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县从周边农村总共征得民工一千出头,经过十天集训,淘汰老弱病残,留下九百人,整编为两个屯。叫谁为屯长?决定权操在渔阳派来的两位校尉之手。夏阳县令推荐吴广为屯长之一,县令的面子校尉自然得买下。剩下一名屯长由充任?
校尉甲说:“那个叫陈胜的好像不错。”
“哪儿不错?”校尉乙问。
“看着不错。”
“说不定只是个绣花枕头。”
绣花枕头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正好说明你也觉得这人长相不错么?校尉甲想。不过他没戳破这一层,只是顺着校尉乙的意思说道:“不过叫他管管那些泥腿子,又不是叫他当咱们的头儿。就算是个绣花枕头,能坏什么事?”校尉乙听了,捻须一笑,不置可否,陈胜于是而成为另一个屯长。
陈胜当真是个绣花枕头么?倘若以成败论,不错,只是个绣花枕头。不过,并不是坏不了什么事的绣花枕头,而是个能坏大事的绣花枕头。这就不是琐屑如校尉甲或者校尉乙所能知的了,甚至也不是才高八斗如孟轲所能知的了。或问:此事与孟轲何干?孟轲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古往今来,贤哲叹为至当不移之论。而陈胜之所以能坏大事,却因天时而起。倘若不是一场大雨,陈胜纵有鸿鹄之志,难免不为燕雀之死。
两千二百年的那场雨,连续下了多少天?没人能够记忆。只知道淮、淝、沱、德四水,微山、洪泽两湖一齐涨水,陈胜、吴广等九百人行至蕲县大泽乡时,因北上道路断绝,不得不在村中扎营暂住。
“百年不见的大水,偏偏叫咱赶上了。”吴广摇头一叹,“真是飞来鸿福!”。
吴广感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之时,与陈胜对坐在福来客栈的酒馆之内。
“可不。”陈胜举盏仰头,一饮而尽,喊一声:“再来二两!”
“你还真喝得来劲。”吴广有些不解。凭他的感觉,陈胜不是个糊涂虫。既然不糊涂,怎么还能有心思喝得这么畅快?
“咱已经晚了。前面的路什么时候能修复?咱什么时候才能到渔阳?”看看陈胜不搭腔,吴广说出他心中的隐忧。
“你还真想去渔阳?”陈胜勒须一笑,然后顺手端起店小二送过来的二两酒。
“什么意思?”吴广想了一想,没想明白。“难道咱还能不去?”
“咱已经误期了。你知道误期是什么罪吗?”陈胜不答,却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依法,无故误期,罚甲一套、杖三十。如今咱是因道路断绝而误期,何罪之有?”
“不对。”
“怎么不对?秦法分明如此。”
“什么秦法!你说的那是始皇帝的法。如今是二世皇帝的天下。倘若二世皇帝依旧遵守始皇帝的法,怎么会征发闾左与咱这帮泥腿子?既然可以叫闾左与咱这帮泥腿子戍边,怎么就不能因咱误期而处斩?”
“你别吓唬我,二世皇帝能这么不讲道理?”
“不是我想吓唬你。还真说不定。皇帝是同你我这号泥腿子讲道理的么?”
陈胜一口一个泥腿子,令吴广听了发烦。同陈胜一样,他也并非泥腿子出身,颇以沦落为泥腿子为耻。
“因道路断绝误期而处斩?当真如此,嘿嘿,还不如……”
还不如怎样?吴广及时收口,没有说出来。毕竟,他与陈胜只是萍水相逢,还是谨慎些为好。
陈胜见了,嘿嘿一笑,道:“就是。与其死法,何如死国?”
吴广听了,心中一惊。“死法”,是因犯法而死的意思。“死国”呢?因谋国而死?因窃国而死?作为国士而死?后世的书呆子们琢磨不定。其实,怎么解释都无所谓,反正吴广明白了陈胜的用意。明白了,所以心中不禁一惊。方才他吴广自己差点儿把“造反”两字说出口,怎么听了陈胜说出“死国”两字反而一惊?因为方才吴广不过一时冲动,并未仔细思量。陈胜也是出于一时冲动么?吴广认真盯了陈胜两眼,不像。是开玩笑么?也不像。
既然是认真之言,吴广也不得不认真想一想。自从二世皇帝登基,新政频出,荒谬者十居其九。不问青红皂白、误期一概处斩的法令可能颁行么?还真不好说。即使陈胜的说词纯属虚声恫吓,渔阳一去能有什么结果?老死边陲?那还得命大。否则,曝尸荒野在所难免。想到这些,方才的一时冲动就演变而成理性的思维。于是,吴广问:“就咱俩?”
“咱不是有九百人么?”
“这帮人会跟咱走?”
“只要你不犯傻,怎么不会?”
“什么意思?”
“这帮泥腿子不识字,不知道什么秦法不秦法。我把误期当斩的谣言散发出去,只要你不点破,一准信以为真。一旦信以为真,还能不铤而走险么?”
听了这话,吴广又认真想了一想,觉得陈胜所言,言之有理。不过,造反这事儿毕竟风险极高,搞不好还没动手就先掉了脑袋,那就不是什么死国,而是死得窝囊了,吴广不敢造次。
“对面有个龟策先生,咱去问问吉凶如何?”吴广这么建议。
别笑吴广优柔寡断,当时的龟策,就是如今的科学。当年吴广的信任龟策先生,正如今人的信任科学家。
“这个主意不错,这事儿是得格外慎重。”陈胜略一迟疑,表示同意。“不过,今日为时已迟,恐龟策先生精力不济,明日一早再去讨教不晚。”
吴广的酒量不及陈胜,虽然喝得远比陈胜少,却已经感到酒后的困乏,于是顺水推舟道:“此言甚是。”
当下两人道过晚安,吴广先退,回到卧房,架不住酒劲涌上来,倒头便睡,一夜无话。所谓一夜无话,自然是仅就吴广而言。至于陈胜,则不仅有话,而且那话还至关紧要,忽略不得。
话说陈胜目送吴广走后,起身步出酒馆,疾步跨过石铺的小径,消失在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