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话小本上写满了如下名字：“刘木匠”“邓鸡屎”“书（舒）记餐馆”“杨ＸＸ――漆工”“赵ＸＸ――小四轮，撬撬匠（专业挖树人）”“刘兽医”……

    这一生头次和四川农民打交道。

    以前都是在毛主席的书上，在小说上，在报纸电视上读农民。农民到底如何，心中始终是个谜。种园子打交道最多的对像就是农民。三年里，当我睡在农舍屋檐下的稻草铺床上时，当我正月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去“朝会”（南方的庙会）时，自我感觉中也算半个石家桥的乡民了。

   每次车一驶入园子，钱的价值就陡地放大了，硬币在心中的分量变重了。在小镇的商店和乡场上，我会为分分钱讨价还价，像农民一样。

世代贫穷养成了节俭

   说农民自私并不准确，城市的人不自私吗？农民的私心表现为贪欲，给多少都不嫌多，而且绝不感恩。

    第一个守园人汪大爷，人称“汪老倌”。九龙沟山民，来前自称种树内行，大规模商业化种树同农民家房前屋后种几棵树，栽个竹林盘是两码子事，理厢、整枝这类技术活汪老倌实际上一点也不懂，抬挖担这类粗重活年纪大了又做不动，大小活路我只得另雇工人，他成天热心于养他的两头猪。就这样，见我还称他某侄女在某度假村每月挣多少工钱还管吃管住还不愿去云云，暗示我应当给他涨工资。。当年春节前的一天，他一早起卖了两只肥猪，拿着我补贴的猪钱，由他女婿扛着被盖卷儿走进大雾中，一行人回山上去了。

   第二个雇工是老屈。本队队长。每月给他２００２年全园区的最高工资。守园三个月，遇天旱，廂土干得裂纹，几百株红枳木大多干死，某夜，小偷光雇，从老屈枕边盗去我刚买回来没几天的８００株良种杜鹃苗，他说半夜听见狗咬了几声，起床察看并未发现情况，但后来有邻居告诉我，说那夜老屈回家同老婆睡觉去了，根本没守夜。我要处罚他，他立即同我翻脸，跳起八丈高，说我“白天要我做活，晚上还要守夜，太刻苦贫下中农了！”。事后听人说，他每日上午到镇上打麻将，半下午后来才打开园门，东一锄头西一锄头舞弄几下，算一天。

    我所在的园区有大小30多家园子，在园区里做活的人，背着老板，彼此见面比谁“耍得好”。谁要肯下力气，会被大众嘲弄为傻瓜。他们把糊弄老板称为“整猪”。工钱要尽可能多拿，力气要尽可能少出。晚出工，早收工，磨洋工是家常便饭。害得我经常用这样的开工词来呼唤他们的良心：“我们要相互对得起哟：我对得起你的劳动，你对得起我的工钱！”“你们的钱来自血汗，我的钱也不是自来水”

   长年在我园子里打工的邵先华，磨起洋工来理直气壮。他当面对我宣布：有十分力气只出七分。做活中不断停下工具卷烟抽烟，还招呼别人一同休息。被在园里代为监工的姐夫诟病为“做半小时活路，抽四十分钟烟”。就因这话，得罪了他，黑夜里从篱笆外伸进手，瓣断我四棵幼树。计时工当地叫“点天天子”，计件叫“包”。点天天子磨洋工，包活打冲锋，质量就说不上了，怎么快怎么完事。有次让他包工除草，四天的工作量他两天草草了事，一田的草后面盖前面，“猫盖屎”。还有一次为讨要已经付给他的２元挑粪钱，不顾我正有客人，他打上门来吵闹。

    同农民打交道颇费力气，主人稍不留神就叫你上当。你仁慈宽厚也无用，无论你施恩多少，他坑起你来照样没商量。

   农民还惯用“耍横”的武器，各地都不乏“歪人”。蛮不讲理，动辄挖断路，扣人的车，砍人的树木竹林，是对付争议的常用办法。乃至投毒放火，都干得出来。在家为良民，出门为盗匪，也就不奇怪了。这几年犯罪率居高不下，原因之一在这里。像邱兴华这样的杀人恶魔，你说他是地道的农民？地道的歹徒？无可无不可也！
   每当这时我常为周剥皮抱屈，那帮子长工肯定是经常睡到日头照屁股还不出工，高玉宝也是从小不学好，主人家拿他们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半夜鸡叫根本是奈之举吧？我也想到过去农村报导里，常说基层干部欺压群众，仿佛一群羔羊如何任人宰割，令人同情似的。其实农民的头并不好剃，称之为刁民并不为过。当然村官的也没几个善良的之辈，因为他们也是农民。

    老兰是第三个守园人，做活最老实的，绝顶精灵，算得上是农民中的智叟。钱上算得半个子儿不差。他告诉我灾荒年他倒卖粮票被抓就关在川大，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做生意，市场经济出师不利，从此决心还是退回家老老实种田。而村里比他出手晚的人，都发家了。

  从老兰那里我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乡村奇事。他说从不吃卖的肉包子，原因是他本村就有个专业做死猪包子肉馅生意的人，每天卖200多斤到成都的餐馆，做了五六年发了家，修了好几间房子。我奇怪哪有那么多死猪，老兰说：有啊，他每天早晨都到河里去捞死小猪儿，还到屠宰场收瘟猪和死猪肉，回家来剁碎捣成肉泥，用摩托车拉到城里专供餐馆。老兰说几乎每个村里都有做这个买卖的人；还有乡镇上出售的点心，凡油都是屠宰场猪的肠油，放在大盆里把屎一捋就下锅煎了做点心；还有注水杀猪，把猪四蹄缚了，自来水笼头上接根管子，“唬”地入进猪喉管里，猪们嚎叫着，倾刻间浑身肿得像气球……等等等等，总之惨不忍睹。不过猪不注水就没钱赚，一头百多斤猪就赚自来水钱。我有天突发奇想，想在园林里奍鸭，找了几个奍鸭专业户来策划，算来算去，每支鸭从买春小鸭到饲料，只能赚3元多钱，一付鸭肝钱，我很惊讶，以为算错了，他们说：每支鸭就是只能赚副君肝钱呀，你以为能赚多少！所以注水之类也不能怪农民黑心，农业的劳动价值就这么低，我种园的2003年前后几年，一个男工一天的工资是15元，女工是12元，听说现在涨到了男工20元。这就是农村的生态。

    老兰树有本事，烹饪也有一手。他的“洗澡泡菜”用一个大玻璃瓶子起盐水，里面下了干海菽红糖白酒之类不少作料，告诉我晚上11.30下菜，第二天早餐捞起来味道最佳，我依法泡制，果然又鲜又亮，临走时还倒了点泡菜水送我做原汁。他的缺点是唠叨。我对他工钱从优外，还经常给点花红，每吃好的不忘给他端上一碗。我们的摩擦经常是为他隔三岔五溜回家，以及蜂窝煤涨价要我加钱，除此之外，我们相安无事一年。

     自视甚高是农民共性。尽管他们生活水平低下，胸无点墨，见少识浅，有的人活了几十年最远去过一次成都，火车没坐过，更别说飞机，现代城市生活对他们是天外之事，但他们反倒像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见人高一头，牛气得很。轮不到城里人歧视乡巴佬，乡巴佬早先把城里人看成了傻Ｂ。井底之蛙的固执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和他们打交道，常常是又好笑又可气。

    农民的长处是聪明能干，我接触过的，没有一个脑袋不好使的，动手能力特强，这一点明显胜过城里人，大概同祖辈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有关。

     传统礼教在农民身上还没来得及消退，城市中性开放至少在乡下多数上年纪的人言行中不轻易涉及，“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看得出来还是许多人心中遵循的言行准则。我这时候心中暗暗佩服孔夫子学说传播之广泛，深入人心而历久不衰。当然靠“荤龙门阵”度日的男女也不在少数，所谓“一天不说 B ，太阳不落西”。骂起人来更是赤裸裸以对方和对方配偶性器为主攻方向，听起来叫人脸红。农民艺术天赋这时展现得淋漓尽致。
       中国农民，爱你不能恨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