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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置之死地”这一部分,已经由王晊完成了。谁来指出“生路”呢?李世民叫王晊坐下,自己站起身来。知道主人要说话了,客人们慌忙停下各自的窃窃私语。
“方才王晊讲了两个秘密。他听到的秘密其实不止两个而是三个。第三个秘密我叫他先别说,由我自己来宣布。什么秘密呢?后日一早,我得去昆明池替齐王践行,太子与齐王会在昆明池畔埋伏杀手,趁机将我暗杀,然后向皇上谎称我得疾暴毙。”李世民说到这儿,顿了一顿,捻须一笑,“也就是说,今日在座的,包括我在内,过了明日,就只有王晊一个还会是活人了。”
话说到这儿,“生路”,还没指出来。怎么指?还真有些不好自己说出口嘛。房玄龄一边这么琢磨,一边扭过头去看杜如晦。房玄龄既然在琢磨,说明他已经识破李世民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诡计。识破,其实并不难。因为太子与齐王现在明显处于上风,而且也都处在名正言顺的地位,完全没有必要节外生枝地搞这类暗杀。不过,正像高士廉说的那样,猜到与知道是两码事儿。猜到,不能不心存疑惑。他扭头去看杜如晦,就是想从杜如晦的眼神得到一个可供参考的旁证。房玄龄扭过头去看杜如晦的时候,杜如晦也恰巧扭过头来看房玄龄。哈!还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嘛!不过,房、杜两人的脸上都没有心照不宣的笑意,因为两人都感觉到有双眼睛在向座席的方向横扫过来。
谁的眼光?不言而喻,主子的。李世民想窥见什么?看看有谁识破了他的诡计?还是看看有谁会替他出面解围,把那条生路给指出来?房、杜都不敢肯定,于是,两人都装出一副忿忿然的样子。“忿忿然”是个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对太子与齐王的阴谋表示愤慨。一厅子的客人都表现出这么一种态度,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在冷笑。一厅子的人都在装傻,只有这一个人例外?那到不见得,因没识破而当真生气的,大有人在,包括这唯一的例外在内。
“他奶奶的!”冷笑过后,这唯一的例外霍地站起身来,一掌拍在桌上,“狗急都要跳墙嘛!你们就这么坐着等死?”
这人是谁?就凭“他奶奶的”这句粗口,一厅子的人就都知道只可能是程知节。别人未见得就不说粗口,不过,不会在这种场合之下说。
程知节又是谁?程知节就是大名鼎鼎的程咬金。不知道唐有李世民的,恐怕不乏其人;不知道唐有程咬金的,恐怕没有。据史册的记载,程咬金为济州东阿人。隋代的济州东阿,大致相当于今日的山东东阿。今日的山东东阿,以出产中药阿胶而闻名。不过,程咬金之所以大名鼎鼎,不仅与当时尚不存在的阿胶无关,也与史册的记载无关。程咬金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隋唐演义》、《说唐》、《薛仁贵传》、《薛刚反唐》等等流行小说。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因为由这些小说而派生的说书与戏剧,因为有很多知道程咬金的人大字不识一斗,根本没法儿看小说,一切有关程咬金的知识都是靠听来的。
程咬金为什改名知节?因为身居高位之后,觉得“咬金”两字不登大雅之堂。其实,“知节”两字也俗得够可以,用在程咬金身上,尤其显得滑稽可笑,反倒不如“咬金”贴切。不过,据说“咬金”两字,也是出自讹传,本当作“腰金”。讹传始于老程中年得子,喜出望外,赶到集上找着算命的先生,报上程咬金的生辰。算命先生照例掐指一算,照例说出一番“腰金拖紫”的废话。“腰金”,指腰悬金印;“拖紫”,指身披紫袍。秦朝的官制,丞相之印为金印,丞相之袍为紫袍。汉代予以效仿,于是自汉以降,“腰金拖紫”遂为“达官显贵”的借代。
老程泥腿子一个,听不明白什么“腰金拖紫”。算命的先生懒得同这类泥腿子啰嗦,照例说道:“腰金拖紫就是能发财。”听了这话,老程欢天喜地跑回家,逢人便说他这儿子将来会发财。发财?怎么个发法儿?几个刻薄的近邻反问。老程说:算命先生说的,那还能错。邻居追问:算命先生怎么说的?老程想了一想,没记住“拖紫”,只记住了“腰金”,就说:算命先生说咱儿子是咬着金子来的,咬着金子来的,那还能不发!于是,程咬金就成了程咬金。
程咬金没咬着金子来,长到二十岁时,程家依旧赤贫如洗。
他奶奶的!程咬金把手上的铁锹插入两个坟头中间的荒草地,吐出这么句粗口。谁的坟头?他老爹老娘的坟头。他老爹是去年死的,他老娘刚刚入土。如今孑然一身了,程咬金既感到一丝悲凉,也感到一种解脱。往后的日子怎么过?程咬金长得虎背熊腰,有的是力气,不愁混不到一口饭吃。可人一辈子就为混口饭吃么?程咬金把手上铁锹插入坟间荒草之时,心中这么琢磨。大字不识一斗的泥腿子,居然懂得琢磨这类哲学问题?可见程咬金的确不同凡响,虽然并没有咬着金子出世。
“想媳妇呢?”
这才是泥腿子该想的问题。程咬金扭头望去,来的是斑鸠镇的崔保甲。程家所在的壶口村是斑鸠镇下辖四村之一。
“他奶奶的,想你个头!”程咬金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像他这种穷光蛋,上哪儿去娶媳妇?不是分明取笑么!
“我可是来给你送好消息的。”
“他奶奶的,呸!”程咬金朝草地上吐了口吐沫。他一向讨厌崔保甲,这混账不是来催粮,就是来派差,哪能有什么好消息?
不过,这回程咬金错了,崔保甲还当真送来一个好消息。近日来,邻近四县先后到遭到强人洗劫。郡县官兵不胜奔命,于是,郡守传下令来,叫乡镇筹办民团自保。程咬金是斑鸠镇上出名的泼皮,握槊的本事,号称打遍阿东无敌手。程咬金既然是这么一位人物,当然是充当民团头目的最佳人选。 从此程咬金不再替地主老财打短工,成了吃公款的一团之长。整日带领一百来号经他亲自挑选的小伙子们在东阿校场上操练刀槊弓马,好不快活。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可程咬金没那运气,公款没吃上十天,一拨号称“黑白社”的流寇从南边掩杀过来。为头的是威震一方的“胡一刀”。“胡”,是那人的姓氏。“一刀”,是那人的绰号,意思是没人能接得起他一刀。程咬金是个好勇斗狠的主儿,来了这么个牛人,正好激起他的兴致。他叫手下的人都退到栅栏里替他助威,单槊匹马立在栅栏之外。
“他奶奶的,有种的敢同程爷爷单打独斗?”程咬金这般叫阵。
胡一刀既能威震一方,自然不是胆小鬼。听了这话,冷笑一声,拍马舞刀,飞奔而来。程咬金看看胡一刀走的近了,大喊一声:“看镖!”左手一扬,飞出一个石头子儿。胡一刀虽然久经沙场,这一招却出乎胡一刀的意料之外,下意识抬头一望。不好!正中程咬金的调虎离山之计。如果胡一刀有机会出手,程咬金抵挡得住胡一刀的一刀么?这问题已经没有实际意义。胡一刀的眼光从那飞过来的石头子儿收回之时,程咬金的矛头已经刺穿胡一刀的咽喉。胡一刀死在程一槊之下,程咬金因此而声名远播。播出东阿、播出济州、一直播到新上任的河南討捕大使裴仁基的耳朵。
“你去看看真的假的。”当时裴仁基受命前往瓦岗围剿李密,正愁手下欠缺骁勇之才,听到程咬金智取胡一刀的传闻,赶紧吩咐儿子裴行俨去刺探虚实。
“好!”
那一日大清早,程咬金正在东阿校场跑马舞槊,冷不防听到有人叫好。程咬金把马勒了,举头一望,叫好的竟然是个白衣秀才。白衣,没看错,程咬金不是色盲。秀才?凭什么知道?凭那人一脸的秀气。程咬金一向讨厌欢秀才,为什讨厌?因为自己不怎么识字?他没想过。总之,他讨厌秀才,觉得秀才没一个好东西。呸!秀才也配叫好?于是他就冲那秀才吼道:“他奶奶的,你懂个屁!”
秀才听了哈哈一笑,道:“俺是不懂。懂,还会叫好?”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你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很不好。”
“他奶奶的,找死?”
这一回,秀才只撇嘴一笑,干脆懒得回答。“是可忍,孰不可忍?”程咬金没读过这句书,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话,可心中自有这么一股气。于是,拍马挺槊,直取秀才的咽喉。秀才竟然挺立不动,俟程咬金槊到之时,不知使个什么花招,不仅令程咬金那一刺刺空,而且令程咬金马失前蹄,一头栽倒。何方秀才?手段如此高明?并不是什么秀才,不过是前来刺探虚实的裴行俨。但凡看过《说唐》的想必会诧异:这么一个高手,怎么会不在十八条好汉之列?其实并非没有,小说中的裴元庆,就是正史中的裴行俨。
原来如此!程某有眼不识泰山,该死!该死!知道裴行俨不是什么秀才了,程咬金伸出两掌,左右开弓,给自己两个结实的大嘴巴。嘴巴打过了,纳头便拜。既受了程咬金的拜,总得给个名份吧?于是,裴行俨就收下这个徒弟,把三十六套轩辕槊法一一传授给程咬金。无奈程咬金天份不高,仅能得其表,不能得其奥。程咬金虽然有些懊丧,倒也有自知之明。哪能人人得其奥?就靠这三十六招表面功夫,也能横行天下了吧?程咬金问。裴行俨捻须一笑,说了声“差不多”。
裴行俨之所以说“差不多”,极可能只是出于虚文客气,可程咬金不怎么懂虚文客气,把这三字当真了。把虚伪的当成真实的,往往吃亏,程咬金却并未因此而吃亏。当真以为自己差不多可以横行天下,程咬金上阵之时因而格外勇猛气盛。白刃相加之际,不同比武演习,勇猛气盛,本身就是一种威慑力。得助于这种威慑力,自从投在裴仁基麾下,程咬金还的确未曾遭逢过敌手。
不过,打仗的输赢并不一定决胜负于刀枪。裴仁基虽然在阵前屡战屡胜,却架不住后院起火。后院起了什么火?监军御史萧怀静一方面指使亲信罗致裴仁基的过失,秘密汇报皇上,另一方面故意克扣将士犒劳,致令军心涣散、斗志消沉。萧怀静为何如此刁难裴仁基?因为从李密处秘密收取不知多少好处。
“他奶奶的!俺在东阿当个民团头目那会儿,整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五铢钱少说也是日进十枚。如今俺官居折冲校尉,反倒落得个清茶淡饭、两袖清风!”程咬金发完牢骚,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抓起筷子,叉住一块牛肉。
不是有酒喝、有肉吃么?还发什么牢骚。不错,是有酒肉。不过,这酒肉是别人请的。谁是别人?裴行俨?不是。这人姓贾,名润甫,贾务本之子。贾务本又是个什么人物?生前官居鹰扬郎将,奉命与张须陀会师荥阳夹击李密。结果张须陀战死,贾务本身负重伤,率领张、贾残部退守梁郡,旋即因伤而死。贾务本既死之后,裴仁基方才以河南討捕大使的身份代领张、贾之众。当时贾润甫在裴仁基军中并无职务,只是个清客。
“嗨!想要有钱使还不容易?把那混帐杀了不就成了。”贾润甫说,一边又替程咬金把酒斟满。
“杀了?人家可是朝廷的御史!”程咬金虽然有些醉了,却还没有糊涂,他明白贾润甫说的“那混帐”,指的就是萧怀静。
“你不敢?”
“俺有什么不敢?杀了他,大不了这折冲校尉不做了,俺也上瓦岗。”
“嗯,这主意好。张太守手下的罗士信不就上了瓦岗?如今混得怎么样?嘿嘿!风光之极,顶着骠骑将军的官衔,整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五铢钱少说也是日进百枚。”
罗士信投降了李密,不错。受到李密器重,委以骠骑将军之职,也不错。整日有酒喝、有肉吃,也不假。至于日进五铢钱一百枚,那就纯粹是哄骗程咬金的假话了。
贾润甫这么哄骗程咬金的目的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