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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没有人记得它最初是什么模样了。
无非是一片农田,或者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或者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这些都不再重要。
自从被圈进城市的范围,它必将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土地一直这样憧憬着,依稀可以看到衣香鬓影的佳丽,摩天高耸的楼群,光怪陆离的城市霓虹。
可是这一天迟迟没有降临。
土地像被遗忘的角落,落寞地固守着自己的位置。要是它有一双脚多好啊,它就可以走到那些人类面前,让他们看到自己。据说人类有一双奇异的手和一个高深莫测的大脑。只有他们能够美化土地。无数土地就是在他们魔术师般的手中变了容颜。
当然,这些都是它从那些偶尔经过的人类口中听说来的,它用自己有限的想象力编织而成。
后来它终于迎来了人群。大批大批的人群。
可是奇怪,这些人操着不同于以往的口音。它甚至说不准那是什么口音。太驳杂了。有一种熙熙攘攘的感觉。像一个集市,也像一个熔炉。各种音调汇集在一起,最终变成了它的声音。
“这里都是外地人了。”有一天它听到了一个曾经熟悉的口音。由此它知道了那些它如今开始习惯的声音是外地人的口音。
“这地方也能住人!”一个显然是掩住鼻息才能发出的女人的声音嫌弃地说。
“能在这里找个地方住就不错了,”另一个敦厚的声音说。“也就外地人能住这里。”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怜悯。
“难怪外地人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外地人。快走吧!真受不了这儿!”那个嫌弃的声音一直在掩着鼻子,好像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在折磨她的呼吸。
他们渐渐走远了。
土地深吸一口气闻一闻四周,啊——都是烟火气!油腻腻的烟火气。难道人间不是这个味道吗?
也是那一天,它第一次抬眼打量踩在它上面的那些外地人的脸孔。
这些人或年轻或年老,脸上都刻着或深或浅的风霜,有一份挥之不去的漂泊与迷茫之感。但是若细细打量,他们的眉间也有一枚共同的印章:梦想。
那梦想无疑是人间最美的梦想。土地暗自揣测,那个梦想让这些人看上去那么具有力量,一种泥土的力量——可以把任何有生命的物质从大地深处输送到阳光灿烂的人世间。
他们和我多么相像!土地发出由衷的赞叹。
从此它彻底爱上了他们——这些外地人。像一个永远敞开的怀抱,土地接纳他们像一个慈爱的母亲。夏天里它比那些高楼大厦的地方要凉快,冬天的时候它又源源不断地供出体内储存的热力。
土地生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土地安宁地想。
土地与其上的人相处和谐。如此日日年年。
直到有一天深夜,它忽然被一阵激烈的声音吵醒。
“都走都走!快走快走!都给我走,一个都不留!”
它听到一阵刺耳的居高临下的吆喝声。这里很少会出现这种声音。这里的声音都克制,低微,即使有的时候不乏乡野与蒙昧。
“走哪儿去啊?这大半夜的。这大冬天的……”有人挣扎着反抗,声音却毫无底气。
“哪儿来哪儿去!”那个粗暴的声音像一个不容辩驳的句号,更像一个斩钉截铁的感叹号,冰冷冷地砸在人脸上。
“还让不让人过了啊?真不是人啊!——”有人低声嘟哝着,仿佛在自言自语。没有人能听见他。
但是土地听见了。
它听见那些熟悉的外地人细小的声音。确切地说,它听到了它的主人们的声音。它已经把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主人。他们对它是爱惜的,那种主人对拥有之物的爱惜,它能够感觉到他们总是轻手轻脚地走在它之上,仿佛怕脚步重一点都会磨损了它。
而此刻那些外来人,那些粗声重气大声吆喝破坏了它的安宁的人,他们几乎是跺着脚走路。他们踩痛了它!
要是它可以尖叫多好!要是它有手有脚多好!哪怕它无手无脚,它可以抖动翻转它的身体多好!它要把这些颐指气使的人掀掉赶走!他们才是闯入这里的外来人!
可惜它什么都不能做。
它听着那些哭泣的声音一点点减弱,减弱……
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腊月的寒风一遍一遍地吹着。
土地抬眼打量空旷下来的自己——没有风尘仆仆的人影,没有千滋百味的烟火,只剩下一片末日般的狼藉。
他们就这样抛弃它了吗?第一次,土地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们都去哪里了呢?它茫然地思索着。
土地在思念中度过了整个冬天。
春天刚一到的时候,忽然来了一群人。这些人显然不同于那些外地人。他们西装革履,皮鞋铮亮,发出的声音自信,笃定,运筹帷幄。
他们绕着它走了半天,一路指指划划,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这气势在土地眼中是新鲜的。
原来人类也可以是这样的啊!土地感叹。
它快想不起那些外地人的样子了。跟这些人相比,那些外地人真的不像人类。最后土地下了这样的判断。
那群人走后,很快,更多的人涌进来,先是一群布鞋,后来是一群皮鞋,再后来是一群质地优良的鞋底,伴着各种细细的鞋跟,那种鞋跟很容易扎进土地里,每每让土地疼一个哆嗦睁开了眼。
它看到更多的脚底贴着它的脸。还有很多动物软软的脚掌。它听到了欢声雷动。
“我在新建的赛狗场呢。快来吧!这里太热闹了!太好玩了!你们快过来!”
土地听到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对着话筒嗲嗲又兴奋的喊声。
“这个赛狗场建得太是时候了!”有人说。
“关键是豪华。这是世界上最大最豪华的赛狗场。跟这里一比,澳门那个赛狗场简直没法看了!”另一个声音志满意得。
他们的谈话被一阵狂热的欢呼声淹没。大约决出了狗冠军。
土地环顾四周,它看到各种各样的狗,很多的狗身上穿着漂亮的裙子,有的在颈部打着精致的领结,它们身上都散发着各种各样好闻的香水味儿,一条狗的额头处的毛发油光水滑地立着,看起来像一个男人似的。
看看这些男人女人们!土地暗自感叹。跟那些它见过的外地人相比,这些男人女人们简直不像人,像童话里的神仙们。
土地深深地呼吸一下它上方飘荡的空气,无比沉醉:啊——这是高贵的味道!
土地沾上了高贵的味道,没了地气,就不再是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