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水远,从此嫚仔断了音讯。开头几个月,嫚婶日等夜等,每天都眼巴巴地等到傍晚时分,这才失去了耐性,随便逮住什么理由就借故大骂一通。她尖锐悠长的哭骂声在山间荡漾,鬼哭狼嚎一般。大家都说嫚婶发癫了。嫚叔的身体也每况日下,嫚婶便以此为理由,日日埋怨嫚叔挡了她的路,搞得她去不了广州找嫚仔。有一次嫚叔伤心地说:广州那么大,那么远,又不知道嫚仔在哪个角落,就算你真去了,也难找啊!就不要老想着他了吧!嫚婶便跳起脚来,骂嫚叔是铁石心肠。嫚叔又安慰她说:等等吧!嫚仔会回来过年的。嫚仔是好仔,我们那么疼他,他舍不得不回家的。
嫚婶有了盼头,精神好了一些。终于等到了春节,嫚仔果然回来了,还带回家八百多块钱。他长高了一些,但还是很瘦,脸色像死鱼肚那样惨白惨白的。回到家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一言不发,倒头便睡。睡醒后问他在广州都做了什么,他懒懒地说什么都做,有什么就做什么。后来从他的同伴口中得知,那一年他吃了很多苦:去餐馆洗过碗;去超市仓库拣烂菜叶;后来在电线厂的地下工场做拔线工,用钳子把电线头的包胶拔去,机械地重复地拔,一星期六天,每天拔15个钟头,工资很低,扣除了吃住,剩下的就不多了。看他的十个手指头,果然都是伤痕累累,满是厚茧。。。嫚婶叫他不要走,他只是摇摇头,过了正月初十,就又走了。嫚婶看看嫚仔留下来的一叠钱,心里生出了微弱的希望。也许,再过几年,嫚仔也能起新屋。。。她逐渐接受了嫚仔不会守在身边的现实。从此她盼星星盼月亮的只盼着过年时,嫚仔能回家团圆。
接下来的两三年,嫚仔都会回家过年。但是之后便很少回家,只是每个春节都托人带些钱回来。没有书信,因为嫚叔嫚婶都不识字,嫚仔自己也很多年不拿笔,大约对写字很陌生了。问送钱回来的人,也问不出什么来。一般都只是爱理不理地说:还不是那样子,什么工都做,有工就打呗。为什么不回家?因为火车票难买得要命,还有,春节打工有奖金!问得多了,他就不耐烦地说:反正嫚仔累不坏也饿不死,你们担心什么啊!在广州什么都比这里好。这里是地狱,那里就是天堂,根本没得比!明年春节要是我有工打,我也不回来了,在这里闷死人!嫚婶又急又气,大声嚷道:“告诉他,再不回家,就见不着他的阿爸阿妈了!他阿爸差不多病死了,我也快了!我们养他那么大,是不是要搞到我们没仔送终?”
一转眼嫚仔已离家十年。到嫚叔病逝前的那一个春节,嫚仔还是没有回家,嫚叔心中知道,他真的会没仔送终,也不能再见到嫚仔最后一眼了。嫚叔被病魔折磨多年,早就是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能拖得那么久,真是让人惊奇。嫚婶虽然比较硬朗,也已老态龙钟,瘦得皮包骨的身子看起来很凄凉。那个春节他们的心肝宝贝嫚仔没有回来,倒是阿森意外地出现了。他已经瘦成了个骷髅样,看起来差不多跟嫚叔一样老,而且双手总是颤巍巍的。嫚婶骂他:死仔,怎么没死在外头,回来干什么?阿森只是翻了翻白眼,冷笑一声。那时嫚叔已经卧床不起,初一那日,跟阿森同年的叔伯兄姐来拜年,他们两个都有出息,在城里成了家,人物光鲜。阿森跟他们比起来一个是鬼一个是神的天差地别。两个人进屋去看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嫚叔,尽量屏住呼吸少说话,因为屋子里的腐臭实在太难闻了。快快出到门外之后,他们像往常一样,给了嫚婶一点钱,并说:
“嫚叔病成这样,应该送医院去治一治,看看还有没有救。”
阿森看看嫚婶手上的钱,突然阴森森地说:“老了不死做什么?还治什么病?我有病还没得治呢!”
嫚婶气得把手上的钱撒到他的身上,并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跌倒在地,口中骂道:“狠心的死仔,就盼你爸妈早死!我做了什么孽,生出这样的阴毒不孝死鬼仔。。。”
阿森第二天就走了,那也是嫚叔嫚婶最后一次看见他 。只是他阴毒不孝的名声传了出去,后来很多人都说:那是报应,因为嫚婶人太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