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媚语

记几笔发生过的事儿和心情,把昨天和今天送给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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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 --《肉蒲团》第二回

(2007-03-09 01:46:43) 下一个




     
第二回     老头陀空张皮布袋   小居士受坐肉蒲团 


说话元朝至和年间,括苍山中有一个头陀,法名正一,道号孤峰。他原是处州
郡学一个有名诸生。只因性带善根,当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晤晤就像学生背书

一般。父母不解其故。有个行脚僧上门抄化,见了鬟抱在手中,似啼非啼似笑非笑

。僧人听之说他念的是《楞严大藏真经》,此子乃高僧转世。就回他父母乞为弟子

。父母以为妖言,不信。大来教他读书,过目成诵。但功名之事非其所?,屡次弃

儒学佛,被父母痛惩而止。不得已出来应试,垂髫就入泮,入泮就帮补。 

及至父母亡后,他待二年服阙,将万金家产尽散与族人。自己缝一个大皮袋,
盛了木鱼经藏等物,落去头发,竟入山修行。知道者称为孤峰长老,不知道的只叫

他做皮布袋和尚。与众僧不同,不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坚。就于僧家本等事业

之中也有三戒。那三戒是不募缘,不讲经,不住名山。 

人问他为什麽不募缘,他道「学佛之事大抵要从苦行入门。须劳其筋骨,饿
其体肤,使饥寒之虑日迫。饥寒之虑日迫则淫欲之念不生,淫欲之念不生则秽浊日

去,清静日来。久之自然成佛。若还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终日靠着施主拿来供养

。腹饱则思闲步,体暖则爱安眠。闲步而见可欲,安眠即成梦想。无论学佛不成,

种种入地狱之事不求而自至矣。我所以自食其力,戒不募缘。」 

人问他为甚麽不讲经,他道「经忏上的言语是佛菩萨说出来的,除非是佛菩
萨才解得出。其馀俗口讲经,犹痴人说梦。昔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夫以中国之人

读中国之书,尚且不敢求甚解,况以中国之人读外国之书,而再妄加翻译乎?我不

敢求为菩萨之功臣,但免为佛菩萨之罪人而已。以此知愚守拙,戒不讲经。」 

人又问何不住名山,他道「修行之人须要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天下可欲之
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皎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

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一居胜地,便有山灵水怪引我寻诗,月姊风姨搅人入定,所

以入名山读者学业不成,入名山学道者名根难净。况且哪一处名山没有烧香的女子

,随喜的仕官?明月翠柳之事乃前车也。我所以撇了名刹来住荒山,不过要使耳目

之前无可沾滞的意思。」 

问者深服其言,以为从古高僧所未发。他因有此三戒,不求名而名日彰。远近
之人发心皈依者甚众,他却不肯轻收第子,要察他果有善根绝无尘念者,方才剃度

。略有一毫信不过,便拒绝不收。所以出家多年,徒弟甚少,独自一个在山涧之旁

构几间第屋,耕田而食,吸泉而饮。 

一日,秋风萧瑟,木脱虫吟。和尚清晨起来,扫了门前落叶,换了佛前净水,
装香已毕,放下蒲团,就在中堂打坐。忽有一少年书生,带两个家童走进门来。那

书生的仪表生得神如秋水,态若春云。一对眼睛比他人更觉异样光焰。大约不喜正

观扁思邪视,别处用不着,唯有偷看女子极是专门。他又不消近身,随你隔几十丈

远,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好丑。遇者好的就把眼色一丢。那妇人若是正气的,低

头而过,不者到他脸上来,这眼光就算是丢在空处了。若是那妇人与他一样毛病的

,这边丢去,那边丢来,眼角上递了情书,就开交不得了。 

所以不论男子妇人,但生下这种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丧名败节皆由于此。看
官们的尊目若有类此的不可不慎。彼时这书生走进来,对佛像拜了四拜,对和尚也

拜了四拜,起来立在旁边。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时不便回礼,待完了工课方才走下蒲

团,也深深回了四拜。叙坐已定,就问其姓名。书生道「弟子乃远方之人,游苏

浙中。别号『未央生』。闻师父乃一代高僧两间活佛,故此斋戒前来,瞻仰说话。 

你道那和尚问其姓名他为何不称名道姓,却说起别号来?看官要晓得元来之
时士风诡异,凡是读书人不喜名道姓俱以别号相呼。故士人都有个表德,有称为「

某生」,有称为「某子」,有称为「某道人」。大约少年者称生,中年者称子,老

年者称道人。那表德的字眼也各有取义,或是情之所钟,或是性之所近,随取二字

以命名,只要自己明白,不必人人共晓。书生只因性耽女色,不善日而喜夜,又不

喜后半夜而喜前半夜,见《诗经》上有『夜未央』此句,故断章取意名为『未央生

』。 

当时和尚见他称誉太过,愧不敢当,亓思妇淝?返幕啊F涫蓖哳踔?姓?挂?/font>
熟,和尚就留他吃了晨斋。两个对坐谈禅,机锋甚和。原来未央生性极聪明,凡三

教九流之书无不流览。这禅机里面别人千言万语参不透的,他只消和尚提头一句就

彻底了然。和尚心下暗想道,好个有知识的男子,只怪造物赋形有错,为何把一副

学佛的心胸配一个作孽的相貌?我看他行容举止分明是个大色鬼,若不把他收入皮

布袋中,将来必到钻穴逾墙,酿祸闺阃。天地间不知多少妇人受其荼毒。我今日见

了这悖乱之人而不为众人弥乱,非慈悲之道也。 

就对他道「贫僧自出家以,来阅人多矣。那些愚夫愚妇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
,就是走来参禅的学士,听法的宰官也都是些门外汉,能悟禅机的甚少。谁想居士

竟有如此灵明,以此学禅不数年可登三味。人生在世,易得者是形体,难得者是性

资。易过者是时光,难过者是劫数。居士带了作佛的资性来,不可走到鬼魅的路上

去。何不趁此朝气未散之时,割除爱欲,遁入空门。贫僧虽是俗骨凡胎,犹堪作他

山之石。果能发此大?,力注此大因果,百年后上可配享于僧伽,下亦不至听命于

罗刹。居士以为何如?」 

未央生道「弟子归禅之念蓄之以久,将来少不得要归此法门。只是弟子尚有
二愿未酬,难于摆脱。如今年纪尚幼,且待回去毕了二事,安享数年。到那时然后

来摩顶归依,未为晚也。」 

 和尚道「请问居士有哪二愿?莫非是要策名天府,下酬所学?立功异域,上
报朝廷麽?」 

未央生摇头道「弟子所愿不是这二事。」和尚道「既不是这二事,但所愿
毕竟是何事?」 

未央生道「弟子所愿者乃是自己力量做得来的,不是妄想的事。不瞒师父说
,弟子读书的记性,闻道的悟性,行文的笔性,都是最上一流。当今的名士不过是

勉强记诵,移东换西,做几篇窗稿,刻一部诗文,就要树帜词坛,纵横一世了。

弟子看来那是假借,要做真名士毕竟要读尽天下异书,交尽天下奇士,游尽天下名

山,然后退藏一室,着书立言传于后世。幸而挂名两榜,也替朝廷做些事业,万一

文福不齐老于墉下,亦不失为千古之人。故此弟子心上有私语二句道,要做世间第

一个才子。」 

和尚道「这是第一句了。那第二句呢?」未央生待开口又复吞声不好说出的
意思。和尚道「第二句居士既然怕讲,待贫僧替说了吧。」 

未央生道「弟子心上的事师父那里说得出?」和尚道「贫僧若说不着,情
受罚。只是说着了,居士不要假推不是。」 

未央生道「师父若说得着,不但是菩萨又是神仙了,岂敢遁词推托?」和尚
不慌不忙道「是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 

未央生听了不觉目瞪口呆,定了半晌,方才答道「师父真异人也!这两句私
语是弟子心上终日念的,师父竟像听见了一般,一口就着着了。」和尚道「岂不

闻人间私语天闻若雷乎?」 

未央生道「论起理来,情欲之言本不该对师父讲。今师父既猜着,弟子不敢
瞒师父说弟子道心尚浅,欲念方深。从古以来『佳人才子』四个字再分不开,有了

才子定该有佳人作对,有了佳人定该有才子成双。今弟子的才华且不必说,就是相

貌也不差。时常引镜自照,就是潘安、卫介生在今时,弟子也不肯多让。天既生我

为才子,岂不生一个女子相配?如今世上若没有佳人则已,倘或有之,求佳耦者非

弟子而谁?故此弟子年过二十尚未定亲,是不肯辜负才貌的意思。待弟子回去觅着

佳人成了配偶,生一子以继宗祧,那时节良?已酬无复他想,不但自己回头,亦当

劝化室人同登彼岸。师父以为何如?」 

和尚听了冷笑道「这等看来居士的念头一毫不差,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有些
不是。若把一副丑陋形骸付与居士,居士具一点不昧之灵,或者能于正果。所以古

来之人常有瘌疾痫症,手折足翘,因受天刑而成仙。仙人也就是这种道理。居士只

因赋形之时天公忒骄纵了些,就如父母爱子一般,幼少之时唯恐损伤皮肉,恼壤性

情,不忍打他一下,骂他一句。儿子大来,只说皮肉性情是天地生成的,父母养就

的,所以任意去为非作歹。犯下罪来受官府之鞭笞,遭朝廷之邢戮,方恨父母骄纵

太过,至有今日。这副细异皮肉、骄纵性情不是好祥瑞也。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

个才子就要去寻第一位佳人,无论佳人可得不可得,就使得了一位,只恐这一位佳

人额角上不曾注写『第一』的两个字。若再见了强似他的,又要翻转来那好的。这

一位佳人若与居士一般生性,不肯轻易嫁人要等第一个才子,居士还好娶来作妾。

万一有了良人,居士何以处之?若千方百计必要求遂所?,则种种堕地狱之事从此

出矣。居士还是要堕地狱乎?上天堂乎?若甘心堕地狱,只管去寻第一位佳人。若

要上天堂,请收拾了妄念,跟贫僧出家。」 

未央生道「师父说『天堂地狱』四个字,未免有些落套,不似高僧之言。参
禅的道理不过是要自悟。本来使身子立在不生不灭之处便是佛了。岂真有天堂可上

乎?即使些有风流罪过亦不过玷辱名教而已。岂真有地狱可堕乎?」 

和尚道「『为善者上天堂,作恶者堕地狱』果然是套话。只是你们读书人事
事俱可脱套,唯有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脱不得。无论天堂地狱,明明不爽。即使没

有天堂,不可不以天堂为向善之阶。即使没有地狱,不可不以地狱为作恶之戒。你

既明套话,我今不说将来的阴报,只说现在的阳报,少不得又是套话。古语有云

『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这两句是极常的套话。只是世上贪淫之人不曾有一

个脱得套去,淫人妻女,妻女亦为人所淫。若要脱套,除非不奸淫则已。若要奸淫

,少不得要被套话说着。居士还是要脱套乎,要入套乎?若要入套,只管去寻第一

位佳人。若要脱套,请收拈了妄念跟贫僧出家。」 

未央生道「师父所言讲的样样透澈。只是为愚蒙者说法,不得不讲个尽情,
使他听得毛骨悚然,才知警戒。若对我辈说理亦未必如此。天公立法虽严,行法亦

未尝不恕。奸淫必报者虽多,奸淫不报者亦未尝不少。若挨家逐户去访缉奸淫,淫

人妻女者亦使其妻女偿人淫债,则天公亦其亵矣!总之循环之道,报施天理,大概

不爽,为人不善者不可不知道,就是劝化的大题目了,何必如此纳柱?」 

和尚道「照居士这等说来,世上的奸淫亦有不报的麽?只怕天公立法并不曾
使人漏网。或者居士忠厚,略有使人漏网处。据贫僧看来,淫人妻女而不报者古今

并没有一个。书史所载,俗口相传者,盈千累万。居士请试想之,淫人妻女是得便

宜的事,肯对人说,故知道的多。妻女被淫是失便宜的事,不肯对人说,故知道的

少。内中还有妻瞒其夫,女瞒其夫,连自家也不知道,还说奸淫之报必无此事。直

到盖棺之后,方信古语不诬,到那时节这了悟的话又对人说不出了。无论奸人的妻

女,才以妻女偿人淫债。只奸奸淫之念一动,此时妻女之心不知不觉也就有许多忘

了。譬如自家的妻女生得丑陋,夜间与他交媾不十分起兴,心上想着日间所见的标

致女子,把妻子权当了他,自取其乐。焉知此时妻子心上不嫌丈夫丑陋,想着日间

所见的标致男子,把丈夫权当了他,自取其乐?此等事人人有之,虽无损于冰霜之

操,颇有伤于匪石之心。亦男子好淫之报也。举心动念尚且如此,何况身入其室,

体压其层而鬼神不见,造物不嗔,使妻子为全节之妇乎!贫僧此言却不是套话。居

士以为然否?」 

未央生道「极讲的入理,只是还要请问师父,有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还有妻
女相报,倘若无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把甚麽去还债?这天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

。还有一说,一人之妻女有限,天下之女色无穷。譬如自家只有一两个妻妾,一两

个儿女,却淫了天下无限的妇人,即使妻女坏事,也就本少利多了。天公将何以处

之?」 

和尚听了,知他大块顽石推移不动的人,就对他道「居士谈锋甚利,贫僧就
不敢当。只是这种道理口说无凭,直待做出来方见明白。居士请自待娶了佳人之后

,从肉蒲团上参悟出来,方得实际。贫僧观居士有超凡入圣之具,登岸造极之资,

实不忍舍万一。到豁然大悟之后,还要来见贫僧,商量归路。贫僧从明日起终朝拭

目以待。」说罢,取出笺纸提起笔来,写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 

请抛皮布袋,去坐肉蒲团。

须及生时悔,休嗟已盖棺。 

和尚写完递与未央生道「粗笨头陀,不识忌讳,偈语虽然太激,实出一片婆
心。屈居士留之,以为后日之验。」说完立起身来,竟像要送他的意思。 

未央生知道见绝,又念他是个高僧,不敢悖悖而去,只得低头陪罪道「弟子
赋性愚顽,不受教悔,望师父海涵。他日重来,尚祈收纳。」 

说罢依旧拜了四拜,和尚也一般回礼送他出门,分别而去。那和尚的出处言之
已尽,后面只说未央生迷恋女色事,不复容叙孤峰,要知孤峰结果到末回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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