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再跟老郭他们一起去爬山了。”莉莉告诉我说：“我找了几个只想专心爬山的，自己组了一个队，大家轮流做队长和司机。爬山就爬山好了，别搞什么爬山还要看颜值，也别搞那么多莺莺燕燕。”

莉莉年过50，长得粗粗壮壮的，是个爬山好手。她已经跟老郭带领的飞鸿队一起爬山超过5年，几乎每周都不拉，算得上是飞鸿队顶受人尊敬的元老了，现在居然要另起炉灶，有点出乎我的意外。

后来我终于弄明白，原来飞鸿队最近有好几个年轻漂亮的新人加入，新进的美人们都很热衷拍美照和视频，还喜欢在山上唱歌跳舞。

“而且，老郭现在一路都要关照她们，尤其是那两个网红，真当自己是娇滴滴的美人儿了，走得慢吞吞的，还老喜欢一惊一乍。老郭就一直陪着她们，可怜香惜玉了！还把跳舞当成登顶的特定节目了！搞得本来7小时能走完的山现在要走9个小时不止。还有，老郭为了迁就她们，也不选有难度的山了。真没意思！”莉莉说。

娇滴滴的美人儿，莺歌燕舞，怜香惜玉，。。。简直是春至人间花弄色啊！想像着不苟言笑的以硬汉形象著称的老郭像独眼巨人（Cyclops Polyphemus）那样拜倒在美人们的石榴裙下的情景，我忍不住笑了。看来老郭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哈哈！

“如果你想重新出山，飞鸿队肯定会欢迎你的。”莉莉又对我说。

“可是，我已经好几年没爬山了。”我说：“而且，我又不是娇滴滴的美人儿。我也不会跳舞。”

我最后一次爬山已经是在3年之前，那时也是跟莉莉和老郭的飞鸿队一起爬的。那之后，书华把自己关闭在他的房间内，我也停止了爬山。习惯是可怕的，当周末不再爬山变成了一种习惯之后，我已经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有以前那种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烈日狂风的日子都在荒山野岭上游荡的狂热。

如果我像莉莉一样一直跟着老郭爬山的话，我现在也肯定会跟她一样嫉妒不忿吧！我一定会比她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嫉妒不忿，还有更多的焦虑不安：年龄的焦虑、容貌的焦虑、身份的焦虑等等。也许还有期待的落空和对人性的失望，而更要命的永远是不被关注的孤独感。是的，所有这些我都知之甚详、感触极深。无论我曾读过多少遍逍遥游、念过多少遍心经；无论我曾多少次说服自己“我”及“我的一切”都是虚幻，我依然无法摆脱“我”的痛苦。

假如书华也能一起去爬山，跟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一起，那该多好啊！我会多么的快乐呀！但是，他很快就会觉得被冷落而郁郁寡欢，而我又会变得非常难过。我会跟他一样远远地落在人群后面，最后，山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无论在哪里，在这个世界上，最后都只剩下我们两个。孤独是永远的，如同此刻一样。他将深深地低着头，佝偻着身子艰难地行走，一次也不会抬头，对四周的美景无动于衷。即使是置身于美妙绝伦的仙境中，他依然是低头疾走，永远不会抬头欣赏一下。他脸色阴郁，先是默默地忍受着，仿佛尽力按捺住满腔的怒火。当路途越来越难，到达他的体能极限时，他会突然崩溃，瘫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苏轼的这几句诗涌上心头，带来一股淡淡的忧伤，却又给了我难以言喻的安慰。只是偶然留指爪啊！无论对谁都是一样。风吹过时，那些印迹就会被吹乱；雪飘飞时，终将湮没一切。那么，我又何必这么哀伤？

我突然无比想念起漫天冰雪的荒野，想念那无比纯净的天空、大地和空气。在寒冷的荒野上，雪会变成纯净无暇的白色粉末，可以非常轻松地从身上抖落，假如我够幸运，山上正好没风，而我穿得够多，手套戴得够暖和，如果我不停地走动半个小时，我僵硬的身体将会变得很柔软，胸口和额头会冒汗，而本来冻得疼痛难忍的指尖也会变得暖和起来，不再疼痛。我的脸颊仍然会很红、比刚刚暴露在冷空气中立即被冻红的那时更红，但那是因为走动后发热带来的健康的红色。那是经历着冰火两重天的历练后带来的红艳艳的美，冒着腾腾的热气，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

书华，我的孩子！我多么希望那个站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在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历练后脸色通红、冒着腾腾的热气、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力的人就是你啊！

一只翱翔的飞鸿，它留在雪泥上的印迹很快就被风雪抹去了，可它继续不停地飞翔，飞向连绵天际的高山大川。为何要为渐渐模糊的爪印而感伤呢？看看天空的飞鸿吧！它奋力地搏击长空，多么自由自在，那才是真正的活着啊！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如果你一直向上，像飞鸿一样飞到高高的上空，你将会看见在地面上看起来与泥土相近的透明湖水变成了光华璀璨的宝石。如果你像逍遥游中的鲲鹏一样飞翔到九天之上，你就能看见无比辽阔的天空，看见在地下的人所永远无法想象的奇妙景色。

那是生命的恩赐，我的孩子。是轰轰烈烈地活过的人才获得的恩赐，我多么希望你没有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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