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荆轲》(6)
§6
燕都蓟城西门外有一座高台,原来叫什么名字?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俗称黄金台,因为台上本有一座殿堂,以赤铜为瓦,琉璃为砖,每逢夕阳斜照,金光闪闪,灿烂辉煌。到了燕王喜的时候,台上殿堂早已倾倒,铜瓦琉璃荡然无存,只剩下几方廊柱的石基;台下路径淹没,松柏凋零,杂草丛生。那一日,被荆轲称之为废物的燕太子丹与太子太傅鞠武并肩站在黄金台的废墟之上,两人都背叉着手,一齐向西眺望。正是夕阳斜照的时候,有云、有风、有黄尘滚滚、有寒鸦阵阵,偏偏没有夕阳斜照。
黄金台是燕昭王修建的,燕昭王是八十五年前登基为王的。说“登基”,不过是沿袭习惯的说法,其实那时候燕国已经谈不上什么基础,领土十之八九已被齐国侵占。倘若不是赵魏秦楚等国联手反对,齐国早就把燕国彻底吞并了。称燕昭王为“王”,也不过是沿袭习惯的说法,燕昭王其实不过是一个傀儡。谁的傀儡?齐国的傀儡。至少,齐宣王对此深信不疑。燕昭王是他齐宣王为搪塞众诸侯之口而扶植的,不是齐国的傀儡,还能是什么?齐宣王这推理似乎无懈可击,只是忽略了一点:所有的比拟,毕竟都只是比拟,信死了比拟,难免不出问题。人不是傀儡,即使是当作傀儡扶植起来的,也不是傀儡,只是像个傀儡而已。齐人把燕王宫中的宝器洗劫一空,甚至把燕国先王的坟墓也一一发掘,燕昭王能不怀恨在心?是傀儡,就不可能会,因为傀儡没有心。是人,就不可能不会,因为人有心。有心的燕昭王不仅暗中贿赂赵魏秦楚等国的权臣,向齐国发出联合通谍,迫使齐人归还大部份原本属于燕国的领土,而且秘密遣人甘辞厚币,四方奔走、广招贤才,图谋灭齐雪耻。
燕昭王的这些举动足以说明他绝不是傀儡,不过,不是傀儡只说明他是人。是人,并不见得是人物。是人物,也不见得是豪杰。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没有豪杰的名声在外,想要豪杰之士替你效劳?虽然未必是痴心妄想,也同守株待兔相差无几吧?果不期然,过了一年,奉燕昭王之命四出求贤访能的人一个个空手而返。燕昭王不得已,退而问计于丞相郭隗。不得已方才退而问计于丞相郭隗?不错,因为在燕昭王心目中,郭隗并不是个能人,否则,何必费力气到外邦去求访贤能?郭隗没能耐灭齐,这一点,燕昭王没有看走眼。郭隗有能耐招贤,这一点,燕昭王却看走了眼。如果燕昭王提前一年问计于郭隗,后来称雄天下的也许就不是秦国而是燕国了。不过,那是后话,无人能够预知的后话。郭隗是个务实的人,务实的人既不侈谈未来,也不追究责任,只有兴趣从往事中吸取经验与教训。所以,郭隗并没有说:你怎么不早问我?他不过追述了一段往事。这往事并不见诸史册,也许是史官遗漏了,也许根本不存在,只是郭隗编造的寓言。究竟是什么?并无考证的价值,总之,他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先王召公遣人以千金购千里马,那人寻访数年,毫无着落,正彷徨无计之时,看见路边一夥人围着一匹死马叹息不已。死了一匹马有什么好叹息的?那人问。嗨!你不知道,这匹马生前可是能够日行千里呀!叹息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真的?那人问。可不!围观的人异口同声。那人于是解开革囊,掏出五百金来,买下了那匹死马的骨头回去向召公复命。召公不悦,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傻?人家说那死马生前能够日行千里,你就信以为真?况且就算不假吧,马已经死了,骨头能有什么用?那人说:主公请息怒,主公既然肯以五百金买一匹死千里马的骨头,这消息传出去之后,还怕没有人把活的千里马送上门来?召公当时并不以为然,挥挥手,把那人打发走了。岂料果不期然,不出一年,召公
就购获千里马十有余匹。
燕昭王听了郭隗这一席话,沉吟半晌,不解其意,问道:你的意思是?郭隗说:郭某不才,请主公就以郭某为死千里马之骨。原来如此!燕昭王翻然醒悟,于是不惜重金,大兴土木,营造了这座黄金台。台之宏伟,殿之壮丽,当时并称天下第一。台成之日,四方之人,不远千里,赶来观看落成典礼者数以千计。奏乐、升旗、擂鼓、鸣金、检阅仪仗之后,燕昭王恭请郭隗登台升殿,入坐上席,自己南面而立、北面而朝,拜郭隗为师,执弟子之礼。燕昭王求才似渴的消息于是不胫而走,不出一年,韩赵魏秦楚的能人智士闻风而来、甘心为燕昭王效力者不下数十百人。其中以魏人乐毅最为杰出,燕昭王以国事相托,言听计从。乐毅忠心尽力,经数年精心筹划,终于统领五诸侯国之众,大破齐师,下齐七十余城,一律收编为燕国的郡县。可就在齐国国破王死、只剩两座城池、即将全面覆灭之际,燕昭王突然死了,太子即位为燕惠王。燕惠王自为太子之时就与乐毅有隙,即位伊始便听信谗言,不顾兵法之大忌,临阵换将,用将军劫骑取代乐毅。乐毅担心见杀,不敢回燕,转而投奔赵国。于是,燕军将士离心,劫骑又恰好是个草包,齐人趁机反击,燕军一败涂地,乐毅所下七十余城一概倒戈,重新归顺齐国。如果燕昭王早一年问计于郭隗呢?岂不是可以早一年用乐毅?如果早一年用乐毅,岂不是这时候燕昭王还没死?燕昭王既然还没死,能不是另一种结局么?无奈历史不是实验,不能更换条件、试探结果。在历史上,“如果”两字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只是事实。事实是:燕昭王死了,乐毅走了,燕军全军覆没,齐国反败为胜。黄金台从此走上厄运,任凭风吹雨打、鼠偷狗窃,不出十年而沦为废墟。 有生必有死,有死未必有重生。死而复活、枯而复荣,除去原上的野草,还能有什么?黄金台!太子丹在心中如此这般自问自答,嘴上却只发一声叹息。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意思是想重修黄金台,以我为死马,招来乐毅那样的能人?”鞠武问。
“想重修黄金台,不错。想以先生为死马,也不错。”太子丹说,“不过,我想要物色的人嘛,却并不是像乐毅那样的人。”
太子丹想要物色什么样的人,鞠武其实早已了如指掌,否则,他怎么会私下遣人去邀请田光?不过,他并不希望太子丹选取行刺那条路,他以为那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如今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为什么行刺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因为行刺只会有三种结果。其一,行刺失败。秦王政必然兴师伐燕,那绝对不是燕国之福。其二,行刺成功,新秦王顺利登基。新秦王能不兴师问罪?由此可见,那也并非燕国之福。其三,行刺成功,秦国公子王孙为争夺王位继承权而发生内战。这当然就是燕国之福了。三种可能,机会孰大孰小?鞠武以为机会均等。换言之,行刺之计,利与害,是一与二之比,能不是万不得已的下下之策么?为什么说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呢?因为赵国虽然残破,还没有灭亡,燕国多少还可以依之以为拒秦之屏障。年前赵将李牧不是还曾大破秦军来着?说明只要有人才,秦军并非百战百胜之师。鞠武把他的这些想法同太子丹讲过,无奈太子丹不听。凭什么不听?太子丹反问:你这机会均等之说,有什么凭据?鞠武说不上来。太子丹又问:以你之见,赵国还能维持多久?鞠武也说不上来。于是太子丹一笑置之,不再同他深谈这话题。
可鞠武依旧不死心,于是,他就假装吃了一惊,说:“说起纵横捭阖之士,向来‘管乐’并称,‘管’,指管仲;‘乐’,就是乐毅。当年要不是惠王误中间谍的反间之计,如今称霸天下的还能不是咱燕国?像乐毅这样的人才,你怎么还嫌不够好?”
太子丹不以为然地摇一摇头,说:“乐毅为纠合五国之众,费时三年;帅众破齐,又费时五年。费时如此长久,我等不及,也忍不了。”
“如今秦国的实力超过当年的齐国,如今燕国的不振,不在当年的燕国之下。孔子说:‘欲速则不达’,‘小不忍则乱大谋’。由此可见:急,不能成事;不忍,只会坏事。”
“孔子?”太子丹嗤之以鼻,“孔子是什么东西?老子不就笑话孔子是书呆子么?书呆子的话也能听?”
“不错,老子是笑过孔子呆。不过,老子不也鼓吹以柔克刚么?不急,是柔;忍,也是柔。”
太子丹听了大笑,说:“谁说我的意思不也是柔呢?”
太子丹这话令鞠武一愣,什么意思?他想。不过,他没有问,他不急,他知道太子丹自己会把答案说出来。
果不期然,太子丹只是略微一顿就接着说道:“先生方才提起管仲,正好令我想起一个我想要的人。”
“你是说曹沫?”鞠武试探着问,他想不出还可能是谁,可也想不出曹沫能与“柔”有什么相干。
“不错,正是曹沫。曹沫是什么人?刺客,对吧?用乐毅兴师问罪,是阳谋;用曹沫持刀行刺,是阴谋。阳刚,阴柔。行刺既是阴谋,难道不正好是以柔克刚之计么?”
鞠武不以为然地摇一摇头,可又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于是从太子丹的话里挑出一个小毛病,说:“曹沫其实并没有行刺,只不过拿刀劫持齐桓公,逼令齐国归还侵吞鲁国的领土而已。”
“曹沫虽然没有杀死齐桓公,却比杀死了更成功。”太子丹说,“能够刺杀秦王政,固然不错。如果能够模仿曹沫,劫持秦王政,令秦国归还侵吞各诸侯的领土,岂不是更好?”
太子丹这话又令鞠武一愣。你不想刺杀秦王政?你不是一心一意要替胜胜报仇的么?鞠武这么想,不过,他没有这么问。这问题多少牵涉太子丹的隐私,鞠武觉得不便启齿。可他那一愣已经令太子丹识破了他的心思,太子丹诡秘地笑了一笑,说:你不信,你以为我一心要杀秦王政替胜胜报仇,对吧?既然太子丹自己把问题挑破,那也就没什么不便启齿的了,于是鞠武反问道:难道不是?太子丹又笑了一笑,诡秘之中还增添几分得意。诡秘,因为涉及秘密。得意,因为是杰作。什么秘密?什么杰作?胜胜根本没有死。笑完了,太子丹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宣布。没有死?鞠武大吃一惊,那她是失踪了?也没有。也没有?不错。你昨天还见过她。昨日还见过她?昨日鞠武见过谁,鞠武清楚得很,用不着回忆,因为昨日他只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太子丹,另一个是太子的如夫人可儿。难道可儿就是胜胜?可不。换个名字还不容易?况且她本来也不叫胜胜,胜胜不过是个艺名。改名换姓并不见得都这么易如反掌,庆辂改称荆轲,不就是既要先杀人,又还要做些别的手脚么?不过,胜胜的情形不同,她只是换个名字,不是顶替别人的名字。再说,在燕国见得着可儿的人,都没见过秦国的胜胜;在秦国见过胜胜的人,都无缘在燕国见着可儿。谁能猜出胜胜就是可儿?可儿就是胜胜?
那么,胜胜死了,胜胜失踪了,胜胜就是秦王政的如夫人赵姬那些流言呢?难道都是太子丹制造的谣言?死了,被秦王政娶走了,那是太子丹放出去的谣言。失踪了,不是谣言,是事实。不过,那是太子丹一手炮制的事实,所以,对太子丹而言,胜胜从来没有失踪过。玩这一招的目的呢?为了让秦王政以为你是个沉迷酒色的废物?所以,你跑了,他不意为意,甚至懒得派人去追?鞠武试探着问。太子丹听了一笑,说:也为了省钱。什么意思?鞠武没听懂。胜胜这么一失踪,不是省了胜胜的赎身费么?太子丹说完,哈哈大笑,好像这才是杰作中的精华之所在。
一阵风来,鞠武不禁打了个冷颤,他觉得该是言归正传的时候了,于是,他说:“既然你要找的是个刺客,用我当死马恐怕不成。”鞠武说的是事实,不过,也反映出他的心境。什么心境?他忽然觉得他的才干不足以辅佐太子丹,连当死马的资格都
没有。
“先生的意思是?”
“你得找个杀手。”
“这我也想过,不过,干杀手这一行的,行踪都诡秘得很,咱上哪去找一个杀手来?”
“我凑巧认识一个。”鞠武说出这句话来,心中增添了几分自信。毕竟,我鞠武能够未雨绸缪,他想。
“谁?”
“田光。‘田亩’的‘田’,‘光辉’的‘光’。”
“田光?我记得好像邯郸南市有个卖卦的人也叫田光。”
太子丹怎么会记得田光?因为他在邯郸的时候,不止一次去田光那儿占卦。因为田光的卦灵验?也许。不过,不如说太子丹希望田光的卦灵验,因为田光开出的卦总是称心如意,大吉大利,即使不怎么灵,田光也总能左右逢源地说出一番道理来,令买卦的人听了心里舒服,下次有什么心事,一准还想着往田光那儿跑。
“就是那个田光,卖卦不过是他的幌子,杀人才是他的真正行当。可惜田光老了,否则,他就是千里马。”
“的确可惜。”太子丹附和着说,神情有些迷惘。可惜什么呢?可惜田光不再是千里马?还是可惜田光卖卦只是个幌子?太子丹没有说,因为他自己也说不清。鞠武没有问,因为他不知道太子丹上过田光的当。
“田光是什么人,你打听到了?”秦王政问樊巫期。
樊巫期是什么人?有人说是魏人,有人说是赵人,还有人说是楚人,大有来历不清的意思。不过,他肯定不是秦人,这一点不容争议,因为他在秦国的身份是“客卿”。所谓客卿,就是外籍官员的意思。他的官职呢?人人都称他樊将军,不是阿谀之词,他的确有个将军的头衔,不过,他从没来有带过兵、打过仗。他也没有衙门、没有下属,而且还经常不知去向;在咸阳的时候,他也并不上朝,却时常出入秦王政的书房,倒是像个侍从或者郎官。秦王政同他谈些什么呢?外人无从得知,因为秦王政总是单独召见他。
“一个在邯郸卖卦的老先生。”樊巫期说。
燕太子丹重修黄金台,第一个被请上台去人的就是田光。这人能是个卖卦的老先生那么简单?绝不可能。樊巫期知道他的答覆会令秦王政大失所望,作为秦国负责搜集情报的最高长官,他樊巫期应当知道得更多。可他偏偏只知道这么多,这该死的田光!居然隐藏得滴水不漏,他心中暗骂。怎么办?他不敢少说,也不敢多说,只敢如实以对。隐瞒与言之不实,那是重罪。知道得不够,那是失职。虽然失职也是犯罪,毕竟可以从轻发落。避重就轻是人的天性,留下这么一条轻路给人走,还有谁会欺瞒他?“他”,就是秦王政。处欺瞒以重罪,处失职以轻罪,就是他秦王政的发明。
“将功赎罪。”听了樊巫期的回答,秦王政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么四个字,没有做任何解释。
听不懂?那就说明你不称职。不称职,你就得走人,没什么好商量的。这是秦王政的御下之道,樊巫期清楚得很。
“臣已经拟定了一份将功赎罪的方案,请主公审批。”樊巫期一边说,一边从衣袖里取出一卷帛书来,可见他不仅对于秦王政的御下之道清楚得很,而且对于如何应付秦王政的御下之道也清楚得很。
秦王政接过帛书,仔细阅过,点一点头,然后把帛书伸到蜡烛的火苗上点着,投入几案前的香炉。
那天夜晚,咸阳城中火光冲天,喊声震地,出了什么事?失火了?没有,不是失火,只因数百名御林军手持火把将樊巫期的宅邸围个水泄不通。喊的什么呢?休要走了反贼樊巫期!樊巫期居然敢在秦王政的鼻子底下造反?那还不是死路一条?可樊巫期居然走掉了。这坏消息秦王政当然是当夜就知道了,老百姓却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的。第二天一早咸阳东西南北四个市场的告示栏上都悬挂着一条白幡,白幡上面用黑墨写着几行斗大的秦篆。围观的人众大都不识字,不过,那并不要紧,因为每幅白幡下都立着一个识字的刀笔吏,每隔一刻钟就把白幡上写的告示大声宣读一回。于是,不到半天的功夫,整个咸阳城就都知道了樊巫期是个叛徒、特务、内奸、现行反革命、里通外国分子,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也都知道了昨夜执行任务的御林军竟然都是些饭桶,因为告示的最后几句话是什么“有敢藏匿、或者知情不报者,与之同罪”云云。
樊巫期既为客卿,在他头上加上这些罪名不仅易如反掌,而且有例可援。十年前,客卿郑国被发现是韩国派遣的间谍,一夥秦籍官僚于是趁机怂恿秦王政下过一道逐客令,要把客卿统统轰走。那意思同如今一些国家的政客反对移民如出一辙,古今中外,人与人之争,名目繁多,骨子里无非是争权夺利。幸亏客卿李斯上了一封“谏逐客书”,力陈逐客之非,秦王政翻然悔悟,即时收回成令,未曾付诸实行。十年后的今日,会不会因樊巫期案而再次引发一场逐客运动?在秦国混饭吃的客卿一个个提心吊胆,噤若寒蝉,只有李斯处变不惊,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你是不是又上了一封“谏逐客书”?有几个同李斯关系不错的客卿私下里问。李斯摇头一笑,说:主公英明伟大,怎么会重复错误!秦王政当真英明伟大到能够“不贰过”的地步?也许未必。不过,李斯既然敢于说秦王政犯过错,说明秦王政已经够英明伟大的了,历史上有几个英明伟大的领袖能够容忍手下的人说这种话?是屈指可数?是寥若晨星?还是绝无仅有?
李斯对秦王政的评价也许言过其实,不过,李斯对局势的判断却显然准确无误。十天半个月之后,只见到处张贴悬赏捉拿樊巫期的告示,并没有半点逐客的风声。客卿们的惊,不过是一场虚惊。待到尘埃落定之后的某一日,秦王政在偏殿单独召见李斯。众客卿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时候,听说你却处之泰然,行若无事?秦王政问李斯。秦王政问这话的时候,偏殿里没有别的人,宫女都被秦王政支走了,卫士立在殿外的石阶之下,听不到殿里说话的声音。卫士立在阶下,不立在廊上,没有秦王的命令不得擅自登阶上殿,违犯者杀无赦。这是秦法的规定。这法令是谁制订的?有人说是商鞅,有人说是秦王政。历史久远,无可追寻。制订这法令的动机呢?有人说是担心卫士行刺,有人说是防止卫士窃听。还有些别的说法,也都各自成理,不知道该信哪一说。不过,这法令的确存在却不容置疑。宫女呢?本来都是贴身站立的。贴谁的身?当然是秦王的身。没听说有什么法令规定如此。不过,好像古今中外的贵人身边照例都贴着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所以,不妨视之为不成文的习惯法。
秦王政当着李斯的面把宫女支走,用意明显得很。这么明显的用意,李斯当然不会不懂,他立刻就领悟到今日的谈话必定涉及机密。涉及机密的谈话不必含蓄、不必拐弯抹角,以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为宜。于是,李斯并不回答秦王的问题,却说:樊巫期想必逃到燕国去了。听了这话,秦王政捋须一笑,心想:这家伙果然厉害!算我没看错人。让我再试他一试。为什么?难道只有燕太子丹肯收留他?秦王政反问。那倒未必,李斯说,不过,那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好一个“那是他应该去的地方”!秦王政大笑,既然你对樊巫期了解得这么透彻,樊巫期留下的空缺,非你莫属,从今日起,樊巫期的事情,就由你兼管。秦王政说罢,从几案底下提出一个锦囊来,隔着几案扔给李斯。锦囊里装的是什么?一卷卷的帛书。帛书上写的是什么?秦国在各诸侯国的间谍名单和联络方式。
“你别小看了这锦囊,”秦王政说,“胜过十万雄师。”
“岂敢!”李斯说,把锦囊在手上掂了一掂,好像当真重似千钧。“不过,我觉得我可以令间谍活动的作用翻三番。”
翻三番?那岂不是胜过雄师三十万?好大的口气!秦王政想。不过,他没有问,他知道李斯不敢信口开河,必定已经有了可行的计划。
果不期然,李斯略微一顿,接着说道:“据我所知,咱目前的间谍活动止于搜集情报。我想扩充两项任务。其一,收买各诸侯王的宠臣和能臣。以赵国为例,宠臣莫过于郭开,能臣莫过于李牧。如果咱暗中将这两人收买过来,拿下赵国,还能不易于探囊取物吗?”
李斯说到这儿,把话停了,因为他看出秦王政有插话的意思。秦王政果然有问题,他说:“这计划不错,不过,如果有人不接受咱的收买呢?”
“那正是我计划扩充的第二项任务。”李斯说,“但凡不接受收买的,先遣间谍施反间之计,离间其君臣的关系,令其自相猜忌、自相残杀。倘若反间之计不奏效呢?再遣刺客,送他上黄泉。”
收买、离间、行刺,这些活动不仅秦国早就搞过,其他诸侯国也都早就搞过。不过,从来没有人像李斯那样予以系统化、政策化。秦王政听了,满意地点点头。于是,秦国就凭空增添了二十万雄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