被人擒住,吉留馨才从美梦中惊醒。他急急分开众人,大喊道:“不是妖!不是妖!南朝谢灵运就写过竹间水际多牡丹……这花明明从竹叶中生出来,有典可循,有典可循啊!你们不读书,还……哎哟!”却是不知被谁在脑袋里猛敲了一下,又推到一边,便听有人骂骂咧咧道:“他妈的!你若再管闲事,连你一同打死!”众人肠蠕一般涌了上来,将他越挤越远。那吉留馨纵是能祭起风,又怎能吹得散这密密麻麻的人群?

此刻早有人拿过一束艾香,拉起被打得半死的道士,一把倒扣在头上,喊道:“先把这道士变成和尚再说!”那道士吃痛不过,想要挣脱,却被众少年按住了身子,哪里跑得了!旁边围观的百姓无不拍手大笑:“炼顶啰!炼顶啰!”道士头顶逐渐发出一股焦臭之气,忽然火光一发,竟是烧了起来。可怜他如被人点了天灯一般,火光下延,不过一刻,竟是活生生地烧死了。

却说张频当时正在金城坊旗亭之上,捡了一个靠窗的好座位,悠闲看景,却没料想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他不禁皱了皱眉,调过头去。待他回转头来,却见百姓簇拥着佛骨,早已去得远了,此刻满地狼藉,挤掉了鞋子的,哭喊着找失散的儿女的,失了力气在街上梦游般走的,当真是百人百态。然而张频却没有管这许多,他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被烧成一截焦炭般的道士。原来不知何时,道士身畔多了一个黑衣女子,那女子窈窕之极,仿佛随时就要被风吹到天上一般,她盯着道士呆呆地看着,嘴唇无声翕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张频心中一动,他招了招手,在旁伺候的苍头便挨了过来。张频对他耳语数句,那苍头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当天晚上,一乘青顶小轿抬着那黑衣女子,便进了张频在安邑坊宅子的大门。

三.

却说刘大人已走,僧房里只剩下温璋的尸身与和尚呆在一起。温大人虽死,神情看来却甚为安详。和尚呆望了温璋数眼,不禁长叹一口气,低声道:“温璋啊温璋,当年你可料到会有今天?只是你即便死了,又怎能换得阿宜回来?你岂不知我是天下第一等无慈悲心之人?我既能诓了整个长安城,要来诓你,又有何难?”虽说是如他所言的“报了仇”,满脸的郁结之气却挥之不去。和尚又呆了半晌,方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就着宣纸剪了几十只白蛱蝶,翅扇触须,莫不栩栩如生。待到蝴蝶剪好之后,和尚将它们放在手心,只轻轻一吹,说也奇怪,那些白蝶便如活了一般,绕室飞翔起来。和尚道:“莫玩了,快些办事吧!”

话音刚落,白蝶便落在了温璋的尸体上面,蠕蠕而动,看来甚为恐怖。它们不一会儿便将温璋的血肉吃尽,只剩得一具白骨躺在地上,这些白蝶得了精血的滋养,个个身体变得肿胀起来,翅膀中隐现血脉流动,此时只见和尚双手持一法印,厉声喝道:“结!”,蝴蝶便聚集在一起,渐渐结成了一只半人多高的大蝴蝶,蝶身上一具狗骷髅头,两个乌溜溜的眼珠子吊在左右眼眶里,这个半狗半蝶的怪物对着和尚点了点头,粗声道:“老吉!”

和尚便问:“好头脑,如今几更了?”

好头脑道:“五更末了,只是现在昼短夜长,天还未亮。”

“那韩康二家可都斩首了?”

好头脑伸出鼻子,在空中嗅了一嗅,大笑道:“怕是已经斩了,好大的血腥味!妙哉!妙也!”

和尚便挥了挥手,对怪物说道:“如此你便去吧,你要记得,把他们都带回来,少了一个,我都不依!”

好头脑点了点头,又问:“那同昌公主呢?”

和尚呵地一笑,笑声却甚是寂寥:“自然也要!如此尊贵的骨头,正好用来配我的阿宜!快去吧!莫要在外面玩耍,办完了事就回来。”

那好头脑的身体便又涣散成几十只白蝶,翩翩飞出门外。此时正是天地之间最黑暗的时刻,街衢沉静,不知何时,月亮又隐在了层云之间。雪粒这回转成了小雪,渐渐地越下越大,那些白蝶与雪花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只听得北风呜呜地吹了起来,穿街过巷,朝着东郊吹了过去。

四、

自十月初八以后的好几天,长安城还沉浸在迎佛骨的余欢之中。大街小巷上人人见面,不是问安好与否,却是争谈当日盛况。更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自己闻到了佛香,看到了八部众随着佛骨蹁跹而来的。那年的天气也甚是奇怪,都十月了,还像小阳春一样。迎佛骨当晚下了一场透雨,到了第二天,大慈恩寺一株千叶牡丹忽然开出了千二百朵鲜花,香气蚀骨,中人欲醉。大家便纷纷传言这不是普通的牡丹,乃是那天女散下的花朵,实在预示着大唐要中兴了。懿宗皇帝正为了迎佛骨之事被朝中大臣围攻,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喜,顿觉理直气壮起来,当日即贬了朝中吵嚷得最厉害的数人,随后便前往内廷中那以金银檀香筑成的宝刹之中,安心念起佛来。

却说吉留馨当日失了聋道士的踪影,心中焦急不已。好容易挤回金城坊中,却哪料想等着他的是一截焦炭,想那青翠的竹叶拢在道士袖中,如何逃得过火劫?一念至此,吉留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不打紧,长安城上空顿时堆起一片乌云,随即风来雨至,倒把他浇得透湿。等他渐渐收了悲声,那风雨才一歇一歇地小了下去。吉留馨心中暗道:“这道士虽然疯傻,但若不是至真至纯之人,那牡丹岂肯与他一起?”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对道士起了知己之感,便抱起了他的尸骨,缓步走向东郊,竟是要将道士葬了。他一路走,一路还哽咽着,风便变得飘忽起来,连雨也变得酥酥的,打在道士身上,仿佛一首悲伤的挽歌。

那日以后,吉留馨委顿了好长时间。他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处士,却对着一朵花儿动了心,直是把花儿当作冰清玉洁的女子,又爱又敬,连呵口气都怕亵渎了。谁知那花儿就在他眼下遭了大劫,每一念此,心便痛了起来。如今他每日里也不大肯吃饭了,只在各坊酒楼里转着,但求一醉一奔而已,好像他奔得越快,便越能忘记花儿一般。直到奔出一身大汗,一人一狗才肯停下来,呆呆地站一会,再无精打采地回自己栖身的破庙睡觉。

却说有一日黄昏,一人一狗正得了风,奔得酣畅,到了安邑坊内之时,吉留馨却忽然刹住了脚步,黑狗往前奔了几步,转头看看主人没有跟过来,便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吉留馨朝着黑狗踢了一脚,喝道:“好头脑!闭嘴!”那狗挨了主人一下,哀嚎两声,竟赖在地上打起滚来。

在街头站着的闲汉见吉留馨忽然停了下来,不免奇怪,便围聚过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对吉留馨笑嘻嘻地说道:“老吉,怎么不奔了?难道是饿了?来来来,我这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叫我声爹,馒头就归你。”说得众人一阵哄笑,另一人接口道:“王十五,你的馒头人家才不稀罕,老吉稀罕的是那两个馒头——”说着用手一指,众人抬眼,却见街西一所大宅子门口正立着好高大一匹骏马,一个小妇人端坐马上,黑衣黑袍,连脸上也蒙着黑幂,只裙边绣一朵银色牡丹,显得甚是特异风流。此时疾风吹过,黑纱飘荡,忽地露出了小妇人一个圆润的下颌,与唇边一粒极细的黑痣。那闲汉的手正指着这女子,嘴里继续疯言疯语道:“啧啧,老吉,快去快去,人家正等着喂你馒头吃呢!”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狂笑起来。正在吵吵嚷嚷之际,从深宅里走出来几个仆役,前簇后拥,将马牵了进去,众人此时便又笑又骂起来:“老吉,叫你上你不上,来不及了罢!”那吉留馨先还是呆呆地看着,此刻如梦初醒,只感到一阵狂喜,那脸就禁不住热了起来。他哈哈一笑,分开众人,顺着一阵疾风,竟是继续朝前跑了起来。

安邑坊的这座宅子已有百多年历史,正是头前所见的大商贾张频的家宅。这宅子虽然不显山露水,却占地极广。从外面看起来,隐约可见高台飞阁,雕梁画栋,竟不输于王公府第。那张频生意做得极大,现在是个在家居士,平日里持斋念佛,甚是虔诚。只是他心中还不满足,常常叹息俗务萦怀,娇妻稚子如荆棘缠身,只恨不能抛下一切,去那名山大川里访道参僧去。可这话说来简单,又有几人能不恋阎浮呢?

却说这一日,张频在西市的梨花楼宴请几个粟特商人,杯觥筹错之际,张频便叹道:“哎!人这一辈子,好比春蚕作茧,整日里忙忙碌碌,却是一个空,想来甚没意思。诸公,可知我最爱的是什么么?——”说着便借着琵琶音唱了半阙《浣溪纱》8:“即问渔翁何所有,一壶清酒一竿风。山月与鸥常相伴,五湖中!”

一个粟特商人叫做史禄山的,听到这里便哈哈大笑起来,道:“张相公,你莫卖酸,这话说出去,长安城里多少百姓还不得把你恨死!你的家财怕是围着这长安城的城墙摆上一圈还有余吧!摩尼教里有一句话,正是形容你这样的人的,叫做财主得道,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何况我听说你家的侍婢个个美得不得了,你去钓鱼,让她们孤守空房,岂不是大大的浪费?”

众人一阵哄闹,那张频涨红了脸,却显得甚为得意,道:“说笑,说笑!不过近日我确实新收一女,此女当真是冷到了极处,也艳到了极处。我张频一辈子阅女无数,还从未见过格调如此美丽的女子。此刻若让我与山月鸥鸟相伴,怕是真有点舍不得呢!”

另一个商人名唤康密乃的接口说道:“张相公,你的家业那么大,人间所有的福分都被你享尽了,你若担心往生,我教你一个法子。我们从西域过来的时候,路过敦煌,那里漫天联壁的佛雕壁画,据说都是有钱人布施的。你也舍些钱财,去那里开一个洞,树几尊佛像,再将你这个供养人画在墙上,日日与佛相伴,岂不妙哉?再不你就请个僧人去你们家住着,替你念念经,消消业,或者……”话音未落,却被一个叫做端秀的中宫贵人止住,那端秀酒到半酣,摇头晃脑地说:“康密乃,你这话不妥,不妥得很哪!”

众人不解,齐道:“奇了,这话说得甚有道理,又有什么不妥的?”

那端秀便道:“这话就半刻钟前说说都不打紧,只是我们刚听张相公讲他新畜的女子,还未听得十分尽兴。不知张相公与这女子一起,是入巷未入巷?是怎生入的巷?被你这么一打断,扫兴得很。张相公,来来来,莫要理他,咱们喝酒,你且给兄弟们细细讲讲!”说得大家一阵狂笑,都逼着张频继续讲下去。

此时几人喝得酣畅淋漓,懒懒靠在曲栏上闲聊,那张频忽一回头,却见吉留馨领着疯狗,正走过楼下,便在楼上唤了起来:“吉留馨,你上来,我与你栲栳馒头吃!”吉留馨抬头一看,见是张频,污黑的脸上忽然显出一丝红色,犹豫再三,还是上来了。

那粟特商人史禄山见到吉留馨,喜不自禁,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半晌才叹道:“你就是那个御风飞行的吉留馨?偶尔在街上见到你,今日才有机会结识。我看你相貌堂堂,果然像个有造化的。只是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讨饭为生,也不是个事,不如我资助你点钱财,你也贩些货物,和我们一道去大食吧!”

此言一出,这几个有钱有势的人倒还罢了,只周遭站着的小二歌姬与一众闲客,都在心中暗妒吉留馨今日撞了大运。哪知吉留馨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众人只道他恋栈,又怕路途艰险,也不为意,史禄山又道:“既如此,我在长安城倒有几个铺子,你可愿意去我那儿做个看门守院的伙计?”

众人均道这次吉留馨肯定要答允了,哪知他又是摇了摇头,在旁围观的人都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连张频这一桌客人都在心中暗怪此人不知好歹,端秀便笑嘻嘻地问:“你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难道是想和我们一样,净了身,进宫伺候今上去?”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哪知吉留馨又是憨憨地摇了摇头,倒叫众人笑得更厉害了。张频便皱眉道:“我平日看你有点意思,却不想这般不中用的。难道你一辈子就这么乞讨为生?”

吉留馨还是继续在那边摇头晃脑,众人不禁跌足道:“吉留馨,你要急死我们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吉留馨双脚互相蹭了蹭,又想了半晌,才像下了老大决心一般开了尊口,说道:“张相公,我想卖身与你为奴。”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谁都不信他要舍了自由身,卖给张频做仆役,众人都在旁窃窃私语道:“这疯子莫不是今日正犯着疯病么?”连张频也动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吩咐左右道:“给吉留馨打一盆水来。”待得这疯子洗干净脸,张频看出他脸上并无逃走奴字样,才放下心来,道:“放着大好前程不奔,你倒要与我做一辈子奴隶,你这人还真是怪!”

吉留馨便道:“我仰慕张相公已久,早就想自投门下,平素深恨无缘得见,今日既蒙张相公召唤,我便想腆着脸问问相公,还缺人不缺?我吉留馨如今虽然落魄,但诸般技艺,也都会一些半点,张相公要是愿意收留我和好头脑——”说到这里,他踢了踢伏在他脚边的狗:“——若能得马下驱使,绝不怠慢。”

那张频听得此言诚恳,倒激起了他的丈夫之心,于是站起身来,道:“我张频这辈子有许多门下走狗,但如你吉留馨这样的还真没见过。你既愿意,我也不推辞,这便叫牙人过来罢。”早有左右飞奔出去,引了一个牙人进来,当下准备好笔墨纸砚,那吉留馨便自写了卖身契,曰:“某年某月吉留馨与好头脑自愿卖身于张频为奴,服伺尽忠,须毕相公一世。若是中路抛弃,死堕地狱。”按了手印。张频原只想让他随便做个家人,此时见他竟然会写字,且笔迹端正,甚有标格,便在心里暗想道:“还真不能小觑了他。”

五.

自十日开始下雪以后,长安城的大雪接连不断地下了一天两夜。按照懿宗皇帝的说法,自是因为丧了皇女,天地同悲。百姓却不这么看,都说韩康两家死得太冤枉,好端端地坐在家里,忽然祸从天降。天地确实是“悲”的,除了“悲”,更有“愤”。那两家医官三百余具尸体就堆在乱葬岗上,骨积高山,膏血野草,倒是欢喜了一群野狗秃鹫,孤狼硕鼠,成就了它们的一场盛宴。朝堂之上也来了个大换血:京兆尹温璋自尽,刘瞻被贬为康州刺史,高湘,杨知至,崔彦融,张颜等人,都因为亲善二人而或贬或逐。有那能掐会算的有识之士,酒酣之际,都要忍不住叹道:“看来这大唐的气数,怕是……唉!”

过了一天两夜,那好头脑才扑扇着翅膀,慢悠悠地飞回玄法寺,此时它浑身上下缠满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看起来甚是滑稽。和尚早已等得极不耐烦,见到好头脑,便劈头骂道:“你跑到哪里疯去了?怎么过了这么许久才回来,还搬了这许多无用之物作甚!”

那好头脑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哟,老吉,咱们平时收骨头,不过一个两个,搬起来自然快,这次有三百多具尸体,我都快要累死了!”说着将那些宝贝从翅膀上卸下来,堆在地上,道:“那皇帝还真舍得,什么连珠帐却寒帘,九玉钗夜光珠,多少外国进贡的宝贝都堆在坟墓里,我欲不取,岂不是便宜了别人?咱们将这些东西卖给康密乃,拿了钱就走,岂不快哉!”

和尚沉声问道:“我不管这些,骨头呢?”

那好头脑便朝着僧房外汪汪汪叫了三声,只见罡风顿起,快要停止的大雪忽然重新密集起来。仔细一看,却不是雪,而是铺天盖地的白蝶正朝着玄法寺蹁跹而来。等到了玄法寺,才发现每只白蝶的身上都扛着一段细小的骨头,也有数只蝴蝶合力扛着一只头骨或者大腿骨的,只听哗啦啦一阵细响,天地之间仿佛下了一阵骨雨,将玄法寺的地面都铺满了。一只婴儿的头骨叮铃当啷地滚到了和尚脚边,莹白可爱。卸下了骨头的白蝶也随着坠落地面,甫一落地,就变成了一张张圆圆的纸钱,在地上翻滚起来。

和尚左右看看,沉下了脸,道:“同昌公主呢?你不会把她也拆了吧!”

好头脑苦着脸道:“那哪能啊!我连动都没动她,就等着老吉你发话呢!……不过这同昌公主,嘿嘿嘿,你看了莫要失望才好。”说着降下身子,伸出嘴巴一咬,却是抖落了一匹绸缎,那公主的尸身好端端地裹在绸缎里。身体细弱,脸色青白,头发稀疏,兼以一双大脚,甚为丑陋。和尚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郭淑妃9美艳无比,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好头脑道:“待到磨成了粉,作成了画,还不是一样?身份摆在这儿哪!你莫要嫌东嫌西了。我们等了这好几年,再不走,别人怕要起疑心了。”

那和尚神色甚为勉强,但也只好点点头,道:“也罢!说得有理。既如此,你便开始罢!”

听得此话,好头脑便扑向了同昌公主的尸体,开始撕咬起来。和尚此时却站起身,朝寺西的卢奢那堂走去,那卢奢那堂却是另处在一座小院里,院前一片空地,正中放着老大一具磨盘。堂内墙壁雕满了佛龛,内藏无数金刚小铜像。和尚走到院子里,喝一声:“出来吧!”便见金刚蹒跚走出佛龛,有的拣白骨,有的推磨盘,有的支篓子,竟是开始磨起骨头来。不多一会儿,满院的白骨俱被磨成粉末,整整齐齐地堆在篓子里。天地黑暗,只有骨灰闪着幽幽的磷光。

见事情已毕,和尚便转身走入堂内,只见那十万具金刚簇拥着佛祖金身宝像,下面既无香炉,也无贡品,却摆着一个甚为朴拙的螺钿首饰盒子。和尚拿起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却躺着一支缠丝芍药银簪。他爱恋地拿起簪子,抚了抚,却又放回去,抱着匣子,重新回到僧房内。

此时好头脑已将同昌公主啃得一干二净,牙齿还在骨头上卡啦卡啦地咬着,见到和尚回来,便呜呜叫着,躲到了一边。和尚从床头的柜子里另掏出一具清莹可爱的玉磨盘,抱起公主的白骨,细细地磨了起来。过不多久,同昌公主那纤细的骨头便也被磨成了粉,被和尚装进了首饰盒中。

“阿宜,阿宜,我这就要去了,”和尚轻声说道:“从此便陪着你,再也不分开,好么?”

六.

吉留馨被张频带回家中,头一件事便是洗澡。待得洗去一身污垢,换上一套青衣,众人一看,均忍不住喝了一声彩道:“好齐整人也!”张频见自己买回来如此一个妙人,也是心中得意,从此吉留馨便随在张频左右,先还是做些端茶递水的小厮活,渐渐的传话带语,买卖交关,都不再避他,竟是成了张频身边第一等得用之人。自吉留馨进了宅子,逐风而奔的狂病也好了,那好头脑却不懂得这许多,每每风沙袭来,便在院子里狂叫,似是无奈不能御风而行,少了许多酣畅。

如此过得半年,却说有一日深夜,张频正在内室休憩,忽然中夜被什么声响惊醒,凝神一听,却是念经盘之音。张频心中觉得奇怪,便忍不住起身披衣,循声而往。待得他走出门外,那诵经之声却像故意捉弄他一般,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倒让张频走了大半个园子,才发现那声音是从吉留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张频躲在窗口偷偷一看,果然是那吉留馨端坐床上,念经不辍。此时正值十五,月光从窗纸中透了进去,仿佛给他披上了一层白银祥光一般。张频心中便有了主意,也不言语,悄声摸了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将吉留馨唤到身边,问道:“昨晚可是你在念经?”

那吉留馨也不隐瞒,道:“正是,少时我也学过几部经书。昨晚见月色可爱,夜不能寐,忽然想起我能跟着相公,真是天大的福分,于是想着念部《法华经》为相公一家祈福。却不知打扰了相公休息,死罪死罪!”

张频笑道:“无妨,你为我祈福,是你的忠心。只不知你解得经书不解?”

吉留馨道:“学过一些。”

“那你便为我说说看。”

是日张频没有出去,只呆在房内,听吉留馨为他证十二因缘,曰: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缘,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病死忧悲苦恼缘。见他解得明白,那张频心中欢喜非常。到了傍晚,十二因缘证毕,张频已将对奴仆的轻视之心全然收起,肃然道:“吉留馨,我竟不知你懂得这么多,依我看,比大慈恩寺的玄妙法师解得也不差。只是我虽然有福明白,奈何我一家老小却还在苦海中徜徉,每念至此,心如刀绞。因此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你是否愿意为我一家老小解解经,让他们也领受领受这佛法无边?”

那吉留馨自从跟了张频,每日里见面的多半是些大老爷们,间或能碰到几个内院侍婢,却都是些蠢笨不堪的粗使丫头。他有时扪心自问,亦觉得自己当时像中了魔一般,怎么糊里糊涂就写了卖身契?这几个月鞍前马后,辛苦劳累,哪有半分往日的自由?可是要说后悔,似乎又不曾有过。此刻听到张频开口提出这个要求,心中忽然开了窍一般,立时想起当日风中窈窕的黑衣女子来,那牡丹与女子的身影,竟是重合在了一起。一个声音如鼓槌似地一下一下敲打着心脏:“原来是为了她,竟是为了她!”回想起半年来白日的曲意奉承,夜晚的打坐念经,无非是为了等到这一天罢了,那心中五味横陈,便呆在了那里。

从第二夜开始连着八夜,张频在花园中设好床座,唤了一家大小来听吉留馨讲《涅槃经》。张频的侍妾甚多,她们簇拥在张频老娘身边,个个体态风流,容颜妩媚。吉留馨生得清秀,那些女子来听经,少半是为了好玩,竟有多半是为了看这年轻男子来的。可她们虽是作出种种娇态,奈何吉留馨看她们却如红粉骷髅一般,只专心讲解生老病怨爱憎之苦,那些年轻女子听没听进去是不知道了,只这法师不为皮相所动,倒让一众女子越发心痒难挠起来。以后的数日,婢女姬妾来得越来越多,有那当班的,便去四处央求请人代班,实在走不开的,只好心中大呼倒霉;那来的,无不暗中精心打扮,那不来的,白日就没事也要往吉留馨的房前走三遭,此时虽是秋风飒飒,花园中却显得春意盎然起来。

只是这几个晚上,吉留馨虽然暗中留意,却一直不曾见到当日风中的黑幂小娘子。想着自己倒是解得好经,论到自己,还不是一样痴缠于爱恋之中,且那人生八苦渐渐讲完,将来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来讲经,一念至此,不免心中生出了许多惆怅。到得第八夜,吉留馨正解求不得苦,讲到一半时,忽见从花园月洞门外走进一个乌衣女子,吉留馨的心口好像被铜锤猛撞了一下一般,痛得是连句话都挣不出来了。那女子清寒冷艳,浑身上下半点首饰也无,只脑后挽一个圆髻,用一只细长的银簪子压住,惟因如此,越发显得风姿绰约,光华动众。女子进得花园,也不往前挪,只站在月洞门口,低眉敛目,凝神细听。秋风吹得女子微微摇晃,直如当日那牡丹花儿在风中摇曳。吉留馨心中但觉又喜又悲,喜的是隔了这几年,终于能有缘再见,转念想到自己机关算尽,也不过最后一夜默默相对的福气,又觉心中如吃了黄连一般,与那求不得苦,算是体会了个十足。

待得吉留馨挨挨蹭蹭地讲完经,那群媵婢侍女只拿眼偷偷瞟着他,盼他能抬起眼睛,望上她们一望,谁料吉留馨一双秀目却瞪在虚空之中,高僧入定一般。众人既爱此人之风姿飘逸,又深恨此人之不解风情,虽心有不舍,也只好一一散去。那乌衣女子却仍站在那里,垂头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众人散得差不多了,那女子才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抬起了头,看了吉留馨一眼。四目相对,吉留馨只觉女子的双瞳秋水也似,要将他溺死在里面。两人对望片刻,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张嘴无声作了几个字,又抬起手来抚了抚鬓发,却是不再耽搁,转身走了。走得几步,却见云鬓上插着的簪子掉了下来,叮铃一声,仿佛是银白色的月光砸在了地上。待得那女子袅袅的身姿越行越远,吉留馨才有力气上前几步,偷拾起簪子。却是一只缠枝芍药,簪头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宜”。他手里握着钗子,暗想那女子作的几个字,脑袋里忽的嗡了一声,明白过来。却原来正是他破题的几句偈子:“所希望处,求不能得;多役功力,不得果报”。此时秋风袭来,卷起他的衣袍,他心中默念这十六字,竟是痴在了风中。

七.

清晨时分,玄法寺的大门便打开了。一众沙弥僧人走了出来,担水的担水,铲雪的铲雪,将寺里寺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到得日隅时分,便有人陆陆续续进了寺庙,有那风雅之士来找淮南大师品茶的,也有病家来找他收骨头的,却被知客僧一一挡在门口,谢道:“主持一早就出去了,你们晚点再过来罢!”众人在门外徘徊再三,眼见日头渐渐高了,淮南师父却还不回来,只得悻悻离去。

淮南大师却是一早就横穿了整个长安城,去了西市,想要找那粟特商人史禄山。他对此地不熟,转了半天,又问了数人,才在路右发现了他的铺子。史禄山在京城甚有名气,淮南本以为他的店铺总该金碧辉煌才对,哪曾想却不起眼得很:门楼破败,窗纸肮脏,只两扇门大张着,如巨兽的黑口一般,要将人连皮肉带骨头吃得干干净净。

待到淮南进得门来,才发现店里另有一番天地,那房子又高又深,甚是宽敞,只这粟特商人显然马虎,这里一堆毛皮,那里一堆骨董,另一处香料与绫罗却摞在一起,显得凌乱不堪,再加上店内昏暗,直好像迷宫一般。淮南在里面转了好几圈,才发现一个小伙计守着盏油灯,正拢着手,缩在一角的柜台边发呆。从那伙计的角度显然能一眼看到门口,可是淮南进来,他却连声招呼都懒得打。此时见淮南发现了他,便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去去去,我们这里不布施,你找别家去罢!”

淮南唱了一个喏,道:“和尚不是来化缘的,敢问你们家主人史禄山可在?和尚却是有笔生意要找他做哩。”

那小伙计此时才认真瞅了和尚一眼,见他风姿不俗,便略收起轻视之心,指了指身后的走廊,道:“我们家家主在后院,你自己进去找他罢。只是我劝师父一句话,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口口声声说要找他做生意,到头来还不是要让他舍钱财。史老爷对你这样的人不耐烦得很,若是你被他揍一顿,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嘿嘿嘿,到时候颜面丢尽,可莫要怪我没提醒师父你!”

淮南微微一笑,也不答话,便顺着幽暗的走廊缓步踱向后院。走廊又窄又黑,弥漫着朽木寒冷的味道,像一截蠕动的肠子一般,将和尚运到尽头。那头果然连着一个宽敞的院子,与前面的店铺比起来,后院显得更为杂乱,几十匹骡马站在院中,身下的白雪经粪尿一浇,泥潭一般下不去脚。院旁的曲廊中堆满了竹篾捆好的瓷器,那粟特商人史禄山站在院子中间,这么冷的天,却打着赤膊,露出肥嘟嘟的胸脯与一个大肚子,满头还热腾腾地冒着白汽。只见他左手拎一个酒瓮,喊一句号子喝一口酒,却是正在指挥着往骡马身上装货。见到和尚走进来,便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声说道:“兀那和尚!我们这里忙得很!化缘请去其他地方罢!”

淮南也高声说道:“我不是来化缘的,是有事相商。史老爷,咱们找个地方细细谈谈可好?”

史禄山的神情却颇不耐烦,道:“你没见我这儿忙得很么!我可没功夫和你闲扯。你要是个袄教徒咱还能说上两句,你却是个和尚。还是那句话,要钱没有!你若还在这里啰啰嗦嗦,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我史禄山——”说着拍了拍胸脯,惹得肥肉一阵波澜起伏:“——别的没有,一身好皮肉,压也压死你!”说罢又挥挥手:“你还是速速去吧!”

那淮南见史禄山如此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隔着满院的牲口,朝史禄山喊道:“真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史老爷,劳你拨冗数刻,可成?”

那史禄山见寒洌的北风中淮南衣袂翩飞,当真如谪仙一般,不禁怔了一怔,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道:“大和尚,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看你怎么如此眼熟?”

淮南却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见史禄山仍傻里傻气地盯着他看,便拱拱手,径直说道:“我听说你们马上要启程去波斯,我如今正想到敦煌去,便来问问史老爷,能不能和你们搭伙走上一段?就这件事,史老爷,和尚我没问你要钱罢!”

粟特商人听了这话,便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瞪了和尚一眼,粗声粗气地说道:“要不是这批货赶得急,利润大,我们也不会深秋出发。长安之去敦煌,两千里也,路上多少艰苦。你看我这群伙计,个个年轻力壮,他们能不能回来,还不知道哩!何况你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大和尚。喂,我好心劝你一句,要去也等着明年开春,别和我们一起冒险,丢了命不值得!你那些供养人还等着你平安到敦煌给他们念经哩!”

 

史禄山唾沫横飞地说完这段话,淮南却是皱紧了眉头,冷道:“我只当你是个爽快的,却没想到也这般啰嗦!你怕甚么?我一路或病或死,都与你不相干。你只答愿与不愿就是了!你若不肯,我自会去找他人,你若肯——”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袋子,隔空对着史禄山抛了过去:“——你若肯,这几颗珠子还能入眼,便送于你了!”

那粟特商人一把抓过袋子,往下倒了倒,却从里面滚出三颗大珠子来,圆润晶莹,显然是上等的好货。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对这几颗珠子有些爱起来。史禄山挠了挠头,摸摸珠子又看看和尚,半晌才跺脚道:“啧啧,还真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和尚!也罢,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拦着你作甚么?平白被你埋怨我!明日早上卯时我们就出发,你来此地与我们会合即可。”

和尚见这粟特商人答应下来,也就不再多话,只点点头道:“好,明日卯时再见。”说着便转身欲走。此时一阵北风袭来,吹得淮南的灰布僧袍凌空飘飞。那史禄山错眼望着这背影,只觉越看越眼熟,他呆了半晌,忽然大叫起来:“喂喂喂!你等等,你……你可不是那吉留馨么!当日你你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和尚转头对着史禄山微微一笑:“吉留馨是谁?施主怕是认错人了罢!和尚叫淮南,淮南小山的淮南。”说着不再理会一脸错愕的史禄山,竟是自顾自地走了。

八.

却说一连八日的经筵之后,张频阖家对吉留馨崇敬以极,那张频思前想后了好几天,觉得吉留馨作自己的亲信,给自己出谋划策,这固然好,但来世却更为重要,于是便找了吉留馨来,问他愿不愿出家为僧。那吉留馨是只要能留在张频家中,做什么都无怨言的,当下便答应下来。张频就去找了祠部,买了一张度牒回来,又选了一天在大慈恩寺给吉留馨剃度,那吉留馨从此便成了张频的住家僧人,日日以念佛诵经为要,间或讲解经文。每每经筵时候,那女子却总是姗姗来迟,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吸引吉留馨的注意似的。她爱斜倚在月洞门口,听他讲经。此女对别人都是冷冷的,惟有对着吉留馨才肯露出一丝笑意,双目之中似蕴藏无限柔情一般。每每她含笑凝睇,吉留馨便觉天地安详,心中生出无限喜乐,只盼这样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那吉留馨虽一年之中能有数次见到阿宜,奈何总是隔着人群,只能偷望几眼,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渐渐的,就是神仙也生出妄想之心了。每到花开花谢,春雨秋风,在念经的时候,他便会心神不定起来,一会儿想着那女子的情谊,一会儿想着那女子的仙姿,心中更有一个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每念至此,只有狠狠掐断,才不至心摇神曳,走火入魔。

如此过了数载,话说深秋一日,张频的老娘招了吉留馨进去,絮絮叨叨地与他分讲自己的儿子,又是埋怨张频的朋友不牢靠,又是担心这安稳日子不得长久,又是叹息自己若归了西,一帮侍妾要不大老实起来,满心满腔都寄在“我儿”二字之上。吉留馨安稳坐着,只拿些话来宽老夫人的心。等老夫人喝水的功夫,才开始为她讲超脱轮回之妙。那和尚照例先念了一句偈子,曰:“贵贱如同幻化,人命恰如浮云。舍割世间恩爱,惟求佛国菩提。”接着便缓缓解了下去:“老夫人,你看人生在世,无数贪欲。见他有夫有妻,便也要求夫求妻,见他有儿有女,自己也不甘落后,见他有财有势,想想自己,又何尝比别人笨了多少?待一切到手,又生出惧心嗔心来。贪念一生,往往如蝴蝶落入牡丹花从,你看他蹁跹飞翔,却不知正有个蜘蛛等着捉他哩!等被蛛网缠住了身子,方才知道逍遥的好处,可世上又哪有后悔药可吃?如此轮回,永无休止。阿弥陀佛,依和尚看来,欲得后世无冤,今生净于修行,爱欲不绕心腹,方证涅槃菩提!”

正解到此时,那叫阿宜的女子却是一脚跨入了房间。老夫人正愁没个靶子,此刻便指着阿宜,叹道:“大师,我也想放心,可是你看看这女子,妖里妖气的,我儿娶回这么一个人,你叫我放心,我又如何放心得下?我儿眼见身子一日瘦似一日,焉知不是这些小狐狸精闹的!……你给我好好站着,别软在那里,你倒是想勾搭谁?”

那吉留馨见这女子进来,魂神都要散了,怔了半晌,方才接道:“哎……既有爱恋,便有缚缠,既有缚缠,便有妄想,既有妄想,便有烦恼,既有烦恼,便有沉沦……老夫人,此……此为有相也……”这段话前言不搭后语,与其说是讲给老夫人听的,莫若说是自己的心声流露更为恰当。

那女子先是侍立在老夫人身后,垂头不语,等听到老夫人埋怨她,头便抬了起来。双目一扫,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一般,又是冷冽,又是讥诮。等那目光转到吉留馨身上,整个人又柔和下来。她含笑盯着吉留馨,突然极快地抬起手,对他翘起三只兰花指,等吉留馨再留神细看,却见阿宜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儿,刚才的一切如幻梦一般,只她的脸却微微地红了。

待吉留馨回到自己的僧房,便像喝醉了酒一般,心中七上八下,又是快乐,又是迷惘。他一忽儿笃定女子对他的爱恋,一忽儿又发愁那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如此痴痴地想了好几个时辰,天也黑了。吉留馨便把心一横,暗道:“无论如何,只看今晚就好。”当下留了一盏孤灯,也不锁门,竟是盘腿坐在床上,念起经来。

那晚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到了三更时分,夜深人静,那吉留馨正念道“舌不干黑短,鼻高修且直,额广而平正,面目悉端严……”10忽听得门外一声轻笑,吉留馨顿时忘了自己说的什么,坐在那儿,竟是定住了。

只听得门外的女子款款说道:“法师说得可是自己么?……你却不晓得我的心思,”说着便柔声吟道:“叵耐不知何处去。正直花开谁是主?满楼明月夜三更。无人语,泪如雨,便是思君断肠处。”却是半阙《天仙子》11,语音娇媚,如莺啼转。跟着那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女子一身乌衣,手提一双绣鞋,不是阿宜,又是何人?

吉留馨的心便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似的,他也不多话,只下了床,紧紧搂住了阿宜。那具女体的衣服已湿透了,柔嫩的肌肤散发出的热气与香气像要使他爆炸开来一样。他伸过双唇,便咬住了阿宜的嘴,两只手也伸进衣服之中。二人相拥躺到床上,竟是死死痴缠了一回。那吉留馨初经人事,只觉得什么永生,什么来世,什么西方极乐,统统是些骗人的玩意儿,他这才明白,原来片刻的欢娱便能造一座法船,载着他与她,行驶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之中。

事毕之后,吉留馨仍是紧紧搂着阿宜,只感到这一具女身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欲念已熄,柔情顿生,他恨不能以全身的肌肤贴住阿宜,只觉唯有这样,才能表达爱念之万一。他的手缓缓滑过阿宜又黑又长的湿发,不停口地叫着:“阿宜,阿宜,阿宜……”那女子转头,却是对他娇憨一笑,明媚无比。见到她的笑容,吉留馨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道:“阿宜,当日聋道士手中那朵牡丹花,可是你么?”

那阿宜转过身来,用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脸埋在他的胸膛之间,嗔道:“甚么牡丹?你在说甚么呢?”

吉留馨一笑,道:“我进张频宅子之前,见过一个聋道士种黑木芍药,那牡丹花与你倒有八九分相似哩……”

阿宜此刻没了声息,只用一双小手上下滑过吉留馨的脊背,过了好久,才轻声说道:“妾感吉郎深情,早就想以身相许,奈何蒲柳弱质,不堪狂徒相强,直到今日才有机会与你……与你在一起,”说到这里,声音低弱,已是悄不可闻,又停了片刻,她才接着说道:“佛祖慈悲,保佑你我还有机会相见,又能有今日,我真是欢喜,真是欢喜!纵然明日就要赴死,我也满足了!”

那吉留馨连忙用手掩住阿宜的口,急急说道:“莫说这样的丧气话。我既与你一起,便会想一个万全的法子,带你离开。你且给我点时间,我安排妥了便与你一同走……阿宜,若是你我能长相厮守,你想去什么地方?”

阿宜抬起了头,眼睛如蒙上一层雾水一般,她想了半晌,方才轻轻说道:“我……我想去敦煌,听说那里虽苦,却有一处地方,有清泉,有芦苇,泉流修竹之畔,往往万朵野牡丹绽放,它们多自由啊,哪像我们?吉郎,我们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去敦煌,隐姓埋名,你道好不好?”

吉留馨哪里会说出一个不好?他点点头,紧紧搂住阿宜,目光上扬,却是呆住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房门已被推开,那张频铁青着脸站在门口,目光如刀子一般,似要将两人凌迟了。

九.

温璋之任京兆尹,是从咸通六年开始的。此人算是世家子弟,七代以上的爷爷,乃是温大雅。然而他做到高官,倒也不全是靠着世荫。温璋为人干练,手腕强硬,性格褊直,嫉恶如仇。当年在武宁做节度使的时候,当地的银刀军最是骄横不过,温璋一到,便杀了五百人,一时百姓拍手称快。等做了京兆尹还不到一年,就把个淫荡的女道士鱼玄机杀了12,接着便开始整治豪强中的不法之徒。只是那豪强贵族关系盘根错节,又岂是一时之间能理清的?温璋虽是志向远大,恨不能将京畿地区整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奈何总被缚手缚脚,因此便整日沉着一张黑脸,心情郁闷以极。

却说咸通八年一日深秋,温璋办完了公事才回到家中,只感觉身心俱疲,两个侍妾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为他挽袖洗脸,正在此时,忽听得跟了温璋多年的老仆温大忠在门外轻轻唤道:“老爷……老爷,安邑坊张频张相公有事求见,老爷,您看你是……”

那温璋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听得此言不禁高声训斥起来:“温大忠,我看你的年纪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你不知道我的规矩么?要找我,去公堂便可,却来家里牵牵扯扯作甚么!何况我和这种满身铜臭气的人有什么好谈的?还不给我挡了去!”

那温大忠在门口低声答了一句是,却不离开,隔了半晌才又低声劝道:“老爷,那张频虽说是个商人,可是和内廷关系密切着呐!我看您回京以来,得罪了不少人……素日里老爷和张频没有来往,他这次求见,想必有什么事要请您帮忙。若能借着此次机会和他搞好关系,将来在内廷,或可……”说到这里,声音已是细不可闻。

温璋仔细想想,确是这个道理,有心不见,心中却觉得此人说不定真有用处,真的要见呢,又实在厌烦,想了半天,终是按捺下脾气,没好气地说道:“如此你就把他引进来罢。”说着往椅子上一靠,也不言语,竟是自顾自地看起书来了。

那张频被老仆逶迤引入客厅,奉上一杯清茶,便坐等了温璋足足一个时辰。他看上去老了许多,鬓发胡须都半白了,脸上满是皱纹,眼睛下面肿着两个眼泡,显得甚为憔悴。其实,距上次金城坊那个志得意满的中年人,才不过短短四年而已。

等温璋摆足了架子,慢悠悠地踱到客厅的时候,那张频已等得焦躁之极,见温璋进来,连忙迎上去,满脸堆笑地作揖道:“温大人!温大人!可算是等到您啦!”

那温璋便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勉强拱手回了礼,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此人清高,自觉与这个商贾无半句闲言好讲,便直接问道:“找我有什么事?”

那张频显是与高官贵族打惯了交道的,对这等怠慢毫不在意,他挥了挥手,便有身边的仆从捧过来一个檀香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却躺着王羲之的一纸平安帖13。温璋酷爱书法,平日里也收藏了不少珍品,只是王羲之的书法自南朝以来多收藏宫内,流落在外面的极少。他不禁被勾起了兴致,探过头来仔细看着,张频好像知道他的想法似的,轻声道:“此乃真迹。前两日郭淑妃求我办事,这是她送来的谢礼。我想我一个商人懂得甚么?温大人才是雅人,这帖子若是温大人收藏了,才不算辱没了啊!”

“哦?”温璋一听,便有些兴奋起来。他忍不住取出信笺,仔细端详,却见那字迹果然遒美健秀,确是真迹无疑。温璋玩味再三,才将平安帖放回匣子内,目中尤是恋恋不舍。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张频这番马屁拍得确实深和他的心意。那温璋虽然还端着架子,口气却缓了下来。他微微一笑,将那檀香盒子推还给张频,道:“张相公,温璋今日有缘能看看这平安帖真迹,也就满足了。我从不受礼,你拿回去。有什么事,你说,能办的,我就给你办了罢。”

那张频也知温璋对自己的清誉极为看重。送礼他多半是不会收的,只是自己除了稀世宝贝之外,尚与内廷有无数关系,这恐怕才是真正能打动温璋的地方。因此他听得温璋拒绝,也不甚在意,只将满面的谄媚转成一个苦笑,喏嚅再三,方才长叹道:“温大人,按理这事实在不该麻烦您,何况是家丑,说出来倒叫温大人笑话……只是去年温大人斩鱼玄机,我便看出了大人一身正气。今日我……我家出了件差不多的事情,我是考虑再三,顾不得了,想向温大人讨个主意呢。”

于是张频便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说的正是吉留馨与阿宜的私情。这两人自以为无人察觉,其实他们的眉来眼去早已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是抓不住把柄罢了。那日阿宜对吉留馨作了手势,早有人告诉了张频,张频开始还不相信,想着阿宜最是冷漠不过,对自己都不假辞色,何况他人?奈何当日这二人果然被他按在了被窝里,只把张频气了个七窍生烟。现在二人均被关了起来,那吉留馨是卖了身的奴才,倒也好办,只是那女子阿宜却有些麻烦。

温璋听到这里,忍不住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心想这老头子莫非脑袋气出了毛病,连这样的事情也要来找京兆尹办。心中是啼笑皆非,想着此人与郭淑妃关系不浅,郭淑妃的女儿又是今上最宠爱的同昌公主,少不得按捺下性子,哂道:“张老,这也值得你上门来求我?男的女的打死就完了!”

那张频便叹道:“大人啊大人,若是这般简单,我又何必来打扰大人您?男的打死是没问题,只那小淫妇却有些古怪。咸通四年,京城出了个会从手心里种黑牡丹的聋道士,佛骨进京的时候,那聋道士当街被人烧死了,死后身边却突然多了一个黑衣女子,便是……便是我收的这个妇人。我当日见她美艳之态,忍不住迷了心窍,便把她抬了回来。现在想来,觉得此女甚是奇怪,也不知是人是妖。我若杀她,又怕……又怕这是个妖精,那……”

温璋心中有些明白过来,便截住了他的话头,道:“如此你要怎样?”

那张频左右看看,方才压低声音道:“我想着大人去年杀了鱼玄机,心中着实仰慕大人的铮铮铁骨。我有心要杀这小妇人,又担心镇不住,想请大人拨冗一往贱宅,借大人一身正气,除了这对狗男女,不知大人可能抽出空来?大人若能帮我这个忙,我张频……不说别的,只平日里那帮横行霸道的小毛孩——虽说大人不惧他们——可他们苍蝇一样,围着今上,赶都赶不走。大人做事处处掣肘,难保不是他们在背后告黑状。温大人,你若此次帮我,我保证皇上那儿再也听不进关于你的谗言,你看如何?”

温璋的心中此刻便如沸水一般翻腾了开来。他素日是个清官,但却并不代表他不懂得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且他为人方正,最痛恨的便是男女苟且之事,再加上他得知自己竟有不怕妖魔鬼怪的名声在外,心中不免得意。权衡再三,便有了主意,当下他便站起身,拱拱手道:“张老,举手之劳,值得这样感激?我明日下朝以后,便往贵宅去一趟好了。只是我去了,还是要审审二人的,若是让我知道了什么冤屈,别怪我张频不给你留情面!”

听得此言,张频苦笑道:“劳动大人了!如此我便扫席以待……大人尽管审,我心中也是盼望着那小娼妇没给我戴绿帽子,只是亲眼所见之事……唉,大人,不说也罢,我只明天在家等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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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温璋的府门,张频脸上谦卑的笑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阴沉着脸在府门前想了半晌,这才缓步走向自己的轿子。一路上思前想后,一时念着阿宜平日的风姿,便恨不得立时回到家中,将她搂在怀里狠狠的揉搓,一时想到自己这绿帽子也不知戴了多久,又恨不得用鞭子将那玲珑的身子抽个稀烂,一念至此,忍不住在轿子里狠狠跺了跺脚。那外头跟着的门人以为家主要什么,赶忙举手示意轿夫停住轿子,半晌却听张频在轿子里怒喝:“都死了么?怎么不走了?”那门人吓得吐了吐舌头,几个轿夫一溜小跑地将轿子抬回了家中。

等张频走出轿子,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已是一片平静。回到内院,待宽了外出的衣袍以后,他便斜倚在春凳上闭目养起神来,虽是面无表情,看着像睡着了一般,那眼珠子却不停地颤动着。夜越来越深,待听到外面的梆子敲了三下,当晚轮值的一个婢女便怯生生地走了上来,想要唤家主上床休息,还没叫两声,却被张频一个暴起,按在了身下。那张频折腾了几下便气喘如牛,想要尽兴,那话儿却怎生都硬不起来。如此一来,更是百般滋味掠过心头,又是愤恨,又是不甘,又是怅然,又是无奈,想来想去,满心的苦涩化为一声长叹。他颓然放开那婢女,倒在床上,两颗老泪顺着眼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却说第二日,张频等了温璋一整天,那温大人却是端足了架子,直到华灯初上之时才上门,张频自然免不了一顿宴席招待,酒足饭饱之后,温璋又兴致勃勃地看了张频收藏的古董字画,那张频不敢催促,只得耐性陪着。直到戌末,温璋才放下手中一张褚遂良,笑睨着张频道:“张老,咱们这便开始罢!”

那张频等的就是这一句,当下便腾地站起身,哑着嗓子唤道:“张文张武呢!”——外面便有人答应两声,却是两个精壮汉子——“你们随我和温大人来!”他不欲声张,领着温璋朝关押阿宜的柴房走去。

一路死寂无声,只有森冷的残月将楼阁的影子拉得如怪兽一般,那张文张武手里提着的两盏灯笼,正好比怪兽青白的眼珠子。张频一路走,一路觉得满心的郁结之气要将自己溺死一般,等到了关着阿宜的柴房,恨得一脚就把门踹了开来。那乌衣女子闻声抬头,见是张频,莲瓣一样的小脸却无一丝惊慌,她越镇静,张频就越恨,踏步上前便抽了阿宜两个耳光。血涔涔地从女子的嘴角流了下来,那女子也不喊叫,只盯着张频看了一会,忽然微微一笑,竟是转开了脸,望向别处,神情讥诮以极。

温璋此刻走了上来,拍拍张频的肩膀,说道:“张老,且莫急,待我先问问看。”说着便转身问那女子道:“你可是阿宜,张频张相公的侍妾?你夫如今告你私通,可有此事?”

那女子却仍是将脸对着窗户,一声也不出。

温璋便放缓语气,温言说道:“我姓温名璋,乃是今上任命的京兆尹,专管京畿之地大小事体。你若有什么冤屈,大可告诉我,我定不会偏倚一方。”

阿宜眼望窗外,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温大人,我与吉留馨认识数载,情投意合,那日我们……我们确实做下那样的事情,可是那又怎样?我不服,不服!”说着语转激越,她回过头来,恨恨地指着张频说道:“你当日见我孤苦无依,花言巧语将我骗了进来,做了你的侍妾,可你早已不能人事,闺房之间,叫我做出种种丑态,折磨于我,我恨死了你!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可是佛祖叫我重新遇见了吉郎,我虽情不自禁,与他做下那事,可是一点也不后悔。张频,张频,你如今也知道了什么是恨罢!哈哈哈!”她惨然狂笑,忽然笑声一收,森然道:“温大人,他当日欺我不通世事,强占了我,你能管不能管?这张频暗中为人之残暴,你能管不能管?我与吉郎生死契阔,你又能不能成全?我知道这世上任何律法都管不了,我也不存什么指望。张频啊张频,今日你要杀要剐,我都认了,只不要再让我见你这张老脸便罢!”

张频此时已气得手足冰冷,指着她,一叠声地喊道:“还……还不给我拖出去!拖出去!”

那张文张武便慌忙走上前来,抓住阿宜,奈何家主没有吩咐拖到哪里,张文踌躇了一会儿,到底硬着头皮上来问道:“老爷,这个……拖到哪儿?”

张频阴森森地笑道:“阿宜啊阿宜,你平日最要洁净的一个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年我若不发善心抬你进门,你到哪儿去摆你这副臭架子?平康里14倒是好,只怕你还伺候不来呢!小娼妇,给脸不要脸,今日我便打发你上路,你到那香艳干净的地方好好享受去吧。”说着便吩咐道:“扔到溷厕里去,淹死她。”张文张武不敢耽搁,答应一声,拖了阿宜就往外走。此时张频与温璋对望数眼,前者是满心的愤恨,后者却觉惊心动魄,有心出言阻止,又觉与礼与法,张频都落得干净,想要排讲红拂女与杨素之事,那张频虎狼一般的人,又怎么听得进去?一时之间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一步步却好像踏在自己心间一般,越来越重,忽然那女子一声声歌喉传了过来:“西江水竭南山碎,忆你终日心无退。当日只合同携……”15唱到一半,便听到骨董一声响,再没了声息。

北风渐渐起了,带来了厚厚的青云,月亮隐入层云之中,天地间一片冷寂,只有寒鸦偶尔咕呱两声。那张频送走了温璋,心中一片杀气难捺,却也只好耐性等着,到了第二日天亮,便唤了一家老小来到院中,又将吉留馨绑了,推到众人面前。众人心中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一见吉留馨,有那平日看不惯他得意的,便在心中暗自称快起来。

见一家媵婢仆役都到了,张频便黑着脸说道:“我素日吃斋念佛,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对你们也是仁慈得很。长安城里提到我张频,谁不知道我是善心人?只是我看你们舒服久了,竟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越发轻狂起来。今日我若不给你们一点教训,明日你们就敢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了罢!”他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磨出这些话,那一家两百多口奴仆见主人发难,都吓得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出,一时之间,只听得满院的狂风之声。忽然,那吉留馨开口说道:“老爷,我们……”

话音未落,那张频猛地欺身上前。他心中显然已经恨极,此刻更不容吉留馨说出什么。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托住吉留馨的下巴,只一挥,便割下了他的舌头。那鲜红的舌头在地上跳了几下,蹦到了跪在最前面的一个婢女身边。那女子何尝见过这种架势,吓得哎哟一声,竟是晕了过去。

张频冷笑道:“今天我便要行行家法,给你们长长记性,好叫你们知道,谁是主谁是奴——”说着便转身吩咐站在吉留馨身旁的大汉:“给我打,不打死不算完。”又对众人说道:“都抬起眼睛好好看着,有谁敢转开头去,一并打死。”

满院的北风声中,只见那吉留馨襟前洒满鲜血,先还是站着,第一棍却被打碎了膑骨,跪倒在地,接着便听到棍子敲在肉体上的沉闷之音。那吉留馨只觉得从未经历过的疼痛,血便一口一口地呕了出来。渐渐的,他被打得神志模糊,浑身上下却像麻木了一般,竟变得暖洋洋起来。恍惚之中,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最销魂的夜晚,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梳着阿宜又黑又长的头发,阿宜转头,对他懒懒一笑,他便永远记住了那玲珑的侧脸与娇艳的红唇。

吉留馨最后的一个记忆,是感到有什么东西扑到他的身上。他模糊地喊了一句:“阿宜……”,最后一记棍子便敲上了他的头盖骨。

此刻,那年的第一场白雪,终于随着北风缓缓地飘了下来。

十.

一只白蝶努力挣扎,爬出了缠住自己的茧子,它停在地上休息片刻,便摇摇摆摆地举起翅膀,飞了起来。

大雪纷飞,这白蝶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竟然没有被冻死。只是因为生得不是时候,到底娇弱些。飞不了多久,便要在地上歇息一会。等你以为它死了的时候,它却突然展开翅膀,朝着东郊继续歪歪扭扭地飞了过去。

当日好头脑护主,扑在吉留馨身上,一人一狗被张频一起打死,那张频满心的恨念却是没有消解。他吩咐架起一个柴堆,将二者扔在火上,烧了起来。那吉留馨当时仍没有死透,被火一烧,猛地直起了身子,发出一声怪叫,满院的男女老少早已吓得两股战战,有那胆小的,连尿都禁不住了。好容易将人狗烧成灰,张频又命将那灰烬顺着北风撒了开去,竟是要挫骨扬灰,才能让他心中略略好受一点。可是张频虽怕阿宜是妖,却没弄清楚吉留馨的来历,那吉留馨是个属风的,肆虐的北风乃是他最好的朋友,它轻柔地裹着吉留馨的骨灰,飘飘扬扬地吹向东郊的乱葬岗子。渐渐的,骨灰聚集在一起,依次显出双腿和双手,最后,一个骷髅头便架在了颈骨之上。再看那好头脑,却是只剩了一个狗头在乱葬岗上翻滚,仿佛在寻找着它的身子,边四处翻找,边汪汪叫道:“咦,我的身子呢?我的尾巴呢?”

那白骨人缓步走下乱葬岗,抬起手,白蝶正好跌落在他的手掌心中。

白骨人将蝴蝶凑到两个黑森森的眼窝子面前看了看,过了一会儿,便咧开了嘴,悄悄说道:“你也活不了多久啦,发发慈悲,借你的身子给好头脑一用,可好?”那白蝶仿佛听得懂人语一般,挣扎起身子,扑向好头脑,说也奇怪,只见那白蝶越涨越大,渐渐地变成了一个蝶身狗头的怪物。

那白骨人儿便倚坐在地上,好头脑收起翅膀,也伏在他的身边,此刻天地白茫茫一片,那大雪还在不停地下着,竟要将这两具尸骨淹埋住一般。隔了许久,好头脑到底忍不住了,它拱了拱吉留馨,说道:“老吉,往下怎么打算?”

吉留馨仿佛从长长的冥想中突然惊醒一般,问道:“啊……打算?我……我不知道,好头脑,你有甚么打算?说来我听听!”

那好头脑呼扇了几下翅膀,道:“依我看,我们还像原来那样,日日讨饭要酒,逐风而奔,才叫逍遥。只是我却想换个地方。这长安城我呆了许久,依我看,和刘彻小儿时候也没甚么区别,腻味得很。此次我们便去蜀州玩玩,可成?”

白骨人便摇摇头:“不好!不好!此刻我心中不像原来那样无牵无挂,我想回到长安城里,找到阿宜。好头脑,你……你说,那阿宜,她可还活着?”

好头脑沉吟片刻,认真说道:“我看她不能活着了。那张频甚是狠毒,把你都打出了原形,更别说那娇娇柔柔的小娘子了。”

白骨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张开嘴呜呜两声,身子便抖了起来,想他如果还有血肉,定要从空空的眼眶里滚出眼泪来。他哀嚎了半晌,方才收住悲声,道:“如此我就更不能走了。我要回长安城,找到阿宜的骨头,叫她日日陪着我。我……我还要报仇,那张频为人狠毒,我若不杀他,如何解恨!”

那好头脑便接着问道:“那你报完仇呢?我们去蜀州好不好?听说那里天气也好,吃得也多,何况没有战乱,天堂一样,不去瞧瞧真是可惜了!”

白骨人久久没有接话,他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好头脑,对不住啦!我还是不能去蜀州。阿宜说她想去敦煌,我……我想了了她的心愿……她像花儿一样,她还说敦煌有一个地方,有山有水,还有许多牡丹,若能陪着那些花儿,就像见到她一般,我心中总好过许多。好头脑,你若想去蜀州,你便先去罢,我要陪着阿宜,也许……也许过了许多年,我心中能忘了她,到时我再去找你,可成?”

那好头脑听了这话,气得张开嘴,在白骨人的手上咬了一口,道:“吉留馨,你怎么如此说话?你我二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你要报仇,要去敦煌,要给那小娘子守灵,我陪着你便是。却说什么让我先走,没的寒了兄弟的心!”

吉留馨听得此话,不禁长叹一口气,他伸出那白骨胳膊,摸了摸好头脑,缓缓说道:“你说得是,确是我的不对……好头脑,如今又只有你陪着我啦。其实转念想想,浮生逡速,那阿宜纵然今日不死,又能陪我多久?到头来,天地之间还是只有你我二人,鬼不鬼,人不人。倘是没有你与我作伴,这无穷无尽的日子,该叫我如何打发呢?”

说完这话,二人忽然沉默了下来,想到他们经过的许多岁月,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惆怅。那大雪不停歇地下着,碰撞之间,发出极细微的叮咚声,只听得一个细弱的嗓子唱着:“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16还未唱完,那凄凉的歌声便被大雪冻住了。

十一.

当日张频杀了二人,正是应了那句话“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饶是他一世强干,此刻对着许多事,也渐觉力不从心起来。去到外间,买卖之事让他焦头烂额,回到内院,对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更觉烦躁不安。如此过了好些功夫,忽有一日他对着铜镜打量自己,才发现镜中的那人已是须发皆白,一付慈祥长者模样。到得此时,张频心中才豁然开朗,暗忖道:“不服老不行啊!”一念至此,也就不再牵挂家中之事,只将生意托付给儿女管家,自己不是出去呼朋会友,便是在家侍弄花朵,竟是做起了悠闲富家翁。一来二去,他对养花着了迷,家中弄来许多奇花异草,那金菊寒梅,丁香白茶自不必提,单是牡丹,便有许多名品,姚黄魏紫,醉妃红软条黄,一品朱衣娇容三变,倒是将他的宅子弄得花团锦簇。张频见自己莳花有成,心中不免得意,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总是一个拔尖,因此逢人就吹嘘起来。他结交的那些贵人富豪,只要花开时节,都被他邀到家里来赏过花。那些花儿倒也给他争脸,无不开得灿烂夺目,一来二去,他养花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到了咸通九年的四月十五,张频见家中牡丹盛开,便广撒惜花帖,请了一众朋友来家中看花。那些闲人们哪有不凑趣的,便骑了马,坐了轿,三三两两的上了门。只见花园之中,软风之下,牡丹开得花海一般,有依着玉栏的,有临着春水的,有迎空怒放的,有含羞带苞的,红白浓淡,争奇斗艳,更有一株牡丹树,上缀万朵千窠,随风款款,引得无数黄白蛱蝶飞于花间。纵然张频的朋友见过许多世面,此时也忍不住大声喝彩起来。有人便借着乐声,唱起了舒元舆的《牡丹赋》,曰“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忻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裹者如舞,侧者如跌……”更有那好文的士人作好了诗,赞道:“一种芳菲出后庭,却输桃李得佳名。谁能为向夫人说?从此移恨近太清。”17诗做得好不好且不说,只这马屁拍得巧妙,张频忍不住捻着胡须,呵呵地笑了起来。

一片乐音歌赋之中,忽然听到一人冷冷哼了一声。那声音哼得甚大,好不粗鲁,倒叫一大半客人听见了。张频听得此声,不禁眉头一皱,抬眼望去,却见一个和尚站在一朵半开的深紫色牡丹之前,神情甚是不屑。张频自从吉留馨一事以后,对和尚颇为忌惮,此刻见客人中居然有一个僧人,心中极是不快,想这僧人多半是自己的哪个朋友带来的,又不好得罪,少不得脸上堆了笑,上前问道:“大师,今日客人甚多,也不知大师驾临,惭愧惭愧,敢问您尊姓高名?”

此刻旁边却有个面目轻浮的年轻人走了上来,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笑道:“呵呵,张老,这位大师是我带来的,却忘了给主人介绍,恕罪恕罪!其实他这一二年在长安城大名鼎鼎,我说出来,大家多半都知道——那唤作淮南的便是了。淮南师父菩萨心肠,专收那买不起棺材的穷人尸体,还给他们颇做了几场法事,超度他们。他收骨之时,见有穷人将死未死的,倒肯伸出手来救一救。你别说,大师医术高明,有那死了一小半的,或者死了一大半的,哪怕死了九分九的,嘿,还都给他救活了!现在长安阖城提起淮南大师,谁不竖起大拇指,夸他活死人之妙呢!”

大家听到这里,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心中均想:原来这就是那个收骨治病的和尚,待会少不得要和他亲近亲近。那张频虽不喜和尚,却像老狐狸一般,一点心思也不肯流露出来,仍是笑容满面地拱手说道:“久仰久仰!我见大师风采不俗,早就暗自猜想大师来历,您今日光临鄙宅,真是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不过……我听大师刚才似有不满?可是嫌招待不周么?您说出来,看是哪个贱婢得罪了您,我与您罚她!”

那淮南师父却微微一笑,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张老殷勤得很,我又岂是那不知好歹之徒?只是我见张老园中株株牡丹皆是名品,唯有这一枝……”说着便指了指身畔那朵深紫色牡丹,叹道:“此花却甚是低贱,我心中奇怪,便忍不住叫了出来。张老,得罪莫怪!”

张频顺着他的手指一看,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动起来,似乎想要发作又不好动怒的,半晌才强笑道:“大师,您可认得真了?……这牡丹名唤墨撒银,乃是今春我花了几万钱买来的,算是天下第一等名品了,您却说此花低贱,我……我实在是……”

那和尚听得此言,又是摇了摇头,解释道:“张老,你怕是受了骗了!墨撒银确是天下名品无疑,只是你这花却非墨撒银。我曾在永嘉乡间见过一朵墨撒银,那是真正的黑色,浓得如乌鸦翅膀一般。你这花不过颜色几近墨黑而已,且你看花缘,那银边残缺不全,颜色不均,那花匠怕是将烟笼紫和白玉互相传粉,培出了这花,想着天下之人多半没见过墨撒银,便将此花拿来哄骗于你。张老,墨撒银仙品一般,又岂是几万钱能买到的?”

此言一出,张频的脸皮便涨成了紫色,待要不认,眼前却浮现出花匠那奸猾的嘴脸,想要谢他指点,面子上又颇觉过不去。一众宾客到了此时也愣住了,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见张频跺脚恨恨道:“哎呀,小老儿却是上了那个贼花匠的当!”说着便冲了过来,想要将那花连根拔起,却被和尚慌忙拦住,哈哈一笑道:“张老,不必如此。依我看,这花再贱也是一条命,你看她开得自由自在,虽是杂种,倒有一番风姿,不如咱们也做个惜花人,随她去吧!”

那张频却仍是要上前毁花,口中说道:“不行!不行!我张频一辈子,要什么都是最好的,这样的贱种怎配生在我的花园中!”说着双手便搭上了这假墨撒银。

和尚此刻伸出一只手,牢牢擒住张频的双臂,继续劝道:“张老息怒!和尚虽驽钝,倒也通些种花之道,其实我有法子将此花变成墨撒银,只是怕说出来,大家说我轻狂。张老若不嫌,和尚便为你试试看,如何?”

大家听了这话,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有人便开口说道:“淮南师父,我却不知你还会种花!”另一人接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此花若假,又如何变成真的?大师莫非有法术不成?”众人围住了淮南,七嘴八舌,都想看看他到底怎么将这深紫牡丹变成墨撒银。

那和尚却是微微一笑,指了指天空,说道:“诸位,要和尚变出墨撒银来倒不难,只是时辰未到。不如再等等,到了晚上,我保证还你们一朵墨撒银,如何?”说着转身又对着张频作了一个揖:“只是要劳动张老陪着我们一整天了,不知张老……”

那张频口称“求之不得”,心中却是惊疑不定。他自从经过阿宜之事以后,对法术颇为忌讳。当日他见到这墨撒银,只觉似曾相识,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买下来了,等回到家中才焕然大悟。想到阿宜那女子,他心中恨极,却不知为什么,对这朵花却照料得格外精心起来。

当晚天空明净,星河灿烂,一轮硕大的明月倒映在张频花园那些沿洄的小溪水里,如同一颗颗莹白的珠子一般,随着水声,叮叮咚咚地碰撞。花园里摆上了团桌,一众客人有的吃酒,有的赏月,有的吟诗,有的作画,更有那喝醉的文人,单手擎着白烛,走进牡丹花海之中,细细赏起花来,此时月华流泻,点滴洒落在诸花花瓣上,更增媚态清姿。

到得月交中天,众人酒也吃饱了,花也赏够了,笑语声便渐渐低了下来。大家都拿眼睛盯着淮南,要看他怎生行事。淮南却施施然坐着,直等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含笑起身,走到那一朵牡丹面前。只见他双手在空中一抓,张频便见他左手之间闪现出一团流萤般的月华,右手却托着一片虚空,他只拿那左右手在花中一抹,晦暗之中,张频倒不知道那紫色是否变成了黑色,却见花缘一道晶莹的银边,灼灼闪耀起来。

众人探头看了半晌,也不知和尚在耍什么古怪,正待出口相问,和尚却回过头来,对着张频笑语:“张老,你来看看,这可是那墨撒银不是?”

此时张频回想数年前的往事,脸色变得极是难看。有心不去,奈何众人极力撺掇,也只得起身,他勉强走到花旁,随眼一瞧便想回身,口中称道:“没错!没错!大师真是高明!”

便有那好事之徒立时喊了起来:“张老!你就那么一瞄,能看清楚么?我怎么看着那花儿还是紫色呢?”此言一出,大家均心有同感,忍不住一起喊了起来:“是啊!那花本来一点变化也没有么!”有人更是走了上去,围着花儿左右观察,并拉住张频的衣袖,要他低头瞧个仔细。

那张频情势之下,一时难以走开,抬起头来,却正好瞥见和尚冷冷瞪着自己,只听那和尚缓缓说道:“张相公,还是瞧个仔细为好!别人不认得,你见多识广,如何会不认得?这不是那墨撒银,又是什么?”

张频只好又低下了身子,凑在花前作势瞧着。正在此时,只听和尚一声清啸,便有阵怪风猛地扑了上来,那花儿随风摇摆,一下一下地打着张频的脸。张频耳中听得分明,却从花蕊之间传出了尖利的歌声:“西江水竭南山碎,忆你终日心无退……”正是阿宜死的时候,喊出的那首《天仙子》。

张频忍不住“啊”的狂叫起来。他直起身子,疯了一般环顾四周,又连连叫喊:“不是我……不是我……当日那温璋……那温……你去找他,你去找他……”此时变故徒生,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整张脸上布满惊骇欲绝的神色,五官扭曲,显得狰狞无比,接着就如鬼魂缠身一般,沿着花园小道,狂奔起来,边跑边喊着:“莫要缠我!莫要缠我!”众人此刻才晓得哎呀一声,便有几个强壮仆役上前,拉住了张频。大家原还觉得花好月圆,此刻被那冷风一侵,寒月一照,再看那花海,便显出无限诡异之色,耳中张频的尖叫一声声割过来,让人心中无端滚过一个寒战,有那胆小的,撒腿就往外跑,转眼之前,一众客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张频还倒在两个大汉的怀里,一声一声地尖叫着,无休无止。

十二.

自张频那日疯了以后,长安城便传出了一个谣言,说他看起来像个善人,其实暗地里作恶多端,以前看他风光无限,报应终究还是到了。有人还说,那张频如今日日在花园里徘徊,见树砍树,见花毁花,将一个美轮美奂的花园弄得稀巴烂,一边折腾一边喊:“不是我,不是我!”又有人说,他喊的却非“不是我”,而是“正是我,正是我!”坊间传语,也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张频被这疯病折磨,过不多久便一命呜呼了,随后宅中忽地闹起鬼来,日夜不宁,竟有家人被魇死的。有好事之徒便将张频的事情编成了话本,在街头巷尾传唱,无非是要劝人向善,莫做亏心事。可叹张频一世英雄,临死却变成一个笑柄。张频的正妻无法,想到自己的丈夫死得不明不白,便有心为他超度,于是将那宅子舍了出来,改成了一座寺庙,取名玄法寺18,又在寺里铸了七身佛及三身佛数尊,并十万尊小佛像,供在卢奢那堂。自己则遣散了家人,带着张频的老娘,远远搬去了东都洛阳。

那宅子如今虽改成了寺,奈何寺里却没个主持和尚。安邑坊中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便想到了淮南,大家都晓得这和尚孤零零的,也没个挂单的寺庙。众人一合计,便去找了祠部,合力保荐和尚做了玄法寺的主持。

却说淮南和尚领了命,便选了一个好日子,搬进了玄法寺,眼见物是人非,心中忍不住又开始痛起来。待他安顿下来,天色已晚,送他入寺的众人便一一散去,只余他孤身一人呆在寺里,那好头脑便显了形,扑闪着一双翅膀,翩翩飞在淮南左右。

此刻和尚却不休息,而是在寺里转了起来。好头脑随他飞了许久,饶是体格健壮,也飞得累了,便出声抱怨道:“这翅膀用起来好生麻烦!远不如我那四条腿灵便!……喂,老吉,你转来转去,到底在找什么?说出来好叫兄弟我帮你一起找啊!”

那和尚此刻却拿起一把铁锹,扛到茅厕边挖了起来。听得好头脑问话,便闷声说道:“我找阿宜的尸骨啊……你说张频对着那般冰清玉洁的一个人,怎么下得了手!”

好头脑的鼻子在空中连连抖动,苦道:“你还真不嫌臭!依我说,不如唤那十万尊铜像出来帮你,岂不方便?”

和尚停了下来,正色看着好头脑,摇头道:“不可,不可!别的事尤可使法术,只是阿宜是我最爱之人,我不亲自找她,心中不安。好头脑,你莫要再劝了,你若累了,便先回去歇息罢!”说罢便低头继续挖了起来。

淮南便这样在玄法寺安下了身。过得几天,便有行游僧零星上门,想在此地落脚。那淮南想着寺中倘若多了外人,到底行动不便,只是若只有自己一个主持,也不能糊弄过去。于是到底就着宣纸,剪出了几个沙弥僧人。从此白日开门等候施主随喜、病家召唤,晚上便寻找阿宜的骨头。他在那茅厕中什么都没发现,便四处挖了开去。如此过得一年,那寺里每一寸都被他翻遍了,阿宜的尸骨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始终没有找到。和尚又悔又急,慢慢地却又灰了心。他心中反复思量,渐渐便痴想那阿宜多半是花神变的——倘是个人间女子,又怎会消失得如此干净?或许此刻她已重生在敦煌清泉之畔,随风摇曳,正等着自己去找她呢。一念至此,便萌生去意。他这两年已收了许多人的骨头,俱都磨成了粉,只等了却温璋一事,便能潇洒上路了。

咸通十年十月,大雪来得早。贫贱的乞丐受不了寒风,冻死街头的比比皆是。有善心人一大早便去敲玄法寺的大门,想要唤淮南出去收骨,里面却无人回答。那人奇怪,轻轻一推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竟是没有上锁。此人好奇,便走入寺中,却见院内一片狼藉,像是荒废了多年一般。白雪掩着蒿草,野狐四处游窜,窗棂残缺,僧舍蒙灰,那些威严的佛像一个个东倒西歪,露出肚子里一捆肮脏的稻草。那人害怕,猛一回头,但见西壁上陈子昂的天马在凄风冷雨之中,一块一块地剥落了颜色。

十三.

一九九五年的四月,我翘课去了一趟敦煌。

四月的敦煌依然寒冷,早晚仍要穿着厚重的羽绒衣。待得塞外黄沙吹进城的时候,便铺天盖地地遮住了太阳。整个天空都是黄闷闷的,当时年轻,再恶劣的环境也不能阻了我的游兴。在敦煌市内住了一晚以后,便坐了小巴,朝着莫高窟奔了过去。

莫高是每年只有十几个洞窟对外开放的,其他洞穴均掩藏在深深的黑暗之中。导游小姐人人腰间挂着一串钥匙,神情倨傲,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个手电筒以后,便领着我们走了进去。那手电筒充电明显不足,看什么都看不清楚,想要在洞里多呆一会,则导游小姐的喝叱随之而来,倒是学了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我苦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售票处,那里正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身体,看着我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

过不了多久,我便和男孩混熟了。他名叫栾牢牢19,是当地人,也像那些导游一样,等到年岁大了,便来莫高找一份工作。我听了他的名字,忍不住一乐,道:“你这名字还真奇怪!栾姓本来就少见,还姥姥呢!不如叫栾爷爷更方便,哈哈!”

那男孩憨憨一笑,道:“当年我妈生我,费了许多劲,怎么都生不下来。别人说我长得太牢了,后来我好不容易出生了,我爹就说不如叫牢牢吧,长得牢牢的,疾病都带不走。”

我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啧啧说道:“你爹还挺有文化啊!”

男孩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王海莲。”

男孩便又笑开了:“海里哪有莲花,你爹还真没文化啊,哈哈哈!”

我白了男孩一眼,奈何这个名字果然俗气,怨不得别人拿它取笑,也就聪明地闭上了嘴。随后我告诉男孩想多转转,他便抓起两个手电筒,很痛快地对我说道:“走,我再领你去看看!”一时让我大乐起来。

这一次,除了刚才已看过的洞窟以外,男孩还带着我进了许多要额外收费的洞穴,只看得我心醉神迷。待到兴尽而返,天色已近黄昏。男孩送我出来,似有不舍之意,我却将目光投向了莫高北面,那里一长溜简陋的洞窟,只用铁栅栏与南边分开,也没有门没有窗,风化得甚是厉害,于是便好奇地问他:“那是什么地方?能去看看么?”

男孩随口答道:“那是北窟,还没对外开放的。”

年轻人自然以不遵守任何秩序规条为乐事,我于是便使出了女孩的法宝——撒娇,对男生说:“喂,怎么样,咱们翻铁栅栏过去看看吧?拜托啦!”那个啦字拖得甚是悠长,果然男孩就裂开嘴笑了。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以前画匠与僧人住的地方,又没有壁画,无聊得很!”

“可是我想看看嘛!说不定我们能捡到一些骨头,发现什么新东西,那多好玩哪!”

“哈哈,”男孩一乐:“捡骨头?那里早就被研究所的人翻遍啦!还能轮到你!”

“不管不管,要不,等到晚上大家都走了,我们一起去探险,怎么样?”

男孩与我年纪差不多,自然很容易被我鼓动起来。想了想,便答了一个好,又说:“翻墙那是不必了,我和我三舅说说,让他把钥匙借给我用一下吧。”

我忍不住欢呼了起来:“吔!你好厉害啊!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这么“吔”一声,男孩笑得更是连嘴角都看不见了。

那一夜天河宁静,月朗长空,我俩一人一个手电筒,我包里还揣了几瓶黄河果啤,就溜进了北窟。与南窟比起来,北窟自然是荒凉得很。男孩随手指给我千多年前画师与僧人住过的地方,那些洞窟低矮深邃,里面凿出一个个窄小的平台,是他们睡觉的床铺,旁边还有生火做饭的灶穴。看了几个洞以后,我们便选了一个洞口稍大的暗室,坐在佛龛里,一人一瓶酒,喝了起来。月光虽然明朗,却难透入室内。在那昏暗的室穴里,我们说话的声音也嗡嗡的,似带着无数回声朝我们反射过来。这黑暗带着重量压在我们身上,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千百年前的古人。人生如白驹过隙,石土却能永恒。这么一想,就觉得老大没意思起来。两人都沉默了,只一口一口地灌着啤酒。我的手在平台上乱划,忽然摸到数道刻纹,细细摸去,却是几个字,这个发现不禁让我激动起来,看看牢牢,已经坐在另一个佛龛里打起了瞌睡,我连忙叫醒他,道:“喂,小子,莫恋无明睡!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两人的手电筒凑在一起,一打光,依稀辨认得出三个繁体字:“吉留馨”,字体深深嵌在平台之上,想是当年刻字之人甚为用力,千百年的风沙都不曾将它磨掉。我们两个小孩子互相看看,明知这几个字多半早已被人发现,心中却仍激动不已。男孩沉声说道:“咱们再找找,看还能发现什么!”

两人便撅起屁股在幽黑的洞窟里找了起来。可是转了半天,除了收获到满头的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找到。我率先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故作成熟地叹道:“哎呀,年纪大了,我是不行了,喂,姥姥同学,你还年轻,你接着找啊!”

那男孩又在洞中转了数圈,也懒得再看,过来坐到了我身边,不服道:“嘁!你多大啊!我看你比我小才是。”

我伸出手拧住他的脑袋,怪叫道:“什么什么,我没让你叫我姐姐就算好的了,你还敢问我年龄?你不知道女孩子的年龄是个秘密吗?”

男孩被我强行扭过了头,忍不住哎哟哟叫了起来,边叫边笑,忽然问我:“你说,要是别人听到这里鬼哭狼嚎,会不会以为闹鬼了?哈哈!”

我也笑起来,道:“这才好玩呐!”说着也不管别人是否听见,便在洞里作狮子吼,男孩不甘示弱,也跟着我一起狂声乱叫,一时引得远处一片犬吠之声,倒像在呼应我们一般。

直玩到累了,我们才住了口,盘腿坐在洞口,继续喝起啤酒来。我想起刚才的发现,便用手肘碰了碰男孩,问道:“喂,你说这吉留馨是什么人?名字还真是怪!”

男孩便道:“我哪知道啊,多半是以前的画匠僧人之类。我三舅跟我说,以前这里还找到过唐朝人的骨头,他们用的颜料,甚至锅碗瓢盆都有呢。”

我心中一想到千二百年前一个叫吉留馨的男人曾与我们共处一室,便觉奇妙无比,思绪也远远飞了回去,半天才幽幽说道:“也不知这吉留馨到底是谁?是个和尚呢,还是个画师,是个穷人呢,还是个贵族;他有没有妻子儿女,他死的时候,又是谁给他送的葬;他生在什么年代,有什么样的际遇;又或者他是个士兵,战城南,死郭北……这些都像谜一样留在名字里,让人猜不透,真是急死我了!”

男孩转头看了看我,忽然说:“我可没你那么多幻想。我家世代就在敦煌。听我爸爸妈妈说,以前这里可不是这样。”说着就伸手指了指外面那条早已干枯的河流,继续说道:“你看,这个叫宕泉,以前这可是一条大河,长满了芦苇,还有许多漂亮的野花。当时在敦煌的工匠,都要先挖了这河里的泥巴出来,抹平洞窟的墙壁,才能画画呢。”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着眼前空空的河床,说道:“宕泉……这名字可真好听。那吉留馨,恐怕是整天守着这片芦苇,还有你说的野花,其实这样的日子也蛮逍遥的!”

男孩转头看了看我,笑而不语,却伸出手来拍拍我头上的灰尘。我没留神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心中不禁尴尬,想要躲开,却发现他的眼睛忽然直直地盯住我身后,嘴巴张得像要掉下来似的,神情古怪之极。我心中有些害怕,却还是忍不住转过了头。原来太阳快要升起来了,此时微光射进洞口,墙壁上赫然显现出一幅庞大无比的白色壁画。

壁画的底部跪着几个低眉顺眼的男子,双手合十作祈求状,满脸的忏悔之情。顶部绘作无数轻盈的飞天,他们的中间,却不是佛像,而是一朵巨大的牡丹。那牡丹风姿颇为灵动,随着光线的变化,仿佛要摇摆起来一般。我与牢牢皆被这壁画骇住了,两人傻呆呆地看着,半天都不敢移动。

到底还是牢牢率先反应了过来,他扯了我一把,两人一起站起了身,手拉着手,便迈步走近壁画看起来。那花儿也不知是什么颜料绘就的,在微光中闪现出一片柔辉之色,清莹得仿佛透明一般。牢牢将脸凑了过去,好奇道:“这种颜色真是怪得很……我知道有的画师来不及等河泥阴干便在上面作画,河泥里含了水分,与颜料渐渐混在一起,色彩就会发生变化,可是你看这个颜色,倒像是涂了磷粉之类的东西哩……奇怪奇怪!不可能是外星人吧……”

我忍不住伸出了手,摸了一把墙壁,便感觉沾上了一颗颗细小的微粒。牢牢伸过头来想与我一同研究,洞内昏暗,看不清楚,他便拉住我,将我带到洞外。正在此时,一轮红日突然跃出远远的山峦,光芒万丈,我们这才看清那竟是满手的白砂,如人的骨粒一般,晶莹剔透。

此刻空气清寒冷冽,莫高窟外隐约飘着最后一丝未散的白雾,我抬头朝远方望去,却见一片砾岩,重重叠叠,无穷无尽,像沙漏一般计算着永恒的时间。回想洞中一夜,只觉恍然若梦,心底那个名字便涌上舌尖。“吉留馨……”我失声叫道,却见一阵清风忽然吹过我的身体,带着我手中的细砂,远远的飘散开去。

注释:

1.      同昌公主:唐懿宗最宠爱的女儿,郭淑妃所出。关于她的婚礼与葬礼,在苏鹗(晚唐人,生卒年月不详,约公元八九零年前后在世)的《杜阳杂编》里有详细的记载。篇幅所限,不再引载,其生平散见《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七·韦保衡》、《旧唐书·本纪第十九上·懿宗》、《新唐书·列传第八·诸帝公主》等。

2.      《归西方赞》:见《敦煌曲子词》。

3.      《叹百年》:同昌公主除丧后,懿宗与郭淑妃思念不已,李可及作《叹百年舞曲》。李可及:优人,创“拍弹”之音。生平散见《旧唐书·列传一百二十七·曹确》、《新唐书·列传一百六十·曹确》及苏鹗《杜阳杂编》等。

4.      温璋:温大雅七世孙,唐懿宗时历任婺州刺史,庐州刺史,宋州刺史,宣州刺史,武宁节度使,京兆尹及吏部尚书。同昌公主死后,懿宗皇帝迁怒医官,将韩宗绍等三百余人下监,他与刘瞻劝谏懿宗,惹得皇帝大怒,被贬为振洲司马。被贬是夜长叹道:“生不逢时,死又何惜”,便自杀了。关于他的死法,新旧唐书各有不同。旧唐书载“自缢”,新唐书则称“仰药死”。生平散见《旧唐书·本纪十九·懿宗》、《旧唐书·列传一百一十五·温璋》、《新唐书·列传十六·温璋》等。按:此人当是个大忠臣,被我抹了一把黑,惭愧惭愧!

5.      刘瞻:懿宗时历任翰学博士,中书舍人,河东节度使等。因同昌公主之事被贬为康州刺史。其生平散见《旧唐书·列传一百二十七·刘瞻》、《新唐书·列传一百六十·刘瞻》等。

6.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句:见白居易《牡丹芳》。

7.      唐懿宗迎佛骨之事发生在咸通十四年四月初八,而非咸通四年。当年七月,懿宗就死了。当时的人说,公主被尊为“同昌”,其实暗示了父女二人的先后离世。

8.      《浣溪纱》:见《敦煌曲子词》。

9.      郭淑妃:唐懿宗之妃,同昌公主之母。同昌公主薨时,她与懿宗临延兴门大恸,黄巢起义后僖宗仓皇逃蜀,她不及跟从,流落闾里,不知所踪。其生平散见《旧唐书·本纪第十九·懿宗》、《新唐书·列传第二·后妃下》等。

10.  “舌不干黑短,鼻高修且直,额广而平正,面目悉端严”:见《法华经》。

11.  《天仙子》:见《敦煌曲子词》。

12.  鱼玄机:应是咸通九年被温璋判杀的,而非咸通七年。

13.  王羲之《平安帖》:文为“此粗平安修载来十余口口人近集存想明日归复悉口口由同增慨”。缺四字。

14.  平康里:唐朝妓女聚集地。

15.  “西江水竭南山碎”一句:见《敦煌曲子词》,词牌为《山花子》,全词为:去年春日长相对,今年春日千山外。落花流水东西路,难期会。西江水竭南山碎,忆你终日心无退。当日只合同携手,悔()()。后两字缺。

16.   “日出入安穷”数句:见汉代郊祀歌。

17.  “一种芳菲出后庭”诗:见《云溪友议·郭仆奇》,范摅(晚唐,生卒年月不详,约公元八七七年前后在世)作。

18.  玄法寺:段成式(803-863)在《酋阳杂俎·寺塔记》中有记载:“安邑坊玄法寺,初居人张频宅也。尝供养一僧,僧以念《法华经》为业。积十余年,张门人谮僧通其侍婢,因以他事杀之。僧死后,阖宅常闻经声不绝。张寻知其冤,惭悔不及。因舍宅为寺,铸金铜像十万躯金,石龛中皆满,犹有数万躯。……”按此记载,玄法寺与张频应在更早年代,被我移到咸通年间。小说家言,做不得真。

19.  试试看念“好头脑鸾(栾)老(牢),鸾老好头脑”,能念出来么?呵呵,这是唐代的一个绕口令兼酒令。语出《玄怪录·刘讽》,牛僧孺(779-847)作。昔年贺若弼戏弄长孙鸾侍郎,以其年老口吃,又无头发,故造此令。

20.  莫高北窟至今未对外开放,我也没去过北窟。翻墙入洞,狂喊乱叫云云,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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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阿小饼的评论:恩,希望你喜欢,哈哈。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wushu的评论:不是蝴蝶,是马蜂,哈哈。
阿小饼 回复 悄悄话 这个非常的强悍,不顶是不行的!

我要打印下来:))
wushu 回复 悄悄话 加了黑牡丹这条线,呼应很好。张家报仇那段也很生动。没想到你写成了这么长一篇。
最后那些白砂,应该是被蝴蝶收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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