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出喝酒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正文

尾纹之死

(2005-01-02 18:21:46) 下一个

尾纹之死

 

尾纹睁开了眼睛。他那锯齿状交合在一起的睫毛猛的朝两个相反的方向运动起来。

 

尾纹是被海浪的声音惊醒的。来到海边这块渡假胜地已经一个月了,但是尾纹还没有适应海浪拍岸的声音。夜间,睡在帐篷里,他总会将海浪误认为风暴。在梦中他反复对自己说道:风是多么大啊,风是多么大啊,风是多么大啊!说着说着尾纹就醒过来了,尾纹醒过来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

 

尾纹以为自己一定能够看见帐篷在惊恐的摇晃,然而没有。夜是如此之沉,尾纹的帐篷好象锚定的小船一般,稳稳当当的栖息在夜的臂弯中。过了好一会尾纹才完全清醒过来,于是他记起了风暴的恐慌不过是一个梦,而海涛的声音才是真实的。尾纹并不惧怕海涛。他知道,夜的世界是严密的,有一层什么透明的物质,把夜与海涛潜在的威胁隔绝开了。

 

尾纹是如此喜欢在梦中将海涛误认为风暴的恐慌,以至于他养成了浅睡的习惯。浅睡也是甜蜜的,仿佛那些在洋面上轻盈滑动着的帆船,船头犁出点点半梦半醒的浪花。尾纹喜欢在风平浪静中,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着:风是多么大啊,风是多么大啊,风是多么大啊!这声音越来越令人惊慌,把尾纹吓醒了。得知恐慌不过是一个梦境才是最惬意的,尾纹满意的对自己说:没有风,风只是自己的想象,我安全得好象呆在妈妈肚子里的胎儿一般。

 

尾纹将眼睛闭上,他就将整个世界关在了外面;尾纹把眼睛睁开,他的帐篷又为他把帐篷外的世界关在了外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帐篷是尾纹的第二层眼眸,帐篷为尾纹提供了睁开双眸幻想的安全的空间。然而无论是尾纹的眼眸还是尾纹的帐篷,唯一它们关不去的是尾纹的时间。时间是一根根纬线,与尾纹的日与夜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尾纹世界的尾纹。并不是所有的人打出生起就有鱼尾纹的,尾纹就曾经是一个土里土气的普通男孩。但是他多么可爱啊,他咧嘴一笑的时候,那稚气与羞涩的笑容多么动人。

 

尾纹睡不着了,尾纹想要去看看帐篷外的世界。那世界听起来惊涛骇浪,那是真的吗?或者那仅仅是尾纹的幻想? 

 

他轻轻拉开帐篷的拉链,为的是不惊醒熟睡的妻木棉。钻出帐篷外尾纹才发现,夜的世界静谧之极。酒吧的桌上,尾纹日间读的小说依然搁在那里,柔和的夜风轻轻翻动着书页,不远处石油钻井平台上的火炬在海面上投射出点点火光。尾纹来到海边的摇椅上,坐了下来,摇椅轻轻摇晃着,轻得好象尾纹的浅睡,轻得好象和夜风摆在了一个频率上。

 

风亲吻着尾纹的脸孔,那么甜蜜,好象和妻的初吻。在记忆中,妻的嘴唇柔软羞涩,曾经让尾纹怦然心动。可是现在,风吻的甜蜜总带着一丝凄凉,它在提醒着尾纹:一切都已经开始了,开始的开始意味着终结的到来。——不,尾纹否定了自己的定义,尾纹并不抗拒终结的到来,尾纹厌倦的是重复,就像尾纹的鱼尾纹,它堆积在尾纹的眼角但尾纹对它们毫无办法,它就像一种习惯但尾纹对此却无能为力,它就像尾纹的日子,除了叠加,没有其他解决方法。

为什么要来这座小岛渡蜜月呢?尾纹已经想不起来了。在他和妻木棉换了好几趟车,风尘仆仆的进入这块世外桃源时,迎接他们的是一片夕阳的碎金。为了这片夕阳,尾纹很快爱上了这座小岛,他和妻在这里尝试了无数有趣的活动。夜里,他们去礁石上钓石斑钓螃蟹,退潮时,在海底拣鲍鱼拣鱿鱼;白天,他们共同去无人的海湾缱绻,像孩子般嬉戏。尾纹与木棉当然听说了关于这个岛上宝藏的传说。传说这里真有一块未被发现的宝藏:不,它曾经被人发现过,但发现宝藏的人全都没有善终,有的死了,有的疯了,有的瞎了双眼。这个半阖半开的秘密,这片似已被探索却未被发现的处女地当然成为了尾纹与妻的谈资。如果我们发现了这片宝藏该怎么办呢?如果我们发财了怎么办?尾纹与木棉常这么笑谈着。笑谈的结果毫无新意,如同尾纹与木棉这个社会阶层的人一样令人乏味:换房子与车子是必不可少的,每年的度假也在考虑范围之内(“当然不能辞职,不工作的生活是一种罪恶,”尾纹这么下结论,而木棉在他的身边神色凝重的点点头),社会公益活动要参加……总之,尾纹与木棉这种新崛起的自以为是的小资情调是如此普遍,以至于它将尾纹与木棉淹没在了芸芸众生之中。无论是尾纹还是木棉都没有勇气冲破它的藩篱,并且,当尾纹与木棉如此设想他们的未来时,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实际上拥有的只是对宝藏的想象权利。

 

是的,尾纹拥有的只是想象,想象中尾纹是强大的,自由的,善于忍耐孤独,想象的载体就是尾纹的帐篷、尾纹身边妻安睡时的呼吸,以及尾纹与木棉稳定的、并不是不辉煌的工作与工资。我们并不因当责备这种懦弱。相反,冲破藩篱才是可笑的,因为那意味着抛弃,意味着不负责任,甚至意味着哗众取宠,就像那些打着大旗的孤独行者一样。尾纹经常嘲笑那些行者,他们以为他们是强大的,但他们也需要载体,那些媒体的赞扬(哪怕那些报纸末端的豆腐块文章,地方电视台里除了家人再不会被注意的节目),出名的渴望,如果行者们没有这些,他们就用大旗在路人的目光中寻找支持。尾纹厌烦他们,但尾纹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正是这种冲破的渴望,这种对时间流逝的惧怕,这种对日常生活的习惯,使尾纹的目光时常迷失在海平面上。木棉觉察到了这种恐惧并深为之不安。她还记得,有天早上,当他们躺在木棉树底下的沙滩上,尾纹将脸孔深深埋在木棉那浸透着沙粒与海水的长发中时,他说起的一件事情。

尾纹:“我真奇怪,如果我们处在深海中,接触到沙粒就是令我们恐惧的旋涡了,而我们现在在岛上,沙粒是同样的,它却使我们感到安全。”

木棉的反应出乎尾纹的意料,她先是一动不动的躺着,然后忽然转过身,紧紧的搂住尾纹,问他:“你依然爱我吗?”

尾纹不理解木棉的想法,但是他柔顺的说道:“我当然爱你。”

“永远都会爱我吗?”

“永远都爱着你,只爱你一个,永远永远都爱你。”尾纹说道。

“三年以后,当你习惯了与我在一起后,当你习惯了我缠绵的方式,我说话的方式,我发怒的方式,我一切的方式以后,你还会爱我吗?象现在一样的爱我,激情的,惊喜的爱着我吗?”木棉不安的问道。

木棉的问题触及到了尾纹的心事,因为他惧怕的不正是这种习惯吗?他想起了那首歌,comme d’habitude,“像日常一样”——尾纹一直在思索着一个更好的译法却找不到——像日常一样,我7点起床,像日常一样,你躺在床上向我微笑,像日常一样,我吃着早餐,像日常一样,我出发上班……对木棉的第一次探索的激动已经渐渐消逝,正如他一样,木棉在丧失着她那羞涩的微笑,动人的青春,昔日的小姑娘在怒放着。有的时候,尾纹感到女人就像木棉这种花朵,像所有热带的花朵,大大的、恬不知耻的裸露着花芯的花朵,散发着甜熟的腐烂的味道,那种性的诱惑总是能让尾纹不情愿的迷失其中。当然这不是木棉的错,不是她要使青涩变为成熟,不是她导致了熟悉与重复的过程,这不是所有人的错,也许,错的仅仅是尾纹。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我爱你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

三年,五年,十年,尾纹知道自己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激情的、惊喜的爱着木棉。当然,当他从自己的经验中得出所有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时,他也就丧失了选择另外一位姑娘,或者搞搞婚外恋的兴趣。从这一点来说,尾纹是相当现实的,他知道自己和木棉结婚仅仅是因为在那一刻,他没有遇见别人而正是遇见了木棉,否则,躺在他身边的将会是另一个人,而他也会像爱着木棉一样爱着那个人。不管那个人是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生活都是相似的,惊喜,习惯,厌倦,麻木。三年,五年,十年,将尾纹从弱冠变为而立的十年不是一卷可以抹去重来的录音带,那些时间带来的改变将鱼尾纹刻在了尾纹的眉梢。当身体渐渐衰老时,还有什么可以使尾纹重新感到新鲜与希望呢?那些初醒之中的甜蜜是尾纹度过新的一天的唯一支柱。

 

尾纹离开摇椅,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他的是大海。即使是在白天,大海那无边的宽广也使尾纹感到敬畏。尾纹还记得,有一次和木棉登高望远,那大海是多么美丽啊!那一片涌动着白沫的蓝色海洋,那翻滚着点点银光的海浪,那无穷无尽变幻着的蓝色,那远处童话般的轮船,那升腾在海上的淡淡烟雾,……夜间的海洋呢,他记得点点星光与渔火,海洋仿佛在展现它所有的美丽之处,想要迷住尾纹,诱惑尾纹从木棉那里转投入她的怀抱。可是,当他独自在海边行走时,海洋失去了它妩媚的诱惑力,那片黑糊糊的海面似乎充满了威胁。以岸为界,岸这边的世界是宁静安详的。沙滩上,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个个小洞,如果从小洞里往深挖,往往可以挖出一只惊慌失措的沙蟹来,他明显地对人打扰了它的安静感到无比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有的时候,夜鸟还会打开婉转的歌喉,椰子树会在海风中轻轻吟唱,这是一个夜的世界,人的世界,正是这个世界在安全的保护着尾纹的生活。

 

可是,这一切都会过去,而我们对将要过去的事情感到无可奈何。尾纹觉察到了自己的问题:他害怕青春的远去,衰老的到来,他希望一切是永动的重复,可是,他对构成时间的那些琐屑的日子又感到厌倦之极。他想起和妻木棉登高时山上株株千年龙血,这些树看见了多少人的来来去去啊,他们也看见了尾纹。可是,有一天尾纹不存在了,他们却依然存在,并且还要存在,继续存在下去,这多么让人嫉妒!尾纹仔细看了看树木,那种真正的苍老,他从来不曾见过的老态,那种让人觉得凄凉的晚年。尾纹想到了它们不会完结的生活,这种想象使尾纹觉得触目惊心。让一切都结束吧,他曾对木棉说,或者,让一切从头开始,我还是新鲜的,充满了幻想与希望,充满了与你初恋的甜蜜,只是不要像现在这样耗着,给我一个全新的选择吧!

 

大海如此深沉。是的,它一度是浅的,在岸边——尾纹这么想着,低头在海边漫步,海浪已舔着他的脚底板了;但如果你一直往下走呢?尾纹尝试着往深里走了几步。他的脚牢牢的插如沙中,当海浪卷上来时,沙粒涌到了他的小腿上,海浪的退去带走了沙粒,带走了他前后左右所有的沙粒只除了他脚底下的沙粒,他感到那些温柔的细沙在无可挽回的离去时哭泣着亲吻着他,仿佛他的时间,他脚底下的沙成了凸起的小方块,愤怒的谴责着他不让它们随同伴一道而去,让我们走吧,它们企求道:你若是勇敢,就不应挽留我们。随后沙们又涌上来,又迅疾的离去,他脚底的沙粒成了孤岛,这两块支撑着尾纹的孤岛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尾纹不知应当何去何从。海浪的回流为他做出了选择,在时间的洪流中,他不自禁感到晕眩,身子左右晃了晃,朝前踏去。是的,新的一步,新的一年,新的足底的流沙,龙马精神,万事如意,恭喜发财,早生贵子,那么倘若我再往前走几步呢?当海水弥漫到尾纹你的膝盖时,在黑暗中,你又是怎么感觉的呢?尾纹感到了脚底高低不平的礁石,凸起的贝壳,尾纹感觉到了刺痛,可是,他感到更多的却是激昂的恐惧。海浪卷着你,呼唤着你到海心深处去。离去,离去,大海说道,到我这儿来吧。不要像龙血树一样苟延残喘。但是不!尾纹抗议着,我很懦弱,我只需要在安全的帐篷里幻想。你才不需要,你曾经安全的像母腹中的胎儿一样过了三十年,大海反驳道:你现在正跃跃欲试呢,来吧,试着到我的怀抱里来,我这儿是温暖的,永恒的,又是转瞬即逝的,我的速度能够解决你的矛盾,你可以永远活在新鲜,甜蜜,勇气与希望之中。

 

多么美好的形容词啊!尾纹轻轻重复道,他仿佛看到年轻的木棉在朝他招手。在这里,美好的时刻是一卷他买回去的录音带,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重新开始,反复重新开始,反复重新象没有发生过一样开始……可是现实的木棉呢?尾纹想到了他的责任:我依然年轻,尽管我正在衰老着。离去和放弃生活是可耻的。是可耻的吗?

 

但是大海在与他争辩,你不正是惧怕这时间的流逝,这一成不变的乏味的生活吗?你不正是惧怕这衰老的过程,以及在此期间感觉到的无能为力吗?你不正是想要摆脱它们,想成为勇敢的,自由的,孤独的男子汉吗?来吧,到我这儿来,大海再一次地呼唤着,只需要一次的勇敢与决断,你其后的所有年华都可以随意抹去,随意谱写,这个过程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痛苦。来吧,为你自己做一个选择,不要让习惯左右你,它们已经左右了你三十年,至少尝试着为自己做这样一个勇敢的而不是可耻的选择吧。

 

就算这个选择是自私的,尾纹在心里轻轻加上一句。他想起了他已经忍受的一切和将要忍受的一切,如果他活着。我们多数人不会将之称为忍受而是一种享受,爱情之乐,天伦之乐,工作之乐,调养儿孙之乐。这所有浓缩的动听的乐,铺展在时间中,却成为不可忍受的重复与琐碎的小龌龊。然而在海洋中,他却自由了,他享受着这些抽象之乐,这些曾经美好的记忆与将要到来的美好时刻是这样诱惑着尾纹,以至于他张开双臂,毫不犹豫的投入了大海的怀抱。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