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6]:这个大震最低6.7级,最高可达7.7级
侯世钧,男,1964年7月,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物理系。
1964年8月,分配到唐山地区乐亭城关中学(“文革”期间更名乐亭红卫中学)任初、高中物理课理化教研组长。
1969年,渤海地震后,红卫中学成立了地震测报小组。
1970年1月,参加首届全国地震工作会议,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
对1976年7月28日大地震后的序列强余震基本做出了准确预报。为此被评为河北省科技先进工作者,并被推荐为参加首届全国科技大会的候选人。
侯世钧圆脸盘,个不高声调也不高,很慈祥的老人。
他把满满一提袋资料小心翼翼地展现在我面前。那份极其珍贵的地震预报意见,16开纸上方的订书钉一层锈迹。我抚摸着这些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史料,只觉眼中一潮。
唐山震后时间不长,一名记者来到了乐亭红卫中学。侯世钧跟他谈了很长时间。记者说,这些事不可能见报,但是作为青少年开展科技活动,有可能写一写也不一定能发表。记者说,没法说!还真没见报。
当时去红卫中学参观的人多极了。什么地球物理所的,什么生物所动物所化学所的,一拨一拨地来看资料了解情况。
乐亭红卫中学有三种观测手段:国家地震局地震地质大队出的地应力仪、地磁偏角测量仪和地温测量仪。再就是他们埋没的土地电,极距75米,地下走电缆。乐亭没有大工厂,干扰小。土地电埋设在田野里,就连小工厂也没有。
侯世钧成功地预报过多次地震,震级和发震时间主要是地应力,趋势参考土地电,几种手段各有千秋。
乐亭红卫中学从1969年成立地震测报小组,一直到1976年唐山大地震,在将近8年的时间里,一天观测三次,早8点中午12点晚5点,每晚填图、分析。这项工作要持之以恒,风雨无阻,一天也不能中断。
从1974年开始,他们每天给地震办报数据。那阵儿是手摇电话机呢,摇几下总机电话员出来了,然后让她接县地震办。给地区地震队是用信报,特意印了一个表,三天一报数。
1975年10月出现异常。唐山地区各监测台、站关于地震的呼声比较高。1976年5月,二中田金武老师给他写来一封信,探讨内蒙古和林格尔地震以后的异常趋势,震情是结束了还是一个新的转折?他回信说,和林格尔地震后是有变化。1975年12月份开始出现异常,和林格尔地震是一个转折,异常还是继续发展。
1976年6月份,乐亭县地震办公室在县招待所召开了地震会商会,乐亭红卫中学正式提出:
七月中下旬,我区附近将有大于五级的破坏性地震。
1976年7月16日,异常越来越明显,幅度也加大了。侯世钧思想斗争了好长时间,又发出了书面地震预报意见。为什么有思想斗争?侯世钧说,发书面地震预报意见是一件慎之又慎的事,如果发了而没有震,那……怎么交待?谁也不是瞎发的。当时华国锋有指示,京津地区5级以上地震要在24小时内作出预报。
虽然是慎之又慎的大事,侯世钧认为大地震即将爆发,所以才发了书面临震预报意见,并加盖了学校的公章。
侯世钧沉默了。他双手捧给我一份信函。由于年代久远,纸页之间有点粘,我一点一点地揭开了这页尘封已久的历史。
地区地震办公室负责同志:
现将我们这里情况简要汇报如下。
从1975年12月23日到1976年4月10日,我们这里东西道土地电出现正弦形异常,原来以为是4月6日河(和)林格尔6.3级地震所引起的,现在看起来不是。因为即(既)然有那么明显的长趋势异常,就应该有明显的临震异常,可是没有。据此,我们推算在7月中下旬我区附近将有大于5级的破坏性地震。此预报意见早在6月初县地震会上提出,不知已转告否?
另据地应力135°档情况看,也出现了长趋势异常,且坡度幅度都较大。
磁偏角从4月初也有长趋势异常。南北道土地电也出现了明显异常。
另外,根据东西道土地电日均差“二倍法”推算,7月23日渤海将有较大一点的地震发生,因为这有长趋势异常背景值得注意。综合以上情况,我们预报:
在7月23日前后我区附近西南方向将有大于5级的破坏性地震发生。
如需要可供资料。
致以革命敬礼
乐亭县红卫中学地震科研小组
1976年7月16日
说明:原件一式二份上报地区地震队和地区地震办公室。原件加盖“乐亭县红卫中学革命委员会”公章。……
很显然,这不是临震预报的原件,是发出原件后追发的一封信函。文中在分析趋势性背景时,提到了1976年4月6日内蒙古和林格尔地震。这是在中国地震史上很重要的一次地震,因为在这以后再也没有发生4.5级以上的地震,又过了113天便爆发了唐山大地震。
和林格尔地震为何模糊不了唐山地震监测网的视野?像杨友宸、田金武、侯世钧、马希融、吕兴亚……他们和某些地震专家一样,也同样注视着和林格尔地震,却没有漏报唐山大地震。
1976年7月23日,唐山地区地震队两个专家来落实异常。他们开始并不是特别相信。侯世钧把东西道土地电、南北道土地电以及南北异极土地电、地应力、地磁等预报依据和图纸资料介绍给他们以后,他们又考察了仪器设备情况,心里也不安了,说回去详细向队里汇报,有什么情况保持联系。地震专家要走了,侯世钧就有点急。
他说,我们这里异常变化非常明显了。又说,根据我的计算,这个大震最低是6.7级,最高可达7.7级!
乐亭红卫中学书面预报意见只报了“大于5级的破坏性地震”,为什么又强调这个大震最高7.7级呢?侯世钧说,还不敢那样报。一是缺乏报大震的经验,二是5级以上就要逐级向上报了。白纸黑字,这是要承担责任的!
1976年7月23日下午,地震专家走了,“泥牛入海无消息”。乐亭开始下大雨。校园里有一口地震观测井,原来打水要系上三四米长的绳子,地下水位涨上来,坐在井沿就能洗脚。显然,这不仅仅是下雨的原因。
1976年7月24日,雨仍然下着。呈米字形的四道地电,有三道把表烧毁!从1969年至1976年,也曾遇到无数次下雨,但没有微安表同时烧毁的现象。只能换上新表继续观测。这一天侯老师终生难忘。也许是太相信自己的数据和图纸,也许是太相信自己的分析和结论,也许是知道大震即将来临,他望着一群天真可爱的孩子再也受不了了,竟然在课堂上宣读了地震预报意见。下课了,他还鬼使神差地通报了一些教师。
这样做严重违纪。他知道。
侯世钧的临震预报是7月23日左右,白纸黑字无法更改。如果说24、25日没有震,他还不是特别担心的话,那么到了26、27日,侯老师全身的神经的的确确是绷紧了!
侯世钧监视这个大震已经太久,各种监测手段充分证明这是与和林格尔地震无关的大震。数据是可靠的,分析是严谨的,计算是无误的。所以才敢把临震预报通报给一些老师和学生,才敢跟调查核实的地震专家明确地讲,这个大震最高可达7.7级!
可是它不震。
这个大学物理系的毕业生,莫非真是虚报了?侯世钧心情也很矛盾,又希望震又不希望震。
7月27日黄昏。侯世钧在血色黄昏中铜像般伫立着,一颗焦躁不安的心也随着夕阳坠入了地平线。他的临震预报对地震界来说是虚报,对老师和同学来说可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夜里十点左右,侯世钧无奈地回到了宿舍。为了能及时逃生,依然没有锁门,门里边支了一根小木棍。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爱人均匀的呼吸声……大地震轰然而至。
侯老师挟着孩子窜出了门外。因为没锁门,一点逃生的障碍也没有。他爱人紧跟着出来了。刚逃离宿舍,山墙便轰轰隆隆地倒塌了。大地剧烈地摇撼,人根本站不住。侯老师右手抱着一棵树,左手挟着孩子。那一年孩子六岁。
在我采访结束的时候,候老师说我还有话想说。我望着他恳切的目光重新打开了录音机。我们忘记了吃饭,我倾听着一个曾经无私地付出青春岁月,白发苍苍依然不敢忘记祖国地震事业的老知识分子悲凉的心声。
我虽然不搞地震预报了,可这些年来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唐山大地震从整个预报形势来看,如果落实了周总理专群结合的方针,也就是说地震专家和群策群防结合起来,中国地震界应该作出临震预报。
唐山地区的群策群防水平,当时在全国也是很高的,关键是有一批人层次比较高,大部分是大学本科毕业的老师们。当时就教那么一点书,还有精力从事地震研究。像吴宝刚、周萼夫妇毕业于北京大学物理系,教“文革”的初中很轻松。他们都提出了唐山大地震的预报意见。可是,本该抓住的却没有抓住……遇难的死不瞑目,幸存的遗恨了这么多年。
我觉得临震预报还是要依靠专群结合。
乐亭红卫中学的预报意见也是专群结合的成果。唐山大地震之前,说了那么多年有震有震,国务院还专门下发了69号文件,我们就提高警惕了,观测仪器就明显了。如果没有长趋势的预报意见,我们也不见得能分析出来。应该说,专群结合才能做出比较准确的临震预报。
我们国家对专业地震部门很重视,跟其他国家和地区相比,投入的财力也比较多。但是这些年群策群防不知为什么不提了。唐山大地震前临震信息那么多,今后还会再看到吗?唐山地区近百个测报点,都有不同程度的异常,那时一分钱也不给还常年坚持,每天测三遍风雨无阻……
像吕兴亚那样坚持下来的人恐怕是不多了。
我1983年从乐亭红卫中学调出来,临走曾经交待了一个留校的学生,我说一定要把地震监测坚持下去啊!八九年我回去一次,那间原来摆满监测仪器的小屋,早已人去楼空。
小屋在校园边,很清静,搞地震监测挺好的……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7]:一幅起伏跌宕的水氡观测记录
北方的春天。
我一进入滦南县境,就感到城市和乡村的差别了。宽敞的柏油路偶尔有一辆汽车惬意地飞过。空气真鲜啊,五脏六腑都透亮了。天空格外的蓝,一眼望出去好远。路边的麦浪,
一波一波柔柔地卷过来,宛若翠绿的宽阔无边的毯子,毛绒绒的透着诱人的新鲜气息。
清晨的安狼坨庄,还在静谧之中。
安继辉,精瘦,头发花白,不大的眼睛非常有神。他从1963年开始在唐山市自来水公司化验室从事水质化验。1981年调生产科,然后到开发公司当书记,然后调任引滦入唐净水厂筹建组组长,再然后就是退休了。
我随主人进了正房,很简陋。土炕正中摆着一张小方桌。
他把一大摞一大摞落满灰尘的东西搬上小方桌,说,人事科的同志通知我你要来,我把资料都准备好了。我随手拿了一本毛主席语录,红塑料皮里头竟是工作日记,我信手翻起来。
1974.11.16
河北省地震工作群测群防经验交流会在保定高碑店召开。
174人参加,其中专业人员57名。
……
1975.7.27
营口市地震办公室主任郭:介绍防震抗震情况:
一、灾情……
……
在唐山,我还没发现过这么完整的记录。
安继辉淡淡地说,这些都是工作记录。你再看看这个,这几大本是水中氡含量测定原始记录。表格已经破旧,像是旧书摊上的古籍。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比古籍也许更有价值。“水中氡含量测定原始记录”从1974年4月26日一直填写到1976年7月27日。
这是历史的见证。
安继辉真是一个有心人。这些资料在公司放着,他真怕有一天当废纸卖了,就拿家来了。唐山地震以后,水氡资料汪成民和尹汉年借过,他们是搞地下水研究的科学家。安继辉的地电资料却没一个人问过。
唐山市自来水公司不仅测水氡,还有土地电,土地电是1974年埋设的。一天测三次,数据处理取平均值。75年雨季也没什么干扰。平时是38微安左右,最高不过40微安,很稳定的。
1976年7月25日,微安表打到头了,打到100微安。安继辉还清楚的记得,那天雨不大,就感到很突然。他怕电阻有问题,就把电阻拆了重新接线,还是100微安。后来干脆就没法测了。那天是礼拜日。7月26日他又修,还是不中,还是100微安!7月27日又打到头了。他根据地电异常,还有水氡异常,27日晚上拨通了市地震办公室的电话,是姓刘的女士接的。
安继辉说找一下杨友宸。
刘女士说杨友宸不在。
安继辉说这两天有异常没?
刘女士说没异常。
安继辉想说微安表三天打到头的事。又一想,她不懂,就没说。刘女士是当老师的,调地震办来当一般工作人员,值班打杂没正经事。安继辉就在化验室整理明天会商的材料:
地电异常。
水氡异常。
……
7月27日晚上,有人组织分析分析就好了……安继辉沉默了。唐山市地震办每周三会商,可是发现异常要立即上报,无论是谁值班,地震前兆异常还是要报!至于为什么安排杨友宸去干校,为什么调一个老师到地震办公室,那就是“权力”的事了。
我对水氡监测与地震的关系是个门外汉,真诚地叫了几声安老师,对水氡才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氡是一种放射性气体。是地壳岩石中放射性元素铀、镭衰变的中间产物……氡气可以被地下水溶解。地下水中氡的含量以浓度单位——埃曼表示。在水中溶解量的多少,受温度和压力的影响。测量地下水中的氡含量,能比较灵敏地反映地下应力和热流的变化。所以,地下水中氡含量与压力和震动有明显的关系。水氡异常表现为,中长期异常是缓慢上升。临震异常是水氡值出现单点或多点的突升与突降。
唐山市自来水公司水中氡含量测量于1974年4月26日开始,每天测量每天计算,每天填写原始记录表。
安继辉翻阅着原始记录,你看,这是建陶院内的德胜井数据。这口井深300米左右,附近没有干扰,平时总是4点几埃曼。1975年12月6日7.74,12月11日7.08……数据处理后就明显了,峰值越来越高,波浪形地往上走。当时测的两口井:一是德胜井,二是十四中井。你看十四中的井:1975年5月26日2.08,7月1日2.18,7月14日2.59,7月22日2.4,7月25日2.35,7月26日2.43,7月27日2.5……
结束了。“水中氡含量测定原始记录”截止到1976年7月27日永远地结束了。唐山市自来水公司的测定结果,在唐山地震前哪一级地震局的官员知道?有没有引起他们的关注?
安继辉无法忘记,1976年7月中旬,国家地震局副局长查志远带队到唐山市自来水公司参观。在自来水公司会议室,安继辉挂上一幅起伏跌宕的水氡观测图表,向国家地震局的官员正式提出水氡异常……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8]:一份特大地震的完整震例
姜义仓,1932年4月生人,高级工程师。
天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
1975年,任开滦赵各庄矿地震台台长。
姜义仓个头不高,鼻梁骨有一块伤疤,那是大地震给这位地震台台长留下的痕迹。老人思维敏捷,谈起唐山大地震,那铬印般的记忆却时常打乱他的正常思维,积蓄已久的激动、愤怒和悔恨,搅成一个硬硬的死结,恐怕这一世是解不开了。
新台长张力秋三十多岁,一头密实的黑发蓬蓬勃勃,四方大脸,很实在。他在一旁很少插话,静静地聆听着老台长的回忆。
新、老台长陪我参观了地震台,外观不怎么起眼的二层楼,一层各房间竟都是监测地震的仪器设备:有压磁地应力仪和地震记录仪,24小时自动记录;也有先进的体积式应变测量仪,微机自动控制,每天出图……
在一张大蓝图前面,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这张蓝图长2米高1米左右,图纸上方的黑体字震撼人心:
唐山震例 一九七五年七月至一九七六年十二月
图中纵坐标是地应力、土地电和磁偏角;横坐标是1975年7月至1976年12月每一天的日期。三种监测手段每一天的数值构成三条蛇一样的异常变化曲线,惊心动魄的唐山大地震明显地呈现出来!
这就是历史。
压磁地应力仪(北京地质仪器厂制造)安装在76米深的井底,这口井打到了唐山石灰岩。1975年7月份至11月中旬基本平稳,1975年11月15日开始呈上升趋势,1、2、3号受力元件上升最高达5欧姆,以后始终在这个高值范围内波动,一直到1976年7月10日才缓缓下降,7月15日恢复到原位,异常持续长达270天!1976年7月中旬下降,预示着岩石破碎,能量即将释放!
土地电的南北(SN)和东西(EW)两条曲线在唐山大地震前两个半月就出现了正异常变化!
磁偏角的变化曲线,从1976年1月20日开始就出现了大异常,数值始终居高不下……
赵各庄矿地震台与唐山二中的磁偏角图形为什么惊人的相似?姜义仓回忆说,所以,唐山市地震办每周三的会商会议就讨论得十分热烈。各个单位都带着图纸和数据,会商时说白话不行。田老师就敢报大震,他很有经验,他的磁偏角一下来就有地震。对海城等几次地震都预测核实过,很准确。
1976年7月中旬,国家地震局在二中召开的现场会,我们都参加了。田老师讲,唐山地区于7月底8月初将发生7级以上地震,可能达到8级。在以后的会商会议上,他的预测始终不变。他的图形反映了大地震,田老师报8级大地震,参加会商会的人都清楚。
姜义仓遗憾地说,我报的是5级以上破坏性地震。
唐山大地震以后,国家地震局地壳应力研究所的专家来了,给了我们一个公式,根据我们这张图的数据计算:正是8级!
我们没有这个公式,我们震前不懂啊!
我们只知道要有一个大地震,但不知道大到8级!我们也是粗心,1976年7月26日早晨雾气蒙蒙的,马路上行人的头发都白了。就没有想一想,咱们这个地区冬天有雾,夏天哪来的大雾?我家邻居养的金鱼从鱼缸里跳出来了。林西南沙河的鱼在水面上翻白了……
多少宏观异常!
唐山大地震以后,几次6级以上的强余震我们都预报成功了。
因为我们懂了。
姜义仓老人陷入悔恨之中。那张巨大的蓝图,仿佛变成了蒙盖尸体的青单。地震专家们,在大地震之前来赵各庄地震台一趟多好啊!你们是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的异常,还是抽不出时间来?哪怕给我们一个公式也行!
姜义仓并没指望地震专家来唐山。
地震台台长脸一扬,鼻梁骨那块伤疤更显眼了。他说,杨友宸是市地震办主任,他很能干哪!他要是不去干校,我估计这个大震百分之六七十要报准了,这个人要立功的!唐山大地震中长期预报已经有了。各个监测台、站都昼夜监测,积极性特别高。杨友宸很有魄力,抗美援朝的军人。其实,1976年进入夏季以后,各台、站的异常就出现了。市里每周三的会商会上,他都强调:海城地震抓住了,唐山也要抓住!各个台、站也有这个决心。杨友宸很可能把地震监测网的异常资料,连同动物的异常,全部综合在一起,向市领导告急……
我心里一惊。我采访了唐山地震监测网的那多人,几乎都有姜义仓这种看法,说如果杨友宸不调走就如何如何,他给地震监测网留下的印象怎么就这么深?我说,您能举个实例吗?
地震台台长愣愣地瞅着我,又笑笑,似乎看透出了我的疑惑,实例?走,咱们看看那些挂图去,今天还有它的实用价值!
在“水化学分析室”的东墙上,是《地震知识》的挂图,一共18幅。挂图是塑料模压的,立体感很强,有地球内部构造;地震前兆地光、地声;动物异常表现;水井冒泡翻花形态;地震避难场所;伤员的救护;地震烈度实况……整个地震全过程的再现!
大地震发生以后,赵各庄矿地震台抢救仪器设备的同时,也扒出了全部《地震知识》挂图。这些挂图凝聚着杨友宸的心血。二十多年过去了,联合国的官员们来时,都伸出了大拇指!
我们的“土”东西,老外们却很感兴趣。
赵各庄矿地震台“大事记”记录:
1995年2月14日 香港有线电视台拍片。
1996年7月26日 联合国十年减灾委员会主席埃罗博
以及科尔博士参观并拍照。
1996年11月11 加拿大2名记者采访、拍照。
1997年1月26日 联合国灾害科学与公共行政管理相结合全球计划项目国际研讨会代表四十多人参观。
1999年12月3日 德国中部电视台拍电视片。
……
我无法全部摘录下来。希腊、俄罗斯、日本等好多国家和地区的专家和记者们先后来到这里参观、拍照和录相。我们的“土东西”呀,本土的,浸着血泪的土东西!蓝眼珠黄头发的老外们,唐僧一样翻山涉水而来,就为一部真经。可是,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多地震的国土上,有几人当回事了?我凝望着杨友宸的杰作终于明白了,唐山市地震监测网数以百计的地震工作者为什么怀念杨友宸;也似乎明白了,我在采访杨友宸的时候,老人为什么泣不成声!
我离开了地震台,走在赵各庄静静的小路上,一轮血红色的夕阳正缓缓地下坠。一辆手摇车迎面缓缓地摇过来,我可爱的家乡啊,在哪都能看见手摇车!记起大毁灭前的最后一个黄昏,我心底陡然涌上一阵酸楚。
二十多年倏然而过。我采访了唐山市及唐山地区的部分地震台站和监测点的当事人,他们各自都知道自己发现了临震异常,消息比较灵通的也只知道两三家有异常。我列举了几处有代表性的临震异常之后,他们竟都惊讶了。
二十多年了,人们不知道在这场大劫难之前,各种监测手段曾出现过许多的临震异常,而且不是震前一两天才出现的!比如赵各庄矿地震台从1975年11月中旬出现异常,1976年7月中旬结束,异常长达270天!
他们还各自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唐山大地震以后,地震专家们来了,一拨儿一拨儿的,要图纸要资料,有的借了还了,有的干脆就没还。我恍然大悟,为数不多的地震专家们,也知道唐山大地震之前曾经出现过许多临震异常!
我终于理解了中国地震界的苦衷。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09]:他向唐山交了一份什么答卷
杨友宸满头白发,中等墩实个头,一口东北话嗄巴其脆。
1932年出生于东北吉林扶余县五家站,冻天冻地的农历癸酉年正月十五日。人世给予这个婴儿的却不是热闹的花灯。
1945年13岁,独自流浪到长春当童工。不知是何年何月,沿途乞讨到唐山。吃着百家饭就长大了,竟然穿上了军装。
1949年南下解放海南,在广东英德剿匪立大功一次。
1953年抗美援朝任作战参谋,荣立三等功,不幸与连长因分配水(上甘岭一线)的问题干架,三等功又免了。事后,连长很不落忍,说以后争取吧。他甩了一句争取啥呀,战争结束了。
1955年进入江西南昌步校。当时中国颇有名气的军官摇篮。一生最辉煌的岁月在这里度过。因静脉曲张住进海南陆军187医院,与芳龄20的海南护士符玉英自由恋爱。出院后,一个礼拜一封情书,历时三年,很是体现了东北人执着的个性。
1957年舌头上下一动就溜出了五个要命的字:“苏联不咋样。”那阵儿有个黑色的5%,就把他扒拉到5%里头了,定为“严重右倾”。苍天是公正的。在他痛苦之时,恩赐他与贤慧温柔的海南姑娘喜结连理。
1958年被押送到哈尔滨红旗农场劳动改造,在冰天雪地中继续锻造性格。
1960年到唐山房产公司工会,海南女人第一次看到北方的雪。
1968年受命组建唐山市地震办公室。这是组织第一次启用他,他便把一腔子热血哗哗啦啦地倒出来了。“严重右倾只能用不能升”,那也没关系。
若干年后,江西南昌步校党组织没忘记饱受委屈要过饭的苦孩子,千里迢迢来函一封。他就拿着盼了近30年的公函找到唐山的党组织。组织说,档案给你清了,那不算个事儿。他说,我可是当了30年的事儿。
磕磕绊绊的人生路,无论风雨雷电,无论酸甜苦辣,东北汉子就一溜歪斜地过来了。敢爱敢恨敢说敢负责。他的顶头上司王俊起说他“不惧官”,在奴性味十足的偌大一群人当中,“不惧官”的能有几个?他常去市委书记许家信办公室串门儿,也说点地震预报的事,关系不错。谁都以为他是地震办公室主任,其实他不是,组织还没任命呢。
他抓唐山市地震办全面工作。
中国地震界知道有一个“唐山杨”。
1968年,地震地质科学家把唐山划进了地震危险区。唐山市地震办公室匆匆上马。开始是仨人,以后渐渐调走了,就剩了一个人一部电话一间房。杨友宸想,组织把人命关天的事交给咱,这样胡弄不中。他就从简单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干起来了。
建立地震观测点很难。
谁拿这个当回事?学校是教书的,开滦是出煤的,农民是种地的,你在人家那里建点,给人家啥甜头?地震办啥也没有!
地震观测点不建不中。
杨友宸就骑着自行车,在唐山市方圆几十里这个大圈里跑,跑有条件搞地震观测的基层单位。找那些头头们说,一回不中二回,二回不中三回……磨薄了嘴皮子也得说。大清早,包两个馒头夹点红糖就走,到人家那儿要点水喝就算了。那辆“永久”28自行车每天跑百八十里地,楞是骑坏了!也不知过了几个年,他就跑下来了四十多个地震观测点!
有唐山八中、二中、十中、自来水公司、电厂、钢铁公司、东八里庄、西八里庄、王撵庄、赵各庄、曹家口、常各庄、范各庄、殷各庄、洼里、新城子……供电局,哦,供电局是下属的变电站建了几个。开滦是大户,十几个矿、厂竟然都建了。
这就是遍布城乡纵横交错的唐山地震监测网!
地震监测台、站、点,再辛苦也能建起来,可上哪去找合适的人?这可是科研性质的工作,国家教委不可能给你一批大学生!这个杨友宸还真找来了,各厂、矿、学校的人都个顶个的棒。就说开滦矿务局吧,各矿监测台站的负责人,大都是地质院校的本科生。学校呢,大都是教物理化学的老师,也是大学毕业生!
这批知识分子哪来的?说来与年代有关。那年头的“臭老九”在杨友宸眼里可是不臭。就说八中的吴宝刚、周萼夫妇吧,从天津大学下放到八中。只因为吴的岳父是国民党少将军医。群众杨友宸跟书记王明忠说,这样的人别压着,这问题那问题到底是啥问题?“老右倾”打着市政府的旗号,点名让他们搞地震。书记说好吧好吧,听你的。“老右倾”说,你们不发奖状我们发,我不怕。
最难办的是庄里的事。庄里主要是观测水位,水面到井口一天差多少。每天观测两次,18点以前用电话报市地震办。那阵子郊区总机不花钱,费用由政府兜着。一年一年地坚持下来,到唐山大地震之前,有的观测点人员换好几茬了。每次换人了,他都得去手把手地教新人,怎么测怎么报。比如磨土豆粉条用水量大,井水下降是人为因素造成的,报的时候要报清楚。庄里业余观测的都是小青年,每次来唐山开会都给他们点补助,超不过10块钱,再给一个小本啥的。也就这点小甜头。
一点小甜头也是钱,架不住人多呀。钱谁出?科委主任王俊起工作多管不过来,几个副主任又不愿管。杨友宸报了预算不给批,就直接找财政局长汇报。
他说,预算一千八。
局长说,早知道这个数早就批了!
唐山市地震办对震情捉摸不定时,杨友宸和各厂矿的地震监测人员开展了关于地震活动的周期性规律研究。白天工作多顾不上学业务,晚上空荡荡的大楼就剩他一个。他就看地震史料,地震专题研究,摸索地震活动的规律。
1975年2月海城发生了7.3级地震,令他震惊!
杨友宸去过云南通海也去过辽宁海城。
云南通海1970年1月5日大地震,震级7.7级,震源深度12公里,震中烈度10度多。死亡一万五千多人。通海地震前异常现象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有效的地震预报监测网,没有预报。现场太惨了……
海城大地震,震级7.3,震中烈度9度多。海城地震前几个小时,辽宁省领导拍板:海城、营口可能发生大地震。临震紧急预报,辽宁南部一百多万人撤离了建筑物。海城地震波及了6个市、10个县,却仅有一千三百多人死亡,占全地区人口的0.016%。海城创造了海内外公认的“世界奇迹”。
这两次大地震形成了强烈反差!
那么,唐山呢?
国务院(1974年)69号文件已经明确提出:京津唐渤张为危险区域,“立足有震,提高警惕,防备六级以上地震的突然袭击……”有的专家根据华北北部近年长期干旱,措词更是触目惊心:“华北有发生七级左右强震的危险。”
通海和海城毕竟是县城,而唐山是重工业城市。唐山市区的人口总数就多达一百多万!
唐山是重蹈通海覆辙,还是海城之后的再度辉煌?
唐山市地震监测网夜以继日地工作,不敢掉以轻心。
1975年底,唐山市自来水公司的水氡出现了异常。赵各庄矿地震台和唐山二中观测站的地应力相继出现了异常。他们加强了对地质、水质物理化学因素的化验观测。杨友宸请来了天津地震局的专家,联合搞了一次在全国尚属首次的地下抽水破坏性试验。这是秘密进行的试验。取得了多项数据,发现了一些与发震有关的因素,分析结果是:地震危险已经逼近唐山!
1976年初,中共唐山市委主持召开了唐山市防震工作会议。杨友宸作了关于当前唐山市地震形势的报告。在会上还通报了田金武、马希融、周萼、李伯齐、安继辉,还有杨友宸本人对地震地质,水质化学某些发震因素的化验检测结果和地震与气象的关系,地震活动规律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并公布了唐山地震中短期预测:
唐山市方圆50公里内在1976年7、8月份或下半年的其他月份将有5-7级强震发生。
杨友宸无法忘记,全场一片寂静。
唐山警示录[连载之10]:地震监测网的忧虑和不安
中共唐山市委主持召开的这次会议,是唐山防震工作的重大转折。各部门相继成立了防震工作领导小组,积极组织和推动了防震工作的深入开展。
1976年春天,唐山又出现了干湿严重失调的反常气候。这些异常都引起了唐山地震监测网的忧虑和不安。
杨友宸白天跑各个监测台站,回来以后接各个点的电话。按市地震办的规定,每天18点以前报数据。市地震办分别按土地电、地磁、地应力、水氡、水位……各种监测数据绘制动态图,然后向河北省地震局汇报。电话由总机接,要哪儿给接哪儿,很方便。还经常跟沈阳、济南、天津等地地震局沟通情况。
唐山地震监测网的信息渠道已经四通八达,畅通无阻!
1976年5月,国家地震局在山东济南召开华北水化学地震会商会议。在会上,杨友宸系统全面地阐述了对当前京津唐渤地区,特别是唐山地震形势的看法。
杨友宸指着数据图表,列举了唐山近期对水氡及其他水质化学成分的检测结果。这些数据来自唐山市自来水公司和唐山市发电厂,化验手段是先进的,数据是准确的。他详细分析指出了异常变化和发震征兆,向地震界的领导、专家和同行们郑重提出:
唐山在近两三个月内有可能发生强烈地震!
山东、天津等省市的代表表示赞同。
有的省市代表也提出了异议。
最后,会议强调指出:从目前地震活动的空间分布和前兆异常看,以唐山为重点的京津唐渤地区年内有发生5级以上地震的危险性。要求有关地区丝毫不能放松防震工作。要密切注视近期地震发展趋向,发现异常及时上报。
杨友宸星夜赶回唐山,传达了济南5月会议精神。
全市地震工作者昼夜监视着不平静的故乡。唐山二中、八中,开滦马家沟、赵各庄矿相继传出最新震情。唐山十中、电厂、钢铁公司、开滦各厂矿、洼里、王撵庄、殷各庄、新城子等地震监测网点以及陡河地震台、市自来水公司、省驻唐水文工作站也发来临震异常资料和地震预测报告。
杨友宸深感震情紧迫。可主管地震办工作的王俊起不在家,去唐山市交通局整顿“软、散、懒”班子去了。
杨友宸直接找到了市委书记。许家信书记听完汇报,指示:由王耐林副主任(副市长)负责,立即召开地震工作紧急会议,唐山市所属各单位“第一把手”参加。
当晚18点左右,唐山市地震工作紧急会议召开了!
会议室门窗紧闭。与会者脸色凝重,从“不准记录不要传达”几个字中,“第一把手”们掂出了此次会议的分量。
王耐林主持会议。
杨友宸向几百名与会者通报了唐山地震形势:唐山在原有的发震背景中,又有新的发展变化。近日来发出地震预报的单位增多,频率很高,呼声很大。因此我们认为,唐山近期存在着发生强震的危险。临震预防工作刻不容缓,要抓紧组织实施。
杨友宸发言结束,会场依然很静。不知道“第一把手”们此刻的心情。一阵沉寂过后,他们才悄悄议论开了。
王耐林作指示:鉴于临震前兆和异常现象尚不明显,因此,紧急动员群众采取防震措施为时过早。但必须用临震姿态狠抓防震工作。要高度重视地震前兆的发展变化,发现宏观异常现象要及时上报,以便迅速采取相应的防震措施。
……
杨友宸叙述的鲜为人知的内幕,令我感到震惊!
杨老的眼睛泪光闪闪,唐山大地震,我们从1968年抓起,一直抓到快摸到它了,不敢掉以轻心哪!那么大的一张地震监测网,那么多不敢眨一下的眼睛。我在哪一次会商会上不提到海城?海城抓住了大震,唐山也要抓住大震!你采访去吧,我相信唐山地震监测网的人都记得。可是,“组织”通知我去104干校……
大震即将来临,唐山市地震办负责人的工作结束了……
采访归来当夜,我失眠了。杨老那张满是无奈的脸,分明还隐藏着许多内容!组织通知他上104干校,是哪一级组织?到底谁能代表组织?不管是谁,只要在那个位置上就可以以组织面貌自居吗?我决定,继续采访。
在杨老的住宅,我进行了第二次采访。杨友宸间陋的会客室依然整洁。海南大婶依然在忙碌着什么,她说海南都是女人干活。一笑,她出去了。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您昨天讲,在大地震即将来临之际,市委书记许家信知道震情紧迫后,立即连夜召开了“唐山市地震工作紧急会议”。副市长王耐林指示:“必须以临震姿态狠抓防震工作。”可是组织又通知你去104干校。到底是是哪一级的组织,总该有个具体的人找你谈话吧?
杨友宸斩钉截铁地说,党支部代理书记李世信。我说,我还得落实震情呢。他说,这是组织决定,地震办的工作你甭管了!我说,我就声明我不负责了!他说,甭你负责!
……
杨友宸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可是我真的不放心。地震办其他同志业务不熟:一个女老师调来时间不长;一个从焦化厂借来的小杨;还有一个徐自然。可是定了,我不去不中。我对小杨说,情况很严重,千万注意啊!
我也叹了一口气,杨老,您临走是什么心情?
杨友宸又摇了摇头。心情?我知道地震办的现状,我也知道大震迫在眉睫。我跟老伴说,唐山震情危急了,近些天可能发生大震,你和老人、孩子们千万注意啊!我就讲了地震一旦发生应该怎么办。
我家住在小山,那里是唐山地震最惨重的地方。我家里的人都幸存了……可是我……我心里更难受!我心里有愧……我作为地震工作者,悄悄地嘱咐家里人……
我没辙,真没辙啊!!
老人眼里闪着泪光,声音发颤,是我撕开了老人的心!我转移了话题。您在干校的情况呢?
一天也不得安生!干校的同志对我不错,照顾我掏大粪,我掏着大粪心里也急呀。清早起来我就转悠,可咋转也转不出那扇大门。干校的规定,不许请假不许出门!名义上是改造世界观,实际上是劳动改造。我的罪名有三条:
一是不听党的指挥(跟军代表对着干)。
二是光拉车不看路(还承认干劲)。
三是违反财经纪律(用卖废报纸的钱,买了一架照相机,为了保留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