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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梦

(2009-04-14 16:24:47) 下一个


一.流云

在我们越国,有一个金华府,金华府里有一个东阳镇,东阳镇里有一个折柳庄。竹雕少年阿七就住在折柳庄里。

阿七是一个黑矮个。他的脸上嵌着一幅厚厚的嘴唇,头发胡乱挽成一个髻子,身上的短衫补丁连着补丁,脚底布满茧子。阿七咧开嘴巴一笑,就好像贴了门神的两扇大门被打开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当他看见碧清的稻子一直连到天边的时候,当他走到井边俯头望着黝黑的井水的时候,当他抽着阿爹的旱烟管的时候,他就这样憨憨的笑着,三道白烟随着他的笑容一起喷了出来,一道来自他的嘴巴,两道来自他扁扁的鼻孔,好像门神生气以后,冒烟上火了——只不过其中一个门神是独眼而已。

但是我们都知道,阿七虽然看起来蠢笨,他那双蒲扇大的手可灵巧着呢。他从后山割下竹子,用一把离歌刀,三划两刻,一忽儿功夫,一只锦鲤就在荷叶下活泼泼的游动了,再一忽儿功夫,一只蝴蝶便在牡丹上忽闪忽闪起翅膀来,但这些都是给娘们儿的。给我们的小玩意儿要神气多了。我们坐在他的身边,央求他:“阿七阿七,你给我雕一个关公嘛!”于是一个关公就在笔管上出现了,再说:“格末我要一个齐天大圣好不好!”一个孙猴子也出来了,头上两根翎毛仿佛还颤巍巍的。阿七这手留青竹雕的绝活,在我们东阳——不,乃至在我们金华府,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就连京都的大官人和公子哥儿下来,也要派人请阿七去驿馆住上一两天,给他们好好雕几个笔筒或者镇纸。这时候阿七总是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每次回来,还要对我们炫耀:“肉!我吃了肉了!天天吃肉!”

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嫉妒。我们不理他,假装走了开去。阿七继续憨笑着,跟在我们后面喊:“肉!我吃了肉了!真好吃!”

我们可以和阿七开玩笑,捉弄他,但是有两样事情是阿七忌讳的。你要是不懂事,阿七可就要和你翻脸了。阿七翻脸的时候很可怕,好像打瞌睡的钟馗被激怒了。惹了他一两次以后我们就知道了,翻脸的阿七会无情的用竹篾子抽我们,或者在半夜翻进我们的院门,麻翻我们守院的土狗,将他送给我们的岳飞或者李元霸砸个一干二净……而这些,是被我们当宝贝一样收藏着的:如果你没有阿七的武将,那么你在小伙伴面前肯定抬不起头来。这以后,我们就得像跟屁虫一样跟在阿七后面好几天,他耕地我们得跟着,挑水我们得跟着,拉屎我们得跟着,就连吃饭我们也要坐在他们家门槛上,低声下气的看着他吃。直到阿七的姆妈看不过去,一筷子打下来:“阿七,你快给他雕个东西!他看着我我吃勿下饭!”这时候阿七才会重新咧开他那张门神嘴巴,朝我们笑笑。我们一看见他的笑容,提在喉咙里的心就重新落回肚腔腔里去了。

这第一样东西,阿七不准我们碰,那便是他的小刀。他的刀长三寸,平日用他去世姐姐的青丝绳子穿着,挂在胸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小刀可以那么薄而利,刻起竹画来,仿佛自己在动。我们很嫉妒他可以拥有一把如此神气的刀子,生阿七气的时候,就会说:“阿七,你这个笨蛋!我要是有你的刀子,肯定刻得比你还好!”阿七好脾气的笑着,不和我们争辩。但是不生阿七气的时候,我们也会问:“阿七,你在哪里找到这把小刀的?”

阿七就会瓮声瓮气的说:“后山的竹林,一个老和尚……”一边说,一边伸展开双臂,做出忽扇忽扇翅膀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笑了,快活的说:“哈哈,阿七,你可真傻啊!”

于是阿七以为我们明白了,他放下双臂,随着我们一起笑了起来。但是他的笑声和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笑声清脆得像春天刚出生的小马驹,而阿七的笑声则像岳爷爷擂起的战鼓。他的下巴探头探脑的长出了一些胡子,并且他再也不肯和我们一起,在夏天的午后,光着屁股去后山的池塘里游泳了。

根据我们反复的询问阿七,我们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关于小刀的故事。原来在五年前,阿七去后山砍竹子,他砍啊砍啊,渐渐的越走越远。忽然间,在如翠鸟一般遮盖住天空的竹叶下,他看见了一个道士。这个道士真真奇妙,他用自己的长脖子将自己像果子一样挂在竹枝上,除了那张苍老得辨不清年岁的脸以外,他的身体全部被头发裹了起来——为什么不是和尚而是道士,我们这么想是有道理的:因为和尚没有毛,只有道士才可以留头发。道士不知道在那里挂了多久,也许是五百年,也许是一千年。野藤、落叶、苔藓连着他自己的头发,把他弄得像一个肥胖的,灰色的蜂窝,只有一条阳具的尖头露在野藤外,上面开着一朵妖里妖气的喇叭花。

阿七傻傻的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传来的姆妈的呼喊:“阿七……阿七……吃饭啦……油汪汪的咸鸭蛋喏……还有梅干菜烙饼……”

阿七撒腿往山下跑去。

每天,阿七都会重新回到后山,看望看望这个蛇盘道士。每天,阿七都会发现道士的阳具长长了一点。他似乎在孵化自己。春天过去了,每一杆竹子身上都流淌着浓绿的汗液,夏天过去了,满山变成凄凉的秋色,但是就连秋天也渐渐的过去了,翠竹被柔软的白雪覆盖着,每一片叶子上都长出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壳。而道士那青丝蛋壳上也渐渐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纹。道士的眉头蹙着,似乎感到痛苦不堪。

终于,在腊月十五的那天晚上,月亮巨大而明媚的跳了出来,它如同我们金华府的蜜桔一样,往下流淌着金色的月液。我们村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从后山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大人们面面相觑,以为地陷了。但是阿七马上想到了道士,他撒开脚丫子,朝着后山奔了过去。

那幽蓝深邃的天空之下,寒星闪耀。月亮渐渐升得高了,银色的光芒如弦响后的余音一般裹着山色。阿七一边跑,一边听到后山传来竹叶青酒似的冷冽杀口的歌声: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折柳庄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朗朗的漫歌,我们被他吸引着,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呆呆的听着。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阿七继续的跑着,跑向这首歌的源头。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阿七喘着粗气停在了那株挂着道士的老竹前。但是道士已经不见了。地上,是一个巨大的,裂成两瓣的蛋壳。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这凌歌来自于树顶,阿七情不自禁的朝天上看了过去。一个道士精赤着身子,背生两道透明的翅膀,上面隐隐透出血丝。他豪迈的滑翔在交织如网的竹叶之间,大声的唱着。偶一低头,道士看见了阿七那傻乎乎,黑黝黝的两个鼻孔。他吓了一跳,歌声便顿了下来,黄金与白玉还未变成奠月的香烟,便冻成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当啷”一声,掉在了阿七的脚边。

道士的脸上出现了猥琐与惧怕的神色,与他雄壮的歌声大不相符。他慢慢的收起了蝉翼,隐在树后,露出那如杏核一般皱缩的脑袋来。

“竖子!城筑完否?”道士开口问道。

阿七傻笑着点点头。

道士吁了一口气,随后神色一紧,他犹豫着问:

“城筑完否?城真筑完否?李斯那奸贼可还活着?”

阿七继续笑着,一边拍手一边朝树上嚷道:
“筑城!筑长城啰!”

道士脸色大变,他不再理会阿七,急遽的展开透明的双翅,朝着北方屁滚尿流的飞了出去。他的身影好像一枚寒鸦,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暗黑的天际。

只有他的歌声凝结成了一把带着酒清,月华,寒光和时光味道的锋利小刀,静静的躺在阿七的脚边。阿七雕的那许多东西活灵活现,人们原本不解,在听了我们的故事以后,也就明白了。他们都说,多半是这把小刀的功劳。本来嘛!一把神仙的歌声做成的小刀,自然与平常工匠用的刀不一样的。

阿七虽然不让我们碰他的离歌刀,但是并不介意我们看着他雕刻,甚至很享受被我们围着,结结巴巴讲他找到小刀的过程。但是另外一样东西——不,另外一个人,阿七是不准我们讲的。那就是住在镇上织茶楼里十五岁的姐儿青梅——他不能阻止我们跟在青梅的香车后面,偷看她的芙蓉脸儿,也不能阻止我们在织茶楼外晃荡——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看到青梅提起石榴裙,露出小小的金莲儿,袅袅婷婷的坐进轿子里,但是阿七可以阻止我们谈论青梅,而我们,简直是青梅青梅不离口的!要是我们的姐姐走起路来扭了一下屁股,母亲就要朝着她的臀部来上一巴掌:“你以为你是织茶楼那粉头吗!”要是我们的哥哥偷走了母亲的金耳环去了镇上,娘就要坐在门槛上,开始哭起来:“青梅你这个小娼妇!我日你十八代祖宗!”而我们,倘若我们背不出千家诗,不但要被李秀才的戒尺打,回家还要挨娘的耳光:“下作黄子!老娘供你读书,日后出人头地,多少个青梅随便你挑哩!你咋就这么不长进呢!”我们觉得青梅简直是女人的洪水猛兽,但又是我们男人的目标。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不可以又是青梅,又是我们的母亲和姐妹呢?

每次听到我们谈起青梅,阿七的脸就要黑下来,像一头公牛一样朝我们冲过来,把我们赶得四散而逃。我们是逃了,但是庄子里的姑奶奶们和大婶们是不怕的,她们尖利的笑声好像被卷起的浪花,一边拍手一边笑骂:“阿七阿七!你嫉妒了吧!阿七阿七,你不是见过她吗?有没有摸过这个小娼妇的奶子?软是不软?白是不白?”

是的,阿七经常可以见到青梅。你们可能不明白,一个如此蠢笨的家伙,怎么可以和一朵如此玲珑的桃花联系在一起。但是你听我说下去就明白了。我们织茶楼不单单是个听曲儿找女人的地方,织茶楼高雅着哩!它的茶顶顶出名了:顾渚紫笋,用银瓶盛了金沙泉水来煎泡;狮峰龙井要用玉泉水,此外还有天台华顶千丈瀑,天尊贡茶严陵滩,乃至于君山银针,莫干黄芽,蝉翼鸟嘴香雨茉英……你想得出来的想不出来的茶,在这里都能喝到。而青梅,就是织茶楼里泡茶的高手。她每日不弹琵琶不唱曲儿,只在下午伴着丝丝的柳风,或在晚上伴着流泻的月华,走下自己的闺房,从那些茶罐里,用一把小小的绿竹茶匙取出碾好的茶叶。那边,漉水囊的水透过碧绢,叮咚的滴入玉书中,水渐渐的沸了。直到这时,青梅的贝齿才会咬住小小的红唇,杏核眼儿在蚌壳般合拢的眼睫毛下一溜,倘若对面坐着一个儒雅倜傥的王孙公子,她便要微微的笑起来,连酒窝里都是茶香,倘若只是从蜀州来的商贾老爷,或者本地的土财主,她的小嘴便要高高的撅起,而这些土老帽儿,在她那寒霜般的小脸对面,就要越发显得坐立不安起来。

现在你们明白了阿七和青梅之间的联系了吧!是的。青梅所有那些盛着月团和天心的茶桶,那些接下瑞草魁和青凤髓的茶引,都是阿七替她雕的。在春天,阿七选出最嫩最新的小竹,用最柔最轻的手势,在竹节上刻画着,仿佛害怕惊醒这些幼竹的初梦,茶客们喝到的茶,便被他们称为“春梦”,在夏天,阿七选出鸟窝旁的壮竹,在星夜斑鸠的梦境中,雕刻着送给青梅的茶引,茶客们喝到的茶,便被称为“鸠坑”,在秋天,阿七选出僧鞋菊旁的老竹,在风起的下午,抿着嘴雕着,茶客们喝到的茶便多了一份侵染的苦菊香,被称为“兽面”,而在冬日,阿七裁下被雪粒埋住的残竹,在寒风中刻着,茶客们喝到的茶,就算再暖,也有一股清寒之气,被称为“雪芽”。除此之外,阿七有时在茶引上雕一朵锦鲤,未第的文人们便做起了跳龙门的美梦,有时他雕一弯孤月,羁旅的胡商们便在茶汤中看到了荒漠中的驼影,他雕横眉的剑客,官人老爷们便要提心吊胆他们的狗头——而这是青梅特别爱和他们开的玩笑,而当他雕刻起一双在荷叶下沉睡的鸳鸯时,就连最垂危正坐的理学老头们,也要拈着雪白的长须,微微的笑了起来。他雕战骨,茶水便带金石之气,不遇的官员忍不住拔剑而舞,慷慨而唱岳爷爷的悲歌,他雕七贤,茶客们纵喝茶也如饮酒,高吟起刘伶的《酒德颂》来,他还雕江枫下孤迥的客心,明月中倚楼的红颜,辽东弹琵琶的小妇,青松古寺里的山僧……每天,青梅都要用雕刻着不同画面的茶引为茶客们煮茶,每天,茶味都有不同,或苦涩或甜蜜,或清雅或冷冽,青梅用茶为他们营造出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的梦境,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长旅,而当他们坐在青梅的面前等待的时候,他们无不惴惴不安的猜想着:“今天,我的茶梦将是什么?”

然而相反的,为他们造了这么多茶梦的青梅自己,是从来不做梦的。每次她睡觉,小手都拳得紧紧的,睡得好像一头冬眠的母熊。这使得青梅越发的对梦这样东西好奇起来。当茶客们讲起他们的梦时,青梅总要津津有味的听着,连粗鲁的蜀商伸向她胸口的大手也顾不得打落了。她坐在茶客的膝头,搂着他们粗大的脖子,眼睛星星闪耀着,在心中暗暗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美梦。

是的,除了一个刻茶引,一个接茶引以外,阿七和青梅之间就再没有任何交集了。每次他去东阳镇上送茶引,心中都在暗自渴望见到青梅,然后他总是收获失望的。只有一次,青梅的小丫鬟镯儿带阿七上了青梅的闺楼,那是因为青梅在无赖的春风中,终于想起这个会雕刻许多美梦的少年,她好奇的想要见见阿七,然而,哎呀……阿七是那么的黑丑,那么的忸怩,使得青梅忍不住嗤嗤的笑了起来。她还未梳好的头发随着笑声动人的起伏,一张残睡的桃花脸儿,白生生的腿伶仃着,在半透明的粉色轻绡中一颠一颠。阿七的脸,便越发的紫涨了起来。青梅觉得十分无趣,她虽然势利,但终究年少爱俏,原想这本该是一个知风识趣的妙人儿,哪里晓得阿七是这样的粗陋呢!连话都说不清爽的!她挥了挥手,让阿七下了楼。于是,在我们心目中可以随便见到青梅的阿七,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次和青梅的见面。





二.乱梦

春天的时候,从北边的京都陆续传来好几个个消息。一是景宗皇帝前几日薨了,由本服的哥子赵无极即位,称理宗皇帝,改明年为崇道元年。二是本朝皇帝敬天地尊三清,准备在京都用翠竹建一座上清观。理宗皇帝看中了折柳庄后山上那些巨大而巍峨的老竹,命人砍了,送进京去。于是我们折柳庄便日日有了操着京都口音的无须的宦官们,领着象奴,赶着巨大的象车,吆喝来往着。折柳庄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和热闹起来。

但是这些和我们都没有太大的关系。皇帝老儿造观不造观,敬天不敬天,我们的日子,可不照样的过哩!还是要在李秀才的戒尺下,昏昏欲睡的背“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还是要和弟弟们抢锅底最后一碗稠稠的米粥,娘还是要坐在门槛上一边挺着老大的肚子,一边骂爹为老不尊,妹妹还是躺在摇篮里,依依呀呀的叫着,嫁了的姐姐回门来,也还是要给我们带上点糖糕,洗一洗衣裳。她们的屁股变得肥硕无比,就是要扭,也扭不起来了……总之,日子还像往常一样。因为宦官和大象,就算再新鲜再好玩,你连着看上两个月,也会变得熟视无睹起来哩!

秋天渐渐的来了,当我们随着哥哥们在田里收稻子的时候,一个终于将我们从无聊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的消息,从东阳镇传了过来。这个消息还是关于青梅的。她在听了各式各样的梦以后,终于在某一个夜晚,当着所有织茶楼嫖客的面,宣布道,谁能让她做一个梦,她就和谁睡上一觉,乞丐也好宦官也好,财主也好穷鬼也好,穿着绸子衣服的王孙公子也好长着大麻风的病人也好,只要可以让青梅做梦,就可以爬上青梅的春床。这个消息让所以只能在梦里嬲着她的穷光蛋们兴奋了。那几天,在我们折柳庄炎热的夜空之上,飘荡着一股浓烈的精液的味道。

于是第一个人要和青梅睡觉的男人,在某个八月流火的晚上走进了织茶楼大门。这是一个景教和尚,他左耳上挂一个粗大的金环,右手拎着水晶瓶儿,瓶子里装着白色的乳膏。

这个奇妙的瓶子被和尚打开了,一股深沉而浓郁的芳香飘了出来,如同最古老最珍贵的香柏木一般。

“美丽的姑娘”,和尚将水晶瓶子递给青梅:“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了。除此以外,我一无所有——除了钱。我从腓尼基人阴暗的铺子里找到了它,怀着它,我走遍埃及,访遍所有智者,但是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它来自何方,只有一个最老最老的苦修者说,这是使人死和使人生的乳膏。没有一个女人值得我为她拿出这瓶香膏,除了你这个懂得造梦的女人之外。你将它敷在你美丽的肚脐之上吧!你将会梦见伊甸里的雅歌。”

于是青梅这么做了,景教和尚搂着她,躺进了她那幽深的床里。

鸡叫的时候,和尚被身边的水声惊醒了,他惊恐的睁开双眼,发现青梅那张九尺深的大床已经变成了一个深潭,而青梅的眼泪仍像气泡一样不断的涌出。青梅的小手握得紧紧的,她哭啊,哭啊,和尚跳下床,捞出青梅,摇醒了她。

“哎呀!伤心呀!”青梅拍着自己柔软的胸膛,坐在春凳上继续的哭着:“我梦见一个女人,她打碎了这瓶香膏,用自己的头发擦一个要饭的双足,还伸出嘴来连连亲吻他的脚踝。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这个女人一样的哭开了。多么可怕啊!多么可怕啊!”她将自己那双贝壳般鼓胀胀的双眼恶狠狠的竖了起来,瞪了和尚一眼:“臭和尚!你干什么要骇我呢!”

于是和尚被人赶了出去,好不狼狈!身上只得一条裤衩,身后是嫖客们的哄笑。

不久以后,第二个声称可以让青梅做梦的男人出现了。这是一个水手。此人的皮肤又黑又黏,右臂上刺着一头大鲵。他像一头黑鱼一样,游进了青梅的闺房。

水手从怀里掏出了一颗晶莹圆润的珍珠,拿给青梅看。

“这是我在深海里捞出来的,”水手骄傲的说道:“你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它这样大,这样圆,这样洁白的珍珠了。广州船舶司的老爷们要我献给皇上,他们以为我是傻子啊!我要用它和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最娇柔的女人困觉。”

青梅唤过镯儿,将珍珠捣碎了,就着托掌泉的泉水泡出的宝光,将珍珠粉吞了下去。

半夜的时候,水手也被闷醒了。他惊恐的睁开双眼,以为自己被簸箕龟缠住了,却发现缠住自己的原来是青梅那黑黑的长发。青梅的小手拳握着,她呜咽的喊着:“痛啊!痛啊!”她的喊声惊醒了睡着的鸨母和龟奴,他们像蜂群一样涌进了青梅的闺房里。

水手往床下一滚,抖落了青梅的头发,他狼狈的站了起来,摇醒了青梅。

“哎呀!”青梅坐在床头,抽抽噎噎的哭着:“我梦见自己的胸膛好像贝壳一样被剖开了,心像珠母一样在地上到处滚着。痛啊……真的很痛啊……”

这次不用青梅开口,如狼似虎的龟奴便将水手揍了一顿,赶出门外。他像黑鱼一般灵活的游了进来,却像被扒光了皮的鱼干一样被扔了出去,满脸淌血,身后仍传来青梅不依不饶的哭骂声。

这个给了青梅好几个噩梦的秋天渐渐过去了,北风吹过了我们的稻田,带来了冷雨,清露,寒霜和大雪。在最冷最冷的一个雪夜里,一个高句丽使臣也被北风吹进了织茶楼的大门。

高丽使者的头上,顶着一个鲜红的宝石瓶子。

“姑娘,”高丽人一脸端容,他将瓶子摆在青梅的桌上,说道:“这叫朱崧,是我们国王送给你们大皇帝的贡品。我们的国王每次品尝它时,都要赞叹:‘啊,仿佛是一场最轻柔的春梦啊……’朱崧一片,可抵黄金万两。如今我拿来三片,祝姑娘做一个最吉祥不过的美梦。”

于是青梅好奇的夹起一片朱崧,吃了起来。可是她的眉毛马上蹙了起来,高丽使者见状,赶忙问道:“可是入口清冽无比?”

青梅苦着脸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姑娘继续享用吧。”

那一个晚上,在高丽使者拥着青梅只睡了半个时辰以后,整个东阳镇的上空响起了青梅的惨叫。

青梅的房门被跌跌撞撞的鸨母撞开了。只见青梅站在屋子中间,对着那面菱花镜,一边哭一边骂着。她朝鸨母转过了头,哎哟!她那光洁无比的额头正中并排鼓起了三个脓包。青梅扑进鸨母的怀里,痛哭失声:“怎生是好?怎生是好?这可掩不住了!……我再也不要见人了……呜呜呜呜……”

这次,青梅做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个噩梦。可怕在于,这不是一个梦,那三个明晃晃的大包,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高丽使者那肥而白的身子被直接抛出了门外,冻死在我们越国金华府东阳镇的臭水沟里。

在高句丽使者以后,青梅大病了一场,委顿了好久。可怜的青梅,她怎么想得到自己收获的全是噩梦呢?她的门终日紧闭着,镇上的王举人和程员外,连同府里的钱老板和蔡观察,还有我们这些穷光蛋们,原本怀揣着各式各样的宝贝的,现在也开始掂量起自己的斤两来:让青梅做梦,和青梅睡觉,还有被打死被冻死,哪个重要一点,这很明显嘛!

又一个春天到了。青梅的额头在将养了一冬以后,终于恢复了原来的光洁与白嫩。她重新开门做起生意来。只是她似乎没有原来那么让人心痒难挠了。王举人恋着旧,内心惆怅无比,他想啊想啊,终于发现,原来让青梅失色的原因,是她的茶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王举人告诉了程员外,程员外告诉了钱老板,钱老板又告诉了蔡观察。他们一起想啊想啊,最后一致决定,真的,青梅的茶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虽然还是那些泉水那些茶叶那股子茶香,但是当氤氲的茶雾笼着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再也不做梦了。失却了茶梦的男人们觉得怅然若失,他们看着青梅,也觉得平凡起来:这姐儿的脸虽然嫩,能嫩得过对面醉乡楼十三岁的潘称心吗?她的腰肢虽然细软,能柔得过街头和乐楼里作梅花舞的单螺儿吗?她的金莲虽然小,能俏得过巷尾天心楼里弹琵琶的余三姐吗?青梅的门庭,渐渐有了冷落下去的迹象。

而就是在这个春天,我们的折柳庄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些肥白的宦官,黑矮的象奴,连同他们身畔那些散发着恶臭的大象,像突然出现一般的突然消失了。连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后山上长了几十年的粗大的巨竹。他们在春天,再也不会发出笙管一般动听的音乐,在夏天,再也不会流淌出趣青的竹汗,在秋天,他们不再等待着第一朵流云的到来,而在冬天,那些寒鸦也不再聚集在竹叶顶上,殷勤的劝我们:“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随后带走我们小妹妹的灵魂。

现在,阿七即便想给我们雕一个项羽或者呼延豹也雕不成了。后山先是还有横卧的竹尸,但随之而来的一场天火将所有一切都烧没了。天空灰蒙蒙的,从春分开始,雨就不停的下着,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往外渗着水珠,连我们的脸上也长出了苔藓。我们再也不去后山玩了,那黑色的山影变成一头潜伏的巨兽,阴森森的。大人们说,那里聚满了竹灵,这不停歇的雨,正是他们的眼泪。

只有阿七还是固执的,一遍一遍的往后山跑着。我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能看见阿七那矮墩墩的身影在山上左一圈右一圈的转着。我们不明白,那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呢?但是等阿七下山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他的嘴巴鼓鼓囊囊的,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阿七,你在吃什么?”我们围住他,唧唧喳喳的问道。一看他那一脸陶醉的模样,我们就可以断定,他嘴里的那玩意儿好吃着呢!没准是一块焦香的田鼠肉!

阿七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在他那布满碎纹的手掌心里,躺着一块小小的竹片。

“啊呀……”我们失望的散开了:“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

阿七将这枚小小的竹片重新含进嘴里,一脸幸福。这使我们觉得,即便他吃的不是肉,这么幸福的模样也让我们嫉妒。于是三狗子说了:“阿七,青梅还让你给她送茶匙吗?哎呀……你上次喝她的洗脚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跑开了,我们也像一群苍蝇一般四散了开来,远远的围着阿七,一边刮脸一边笑问:“阿七阿七,青梅的洗脚水好喝吗?”

这次阿七没有理睬我们,他朝我们做了一个凶狠的鬼脸,朝着家匆匆的走了。

雨下了几个月以后,在夏至那天突然停了。天渐渐热了起来,偶尔一丝云彩飘过,带来一道闪电,仿佛天老爷脸上不详的笑纹。池塘和溪流胀满了的肚子重新瘪了下去,我们稻田里的水也渐渐的干涸了。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炎热的夏天。大人都说:久涝大旱,这是竹灵在惩罚我们哩!

阿七在大暑的那一天,离开折柳庄,去了东阳镇找青梅。

这一次,他没有等在侧门门口,而是鼓起勇气,敲起了门上的云铃。过了好一会儿,小丫头镯儿才打开了门,见是阿七,便摆出一付冷冷的模样,问道:“你怎么来了?”

阿七举起手上的竹牌,对镯儿憨憨的笑着,说:“青梅,我找青梅……”

镯儿卷起了袖子,不耐烦的说:“这个先放在一边,我且问你,你怎么不来送茶匙了?”

阿七的脸上便浮现出了羞赧的颜色,他垂下头含混的说道:“竹子没了,他们砍掉了哩……”

“那你手上拿的可不是竹子吗?”

阿七便抬头重新笑了起来:“给青梅的,一个好梦……”

“镯子,你在和谁说话?还不赶紧上来给我收拾东西!”二楼的廊上传来了一个让阿七朝思暮想的声音。

“哎!”镯儿仰头答应了一声。她想了一想,对阿七说道:“你跟我来,仔细了,别碰坏了我们的东西!”

于是,在隔了一年多以后,在隔了春夏秋冬的又一个轮回以后,阿七第二次见到了青梅。他的手紧紧的握着,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现在青梅已经十七岁了,可她还是坐在自己的梳妆台旁,嘴唇高傲的撅着,青丝如云,眼睑似贝壳,身段像春柳,而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清香,仍如芰荷一般脉脉含情。

青梅理也不理阿七,只对镯儿说道:“你越大越不懂事了,这么个满身臭汗的乡巴佬,想熏死我吗?”

镯儿撇了撇嘴。

阿七的脸涨得那么的红啊!可是这一次,他鼓起了勇气,朝着青梅走过去,他摊开右手,在那布满碎纹的手掌之中,躺着一块小小的竹牌坠子。竹牌上用留黄的方法刻着一幅写意图:一片孤山,几朵闲云,一湾江水,一艘乌篷船,岸上的茅屋旁长着几杆青青的翠竹。

“喏,给你的。”阿七将手向青梅伸了伸,说道。

青梅探过头,盯了一眼那块竹牌,再看了看阿七,哈哈的笑了起来:
“敢问这位先生,这块牌子是金的还是玉的?是镶了东海的珍珠还是南海的珊瑚?是嵌着琉球的珠母绿还是安南的猫眼石?”

“它……它能让你做出最美丽的梦。”阿七说道。

青梅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纨扇,一把打开阿七的手,得意洋洋的说道:“做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要进京了,今天晚上就走!皇帝说我泡的茶好,要招我进京给他煮茶呢!”

阿七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可是他并没有缩回自己的右手,仍是固执的伸向青梅。

于是青梅嘲弄着看了他一眼:“你也想和我睡觉吗?”

阿七的脸红了。他将坠子搁在了青梅的梳妆台上。
“你带着它走吧,去京城。”

青梅脸色一变,对镯儿说道:“没见他弄脏了我的梳妆台吗?还不叫人把他叉出去!楞着干什么?”

于是阿七就这样被赶了出去。青梅坐在桌边想了一想,站起了身,打开身边的玲珑橱,慢慢的从橱子的深处掏出一个个茶引来。那都是阿七以前带给她的。自从东阳镇传出那阵“青梅茶不如前”的风声以后,她就渐渐的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她的茶泡得好,而是这些雕刻着不同画面的茶引,是它们使客人们做了一个又一个美妙无比的茶梦。自从折柳庄后山的竹子被砍光以后,阿七便再没有送新的茶引来,而茶客们,也就再没有了新的茶梦。

青梅把这些茶引摆在桌上,盯着它们细细的看着。它们有的粗大,有的细小,有的朴拙,有的精致,仿佛一排又一排高低不一的编钟,它们的内心,蕴含着无数动人的音乐。青梅将它们收在贴身的小包里,又想了一想,将阿七放在梳妆台上的竹牌也丢了进去。

当晚,一辆香车便咿咿呀呀的响着,将青梅带进了京城。







三.竹生

自从青梅走了以后,我们的镇上和庄子里便少了许多话题,变得索然无味起来。诚然我们有潘称心单螺儿和余三姐,她们的舞姿惊心动魄,琵琶出神入化,唱的曲儿也像云雀一样动听。可是,这些能和青梅的茶梦相比吗?每个镇里都有跳舞跳得漂亮,琵琶弹得好,曲儿唱得妙的姐儿们,可是,有哪个镇子上的哪个粉头,能够用茶造出仙梦来呢?青梅是我们的骄傲——虽然女人们骂她,可是,骂得越凶,不正表明她们心里越嫉妒吗?

除此以外,另一件事情也使得我们的心情越发的沉重起来。那就是不但在青梅走的那个夏天没有下雨,在随之而来的秋天和冬天,和另一年,和第三年里,我们这里还是连雨脚都看不出来。我们再也顾不得讨论青梅,讨论她是做了皇上的妃子还是女官,我们向外逃了开去。有的跑去了赣州,有的跑去了鄂州,有的跑去了蜀州,甚至有的人跑得远远的,到了岭南。折柳庄的人越来越少,显得越发的空寂起来。

阿七的家也散了。阿七的爹娘在第二年里就死于霍乱。据说他们拉呀拉呀拉呀,随后一头栽倒在粪坑里,再也没有起来。阿七的三个哥哥卖了自己的浑家,吃了别人的孩子,随后也远远的逃走了。阿七是个傻子,没有谁愿意带着他,本来嘛!多一张口可不就少一口饭吗!于是他便留了下来。先是吃春天的榆钱,再吃柳树的嫩芽,再挖地里的田鼠,但等到所有这一切都吃完了以后,田里只剩下如梦游一般的,瘦骨嶙峋的人们。他们长时间的低头寻找漏网的谷粒,以至于变成驼背,再也直不起腰来。

到了这个时候,阿七也决定走了。本来他总想留在折柳庄,留在东阳镇,因为这里是青梅曾经呆过的地方。这里还飘荡着她的眼风,存留着她的脂香,夜空里会传来她清脆的笑声,关于她的记忆都属于这里,被阿七时时拿出心头,放在嘴里,甜蜜而苦涩的咀嚼着。然而炎魔渐渐带走了所有的一切。当阿七在一个晚上,发现自己再也闻不到青梅的芳香,看不到她的嗔笑,于是终于明白了她不会再回来以后,他便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他决定去京都找青梅了。而一旦这个主意像春天的嫩芽一般拱出泥土以后,就在他的心头越长越大。

于是在一个夜晚,阿七拜别了村外阿爹与阿娘的孤坟,爬上后山,在山顶伫立了半晌。阿七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可是想起了这里曾如碧沉瓜一般的浓绿?可是想起了那奇怪的,翱翔于竹顶的道士?可是想起了在每个春夏秋冬,他坐在竹下,以一头小蛇为伴,为心上人雕刻的那一枝枝茶匙?炎风拂乱了他心头印着不同画景的书页。他伸手摸了摸挂在胸口的小刀,向着北方走了过去。

他那挂着离歌刀的青丝绳,如今也掺染了从爹娘头上剪下的一绺灰发。

阿七走啊走啊,他路过了骆宾王墓,路过了岭北,路过了石壁,路过了璜山,路过了街亭,路过了西施故里,路过了诸暨,接着沿着浦阳江北上,终于看了京都那巍峨而壮阔的四十里都城。

从陈州门进入都城以后,阿七便在那辉煌雄伟的城市里迷失了方向。哎哟,这里就是青梅呆了三年的地方吗?茶坊酒楼,妓馆华府,一座座巍峨的建筑,青瓦仿佛连到了天边。这里从来看不见折柳庄里那些卑微的驼子,男女老少皆肥白可喜,虽然三年没有下雨了,可是他们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忧愁的颜色。仕女们或穿缠枝梅花的上衣,或着紫芍绣银的襦裙,一些风流倜傥的白裳男子,用了泥金的扇子,半遮着自己的脸,眼睛在女人们的身上溜来溜去。而当夜幕降临,另一个世界便拉开了帷幕,酒楼与妓馆灯火荧荧,从每一个街头巷尾都传出了莲花鸭子和洗手螃蟹扑鼻的喷香。而城东的新宋门旁,那座用后山的巨竹搭建的上清观如同蹲伏的巨兽一般,冷冷的凝望着灯红酒绿的人间。

阿七渐渐的明白过来,皇宫不像东阳镇的织茶楼,不是他想敲门,镯儿就会给他开门的。想明白了这一点,他便在州桥附近安下了身,准备慢慢打听青梅的消息。

每当夜幕降临,州桥的夜市便活了过来。在这里,你什么都可以买到。吃的比如鹿肉包子,麻腐鸡皮,素签纱糖或者间道糖荔枝,用的比如水粉钗环碗儿桶儿,还有卖口齿咽喉药的,供猫食的,掌鞋刷腰带的,换扇子柄的,修鏷头帽子的……你想得到想不到的东西,在州桥的夜市里都可以找到。阿七便也寻了一块空地,问别人要上几杆竹子,重新操起自己的老本行来。

阿七雕镇纸,高山流水,人们仿佛可以听到泉水那泠泠之声;阿七雕笔筒,远树寒烟,人们仿佛可以看到那幽阒迷蒙的山光水色;阿七用竹膜雕灯罩,翠鸟桃枝,人们便怀念起春日郊外吴姬的桃心脸儿来;阿七雕木碗,百子迎福,妇人们用了,生的孩子像嫩藕一般白胖喜人。阿七的名声渐渐大了起来。京都城的文人老爷们来找他了,富豪贵胄来找他了,王孙公子来找他了,到了最后,一个宦官走到了他的面前。

宦官面无表情的递给他一卷书册。阿七打开一看,脸红了。

那是一套十二册的春宫图,惟妙惟肖。

“三天以后我来取,”宦官说道:“雕仔细了,不许有一丝毛刺。”

阿七忽然想到,也许青梅也在这里面呢。于是他打开春宫图,仔细的看了起来。里面的每一个女人都长得像青梅,又不像青梅。阿七迷惑了,难道这个世界上,可以有许多的青梅吗?

阿七照着春宫图细细的雕了起来。每一个美人的脸庞都泛着若隐若现的红晕,在碧清的竹子上显得分外动人。那是阿七用离歌刀割开自己的手指,轻轻点染上去的。血丝连着竹册子,也连着他的心:这些美人们或嗔或睨,或颦或笑,看起来都像是他心目中的青梅。

三天以后的那个晚上,宦官重新找到了阿七。他接过那套竹简册子,一句话也不说,匆匆的上了车,赶回了宫里。

到了夜市散了的时候,阿七便穿好了自己那套皂色衣裳,靠在桥下,合上双目,他的魂便跟着那些血丝的牵引,飘飘荡荡的进了皇宫。

他看到了一个正和宦官纠缠的美人,这个美人的青丝像缎子一样覆盖在宦官的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在昏暗的灯火下独自坐着的女人,她的长发像蛛丝一样雪白;他看到了一个站在皇帝龙床外谛听的女人,她的黑发,正在这个漫漫的长夜里,一点一点的转成灰色。这让阿七感到莫名的害怕。而最使他恐惧的是,无论他看到什么样的女人,坐着站着,醒着睡着,哭着笑着,沉思着梦想着,她们曾经美丽的眼睛都是空洞的。又黑又深的两只瞎眼如同无尽的深渊,使人情不自禁的迷失其中。

阿七找啊找啊,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座又一座殿宇,看过一个又一个瞎眼美人,终于在凝晕殿一间小小的厢房里找到了青梅。青梅皱着眉睡着,恍然之间,阿七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他轻轻叫了起来:“青梅,青梅……”

青梅迷茫的睁开了眼睛,于是阿七的恐惧得到了证实。那双曾经像贝壳一般又鼓又圆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她的眼皮耷拉着,像被人偷去了珍珠的母蚌一样轻轻抖动着。

“谁?”青梅向着床边伸出了双手。
“阿七,我是阿七。”阿七将那双小手握进自己的大手里。

“阿七阿七……阿七阿七……”青梅轻轻的,梦呓一般的叫着。随后她哭了起来。她说道:“阿七阿七,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我怕……”

阿七将这具小小的身子拥在了怀里。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眼睛怎么瞎了?为什么这座宫殿里的每一个女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青梅俯在阿七的耳边,呜呜的低声哭着:“她们说……她们说……皇帝长得怪,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所以伺候他的男人女人都被他刺成了瞎子,他还……”

但是此时凝晕殿的大门被人撞开了。有人在外面大声喊着:“青梅呢?快叫她起来!皇上宣青梅宣德殿献茶!”

于是阿七感到青梅那柔软的身躯颤抖了起来,他赶忙抱紧她,在青梅耳边悄悄的说道:“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块竹牌吗?”

青梅点点头。

“现在找到她,把它挂在胸前。”

青梅点点头。

“那副雕了芥子树的茶匙还在吗?”

青梅点点头。

“带上它,戴着那块竹牌,你去泡茶,别怕,我带你走。”

青梅站起身,在这漆黑的没有一丝星月的夜晚,她再也不需要蜡烛了。她打开那放着无数茶匙的橱子,慢慢的摸索着。这里,雕着兰泽上的一片芳草,那里,雕着江畔的数朵芙蓉,另外一柄,雕着欧阳子的秋风飒飒,还有一柄,雕着飘阿锡之衣的翩翩少年。她的手轻柔的拂过一柄一柄的茶匙,最后从檀香橱的最深处,摸到了那刻着一颗巨大的芥子树的茶引。它的树冠是如此的广大,似乎要延伸到茶引外面的空间,覆盖住包括这小小的厢房,空旷的凝晕殿,甚至广袤的四十里都城的所有时空。

阿七看见,他的竹牌上已经被穿好了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阿七悄悄的笑了。青梅把竹牌挂在胸前,带上茶引,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要撕裂这暗黑的夜的帘幕。

夹炭,滤水,烧水,入盐,碾茶,随后青梅用那柄小小的芥子竹引,撮起茶末,洒入水中,献给了座前的皇帝。悄无一声,青梅,连同身边捧盂的女官,连同皇帝身后秉烛的侍女,连同陪坐在皇帝身边的美人,她们的眼睛都黑洞洞的,像这夜晚一样的寂静与干枯,一丝风声没有,一丝涟漪也无。

这是一个很老的男人,穿着道袍,勒着皇冠,长着一颗皱缩如杏核的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脖子,他的肩膀,奇怪的耸动着。

皇帝的面前摆着那一套十二册的春宫图,他惬意的接过茶碗。飘渺的茶香连同茶烟,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了,啊呀,一颗芥子树的茶引,今晚将要做一个怎样的美梦呢?

皇帝喝了第一口茶,这时突然从东边吹来了一阵清风,窗纸飒飒的响了起来,檐前的铁马也叮叮当当的闹着,皇帝的脸色愈发的舒缓了,他闭上了眼睛,身旁的美人说道:“皇上,终于起风了,凉快一些了。”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但是谁也看不见,除了阿七的魂和皇上自己以外。

皇帝饮下了第二口茶。风渐渐的大了起来。吹过了空旷的大内庭院,仿佛无数双眸子在风里齐齐哭喊着。殿门被哐啷一声吹开了,侍女手上的巨烛晃了几晃,终于灭了。但是她们并不知道,仍像往常一样高举着蜡烛,袅袅的站着。

皇帝骂道:“蠢材!还不去把蜡烛点起来!”

皇帝啜下了小小的若琛瓯里的最后一口茶。这时,一阵凌厉的东风忽然从远方排山倒海的扑了过来,像一头野兽一般,穿过四十里外城,穿过十六座城门,穿过宽阔的护城河,穿过河畔的杨柳,穿过大内,穿过宣德楼,气势汹汹的朝着坐在殿上的皇帝直扑过去。皇帝被风吹得东摇西摆,他凄声尖叫着,想抱着身旁的美人腿,但是美人害怕的躲开了,他想盘住支撑着这宽阔而空旷的大殿的柱子,但是柱子在狂风中也吱呀的摇晃着,他想用脖子钩住殿顶的楠木房梁,但是就连房梁也在狂风中不住的呻吟起来。皇帝叫啊叫啊,他的龙衣被撕裂了,露出那对蝉翼般的翅膀和晶莹的身体,他徒劳着扇动着翅膀,想逆风飞去,可是终于从窗口被吹了出去,他的身影在夜空中翻滚着,越来越小,终于凝成了一颗芥子,消失在远方。

大殿上的青瓦像泪水一般纷纷坠落,房梁和木柱如同大浪中的桅杆,可怕的摇晃着,终于慢慢的倾倒下来。

这可怕的狂风整整刮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旱了三年的越国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这大雨洗刷着巨大巍峨的都城,洗刷着它的卑微与罪恶,伟大与辉煌,洗刷着我们的黑瓦与白墙,洗刷着天地间如芥子一般的尘土,洗刷着殿角上的兽头和承水檐下的铁马,洗刷着我们灰扑扑的,三年未洗的衣裳,我们干涸而低陷的稻田重新积满了雨水,它们像一块块破裂的镜子,映射着天空中的乌云。傍晚的时候,雨渐渐的停了。一弯巨大无比的彩虹横在我们的折柳庄上,虹的一角猛插入稻田中,另一角,连着雪白的,棉絮一般晴朗的白云。

人们在宣德殿的房梁之下找到了死去的青梅。她的花萼一般的小脸微微的笑着,宛若生前。一只白玉般柔软的手,紧紧握着胸前的竹牌。

而阿七的尸体也在州桥夜市下游十里的地方被找到了。他还是那样的黑矮,嘴角咧着,露出憨憨的笑容。他的离歌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融化了,只留下一只青丝绳子,上面是他去世姐姐的黑发,还有死去爹娘的一绺灰丝。

我们从赣州,鄂州,蜀州和岭南赶回了折柳庄——归根结底,我们是不愿意与那帮夷狄搭伙的——将阿七和青梅抬回后山,准备将他们葬在一起。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山上已经长出了许多细嫩的竹笋,并且仍然有小小的竹芽不断的拱出地面,而另一些竹笋,已经长成了最秀丽的幼竹。

被挂在青梅脖子上的那块竹牌我们也看到了。一片孤山,几朵闲云,一湾江水,一艘乌篷船,岸上的茅屋旁长着几杆青青的翠竹,一位少女倚门而笑,她的圆鼓鼓的双眼像贝壳,圆鼓鼓的双颊也像贝壳,就连圆鼓鼓的下颌也和贝壳一样美丽多彩,而梳着发髻的短衫少年站在船头,盯着少女温柔的看着。倘若你再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在乌篷船旁还飘着一片菜叶,菜叶上一个芥子一般的小人嗡嗡的哭着,他穿着道袍,勒着皇冠,若是将耳朵凑近一点,还能听到他像蚊子一般的哭喊:“秦王骑虎……呜呜……游八极……劫灰飞尽……啊也……古今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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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dubious的评论:哈哈,原来是旧识,握手握手!

谢谢你喜欢,我这些都是前几年在奇闻怪谈练出来的啊!
dubious 回复 悄悄话 我好久不来文学城了。
几年前我却是在奇闻怪谈里尝炮着的。那时候也看到你经常转贴一些贴子,都是很好的故事。觉得你的品位真的很好。

没想到你还有如此好的文笔。。。幸亏又回文学城转了转,否则都读不到如此得好文了。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哈,排序的问题我也弄不清楚,可能我自己老是会把文章分类到不同category里,所以就乱了……

回复 悄悄话 又是惊艳一篇!

为啥你的最新文章排序不对呢?这篇明明是最新的嘛。
出喝酒 回复 悄悄话 不是吧……我也是从晚上7点睡到了早上7点,我们不会那么巧吧,呵呵。

来抱抱!
hairycat 回复 悄悄话 今天上班了,太累太累,明天有力气再来读。

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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