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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旅第二章 长旅(1)

(2008-11-13 13:48:43) 下一个
第二章 长旅(1)

新公司做的是教育和交流软件,兼有配套的硬件公司。这几年发展迅速,成了北美同行业中最大的龙头公司。公司大楼座落在与大学毗邻的研究路上,除了高达七层的主楼外,另有西北两翼四层高的侧楼,集中了软、硬件研究发展部,测试部和销售部共一千多名员工。环保的绿色大楼在不起眼的民居和教学大楼环绕下鹤立鸡群,十分醒目。

文秀和张雨虽然都属于软件部,却因为负责不同的项目而很少见面。除了刚来那天张雨特别到她的桌前关照了一下之外,他们之间的交流基本上跟以前差不多,偶而在 MSN 上打个招呼而已。按照惯例,新员工的头三个月属于试用期,是公司和员工之间的磨合阶段,任何一方不满意都可以随时把对方辞掉。而且这期间是在同事之间建立自我形象最关键的时刻,文秀丝毫不敢怠慢,每天都兢兢业业竭尽全力地工作着,到试用期完满结束的时候,美丽的夏天已经过去,美丽的金秋也到了尾声。而她那被隐秘恋情长久地煎熬着疲惫身心终于休息好了。

某一天她在回家的路上,终于留意到了秋天的真面目:湛蓝的天空、萧瑟的秋风、苍茫的白云、荒凉的落叶。她想起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又记起“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悲秋的情怀涌上心头,那一刹那她的心疼了一下,过去那个多愁善感的自己仿佛又活了起来。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之际,文秀用“风之花” 的网名进入了自己的“逍遥游” 博克。那熟悉的“风之花” 歌曲立即舒缓曼妙地盈绕耳际。自从离开杰夫的公司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听“风之花” 这首歌。伴随着这哀婉的情歌激起的自哀自恋的伤感情绪,她冷静地解剖了那波澜不惊的暗恋,籍此而真正翻过这过去的一页:

“ 据说天蝎座的女人深沉冷艳如黑夜中的鬼火,爱欲焚身之时能使自己及其所爱的人奋不顾身粉身碎骨而亡。所幸我的理性是一位严厉而骄傲的法官,他永远一刻不停地驾驽着我本质上是野马般的情感,因而所有激烈的搏斗和评判都会被掩饰在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而且借助着我强大的自我平衡能力,以嘻笑怒骂皆文章的形式得以发泄。所以无论内心曾经经历过多少血泪斑斑的感情炼狱,我的外表始终快乐无邪。

只有一些枯萎的花瓣或许香魂未散,在纪念着曾经开花的爱情。更多的是埋葬在冷土中的种子,未曾出土便已腐烂。有一些种子曾经那么蠢蠢欲动,只差一点点。。。只需对方的手轻轻地把表面的泥土拨开,就可以让茁壮的嫩芽破土而出。。。可是冷酷而骄傲的天蝎绝对不耐等待,因为在她而言,等待便是意味着屈辱。她是宁愿拔剑自绝也是绝对不容许自侮或被人轻侮的。她是绝对的自私,任爱情来去从心,而不会屈从于任何一种道德的约束。
 
把自己的任性归于掌管自己星座的女神的冷酷无情的本性,应该是我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吧!不管怎么样,让我谢谢天蝎女神的冷酷和骄傲吧!或者说,让我庆幸自己的性格中还有着这么一点冷酷和骄傲吧!否则我游荡无极的心,更不知要经历几重炼狱的折磨,更不知会如何的惶惶不可终日呢!

而在那刚过去的无妄之恋中,却似乎跟冷酷和骄傲无甚关联,而只是完成了一场源于感恩、终于警醒的心理过程而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理性和自尊保护了我,使我在即使是情思昏昏的时候也没有做出任何不堪回忆的动作。那么美丽的情花只在我的心中悄悄地开放过,然后便悄悄地枯萎了,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也许我应该觉得心疼吗?可是我真的没有,我的心很平静。就像“风之花” 所隐喻的那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也许这其实就是人性的弱点:当一个本来是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变得垂手可得的时候,你会下意识地立即觉得它变得平凡无奇了。得以近距离地审视本来无限仰望的宝物,你会十分清楚地看见它的不完美,跟想象中的相去甚远,绝不值得你放下手中的一切去抓住它。中年女人所谓的爱情是这么的势利和冷静,因为势利和冷静所以如张爱玲哀叹过的 30 岁女人的娇嫩,一转眼便立即憔悴了,这真的令人沮丧。”

那样肆意地乱写一通之后,文秀觉得心里舒畅了很多,就像彻底完成了心理治疗一样再无牵挂。她以为会有一个香甜的无梦的睡眠,没想到当天晚上却做了一个凄凉的梦。她梦见被她永远封存在心底的姐姐文娟。她在深山老林中不停地呼叫着文秀,文秀张开嘴拼命地回答,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她急急地奔跑着追赶文娟,却总也追不上。文娟瘦弱的身影渐渐融入森林的浓雾中。。。

她急蹬的双足把被子踢到了床底,全身冒出了冷汗,却还是不愿醒来。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她发出无声的悲号,脸上全是泪水。被冻醒的天俊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帮她盖好被子,又用毛巾擦去她一头一脸的汗和泪,把她的头扶过来枕在他的胸口,她才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灵机一动去对了万年历,发现这一天正好是农历九月二十九。文娟的生日啊!究竟是她没有忘记自己,还是自己潜意识中想着她?随着梦境的出现,她对姐姐文娟的已经尘封多年的愧疚和负罪感终于破尘而出。

假如有足够的钱,免了后顾之忧的话,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姐姐。。。

那样的想法一涌现,她便立即驾轻就熟地打开了 yahoo 的股票网,专心留意起股市的波动来。过去的三个多月,她像脱离了“风之花” 那样,远离了股市。现在再进去,立即就体验到久违了的随股市波动引起的紧张情绪,和感受到潜在的腥风血雨而生的激动。

这时的股市已经迈过夏季的低迷和秋季的低谷,正在积蓄力量为年底反弹做准备。文秀十分有把握能在这波 year end rally 中大赚一笔。她全神贯注、目光敏锐,如同准备扑向猎物的母狮一样绷紧了神经。

下午四点钟通常是文秀最难挨的时刻,尤其是如果当天的股票做得不顺利,就会更加疲惫不堪脸色如土。

星期三的下午四点尤其糟糕。因为几天的压力积累之下,神经已经绷得很紧,眼睛也会布满血丝---而周末仍然遥遥无期,令人无法放松下来,内心的焦躁像文火一样烤着,焦灼难忍。

冬日的一个星期三下午,四点时分,天空灰蒙蒙的,萧瑟的寒风吹散了阴冷的小雪。这天已经收市的股市也是不死不活地阴跌,而文秀的期权帐户比起上星期又已经损失了20%。一切的计划和美梦都随之破灭,她勉强自己集中精力到工作上。每当这种倒霉的时刻,她就会倍感工作的可贵,因为那是全家的衣食之源。

文秀早就厌倦了朝七晚五的上班生活,还有毫无创造性的工作。她的感觉是每天10小时的上下班是对生命的无情蚕食。她曾寄望于股票和期权,总是幻想着只要能够积累到一定的本金,就可以做全职交易员,靠它养家,然后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有给孩子更多的时间。。。有好几次,期权帐户在一个月内翻倍,梦想似乎跟现实只有一线之遥。但是不久之后,总是免不了过多交易而再陷入亏本的泥潭。而一旦开始亏本,恶运就会持续,直至帐户为零,一切又都得从头开始。

这一回,仅仅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会议,然后接着那个稍微迟疑的瞬间,导致了现在的不可挽回的损失。文秀的心先是这样微弱的抗议着她不幸的命运。然而更深的意识之中她知道这一再重复的错误是个性的缺陷所致:无法自控的冲动,不能恪守纪律,以及对痛苦的容易麻木和妥协。会万劫不复的吧!内心的悲哀和绝望弥漫开来,她如同掉进冰窟之中,颤抖不已。

咯!咯!咯!

有人敲了敲她的cube的玻璃门,她回过神来。是上司琳达。

琳达是个温和谨慎的40多岁的女人,有一种矛盾的气质:看似优柔脆弱其实敏锐果断。繁忙的会议让她无瑕于琐事,但是她的手下工作的任何纰漏却很难逃过她这一关。

文秀一眼就看见她眼中的忧虑和轻微的不满,赶紧振作精神,向她微笑一下。但是琳达的眼睛却瞟向她的电脑屏幕,主屏幕上的outlook打开着,还有20多封电子邮件没有阅读过。还有另一个屏幕上活跃着股市的盘后交易信息。文秀顿时尴尬起来,心中后悔刚才没有及时关闭这个窗口。

琳达假装没有看见什么,说:“我们刚才在会议上谈到LinQ这个项目被耽搁的问题,我想跟你求证一下最近需要增加补丁修正的虫子,是不是出现在我们组负责的阶段。”

文秀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完全是因为她的大意,没有及时修正程序而出现的疏漏。更糟糕的是她那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监测程序让这个虫子漏网了。文秀记得在某本书上看过那么一句话,说一个人的精力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她自知,由于自己沉迷于炒股票,毫无疑问在工作上用的心思不够,虽然靠着聪明精干,在重要的工作方面不至于失职,但是有很多细节的错误却在所难免。现在她急着将琳达的坏印象减到最低,所以故作轻松地说:

“是我不小心,在检测程序上漏了一环,我会马上修正的。”

“我想让你知道,因为这个疏忽,检验小组浪费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检查出来。我理解人人都会犯错误。但是你预计要用多少时间来完成?”

“我会尽量在这个星期五之前完成。”

“谢谢!希望以后不要出现同样的问题。假如你需要帮助请让我知道。”琳达松了一口气似的说。她故意用“问题”来代替“错误”这个严重的字眼,表示她对文秀的信任。这让文秀觉得有些愧疚和感动。

琳达走后,文秀开始担忧。修正这个错误并不像她口头上应允的那么简单,必须全神灌注,也许还要超时工作,才能在两天之内完成,她的头开始疼起来。。。

这时电话玲响起。是儿子的中学英文教师Mrs Makenzie.

“蓝太太,我必须让你知道,今天蓝田玉在学校出了一点事。”Mrs Makenzie是一个性情开朗活泼的年轻教师,文秀上个月在家长会议上见过她,而且跟她言谈甚欢。现在她的声音急促而焦虑。

文秀的心再次掉进冰窟中。心脏似乎也立即停止了跳动。

“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轮到他做presentation,时间快到时,他突然在班上哭起来,说他做不了。”

“为什么?”文秀又难过又失望,舌头打结:“如果是那个表演特长的项目,我知道他用了很多时间来准备,他自己作曲作诗,用吉他自弹自唱。”

“就是那个项目。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哭起来。我跟他说没关系,只要站起来把作业表演出来就好。可是他不停地说自己没有用,什么都做不好,后来又对他的同学尖叫,我只好把他送到教务处去。”

送教务处!文秀在心中哀叹一声:完了!田玉那么敏感的孩子,被送教务处将让他觉得是难以容忍的耻辱。。。

“是一个名叫Anita的辅导员接见他。她应该很快会跟你联络。她的电话是247-8950。我们都十分担忧。”

“好的,谢谢你。”

放下电话,她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的儿子在班上哭泣,尖叫,还被送去见辅导员。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啊!

文秀深呼吸了一下,使劲咽了一口口水来润滑一下干枯的喉咙。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喝水了,午饭的时候股市牛熊聱战激烈,她紧张得忘了吃。她尽量调匀气息让自己声音柔和,然后拨了Anita的电话。

“蓝太太,我见过蓝田玉了。我发现他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症状,建议你赶紧带他见见你的家庭医生。”Anita劈头就说。

一开口就让我的儿子看医生!文秀心中对她顿生厌恶之感: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Anita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说:“我发现他十分不快乐,我想知道他在家里是不是也会这么情绪失控?”

“有时有情绪失控,但是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文秀不喜欢她说话的方式,想从她的口中听到故事的版本。

Anita似乎还是没有听到她的话,又说:“蓝田玉告诉我,他曾经说过要自杀,而且看过心理医生,我希望你们的家庭医生能把他推荐给心理医生看看。”

“那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那个心理医生是当时的学校的cope program的辅导员之一。”文秀用辩解的语气说。三年多前田玉只是五年级的学生,因为父母的失业不得不搬家,他无奈从一个很喜欢的风格轻松的公立学校转入拘谨的天主教学校,他十分不喜欢。但他说想自杀只是重复他父亲当时的口头禅,而在学校被人听到之后传开来,学校如临大敌,立即安排他见心理医生,那个惨痛的经历对田玉是很大的阴影。在她也是不堪回首的。现在突然又被提起,她的心顿时充满了悲伤和挫败感。

“希望你们能再跟心理医生联络,我们认为蓝田玉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Anita又强调说。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才情绪失控的?”文秀第三次问。这回加强了语气加大了声音。

“我见他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眼睛看往别处,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回答。只是说这不是头一次,以前他也是这样。”

“你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认定他有病,必须看心理医生吗?”她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

“就像人身体病了要看医生,心理有问题就应该看心理医生。我只是个辅导员,不是专家,帮不了他,所以建议你们带他看专家。”Anita用教训人的语气说。

“你只见过他一次,就告诉他你帮不了他,要把他推开?”

“我不是推开他,只是希望能让专家帮助他。当然你是他的父母,你有权不这么做,不过在我的角度,有个学生跟我说,他想自杀,我就不能置之不理,我就只能这么建议。”

“等等!他说他想自杀?还是说曾经说过想自杀?”

“他说的是过去的事,但是他现在很不开心,我认为我们应该立即杜绝他类似的念头。”

“我不理解,你只见过我儿子一次,而且并没有弄清楚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把你无法帮助他的信息传给他,要他去看心理医生。你知不知道心理医生这个字眼对他可能是很大的伤害?”文秀心中的悲伤伴随着怒火爆发出来:三年多的苦心都付诸流水了啊!我的儿子怎么办啊!她语气严厉,而泪水长流。

“我看我们是无法交流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有十多年工作经历的博士,我懂得孩子。你的孩子很不快乐,我建议你带他去见专家。如果你们不听,一切后果你们以后要自己承担,再见!”

文秀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愤怒地把电话摔下。

当她听到短促的一声汽车喇叭声,朝窗外望去时,正好看到丈夫天俊的车停在窗下,也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她赶忙收拾东西跑了出去。

这么多年来,每当天气不好的日子,天俊总是担心她开车不小心,所以宁愿麻烦点接送她上下班。虽然这么一来他得在公司多呆一个小时,而且开车也要多转几道弯路。

傍晚的天气是越发刺骨的冷。文秀哆嗦了一下钻进车时,把一身寒气带进车中。若是几年前,天俊总会立即握住她的左手,希望尽快能把它捂暖。但现在他只是板着脸看看她阴沉的脸色。

车子无言地驶出。路上尽是黑冰,在昏黄的路灯下阴森森地寒碜人。

“股票又输了?”天俊终于开口。

她无语。

“已经七年了。你总是说:再给你一点时间,一定没有问题。到底是你不够聪明还是太聪明?”

怒气涌上心头,她继续沉默。

“再这样下去只好卖房子了,这么背着重债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卖房子的说法终于让文秀崩溃,她嚎叫起来:“你说够没有?你自己也做过股票,没听说过愿赌服输?”

“你还有得输吗?将来孩子读大学的钱都没有。”天俊也怒言相向。

“孩子!你有什么时候真为他考虑过。也没见你真关心过他,整天就是唉声叹气愁云惨雾,搞得孩子也跟你一样悲观厌世,对什么都没有自信,不知道什么是开心的生活。”

“这样走钢丝一样,每分钱都要数着用的生活,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心。”

“你眼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你说!”

“你这么看我?”天俊怨恨地看她一眼。“孩子不好也全算我头上?那我搬走好了,免得我把你和孩子都带坏了。”

“随你的便!”她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

文秀不愿意跟跟天俊说儿子的事。因为她知道他不善于处理心理压力,他会在惊恐忧虑之下对孩子怒吼的。

冰冷的沉默之中,文秀看见他鬓边的白发,还有伤心愤怒到有些歪斜的嘴角。她心中的悲伤压倒了一切。

到家时是傍晚六点多,家里沉寂无声---每天5点半到6点半钟是田玉练琴的时间,他会在快5点时承校车回到家,吃了东西后开始练琴。平时的时候他们上班回来总能听到琴声。

钢琴是6尺4寸的豪华钢琴,是八年前他们的好运气达到颠峰时买下的。那时文秀所服务的公司股票飞涨,她拿到的stock options赚了一大笔,他们买了3000尺的大房子,日本豪华轿车还有这部钢琴。但是自2000年3月之后科技股大回调,再加上911之后的全线崩溃,他们用房子抵押贷款买的股票基本上都成了垃圾股,在文秀和天俊相继失业的第三年,豪宅和豪华轿车被换成小平房和美国二手车。这部钢琴是文秀坚持留下的唯一战利品。

天俊扯大了嗓门喊:“田玉,你在哪里?为什么不练琴?”

没有回应。田玉的房门紧闭,里面传出微弱的吉他声。

文秀推门进去,看见田玉坐在床边低着头拨弄吉他,右眼角贴着绷得。

她急忙奔过去:“你的眼睛怎么了?”

田玉把吉他放到床边,钻进被子里,转过身去用被子盖着头。

文秀把被子拉开,想抚摸他的头,他伸出手推开她的手。

她内心焦急万分:“请告诉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了半天,田玉才说:“我今天在gym里被排球打坏了眼镜。”

文秀这才注意到他没有戴眼镜,还有床头柜上躺着一分为二的眼镜。她的心沉了一下,公司的保险两年才配一付眼镜,这回得自己出钱了,眼镜很贵。。。她企图把这个念头驱逐出去,转而问田玉:

“你的眼睛伤得厉害吗?给我看看行吗?”

田玉终于转过身来。她拉开绷得看,幸好只是很小的一道划痕:“没关系,两天就好了。谁帮你贴的绷得?贴得不错。”

“是我自己贴的。”田玉停了一会说:“对不起,妈妈。我知道眼镜很贵。我用胶带贴上来戴好了。”

“暂时贴上来戴,过些时候妈妈再给你配。”

她伸出手去抚摸田玉的头,这回他没有躲开。但是他又拉开被子盖上眼睛,然后哭出声来。

文秀心里发疼,弯下腰去紧紧拥抱他:“告诉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妈妈,对不起,今天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我早上在band不小心摔坏了色士风,Mr. Perfect说他自己修不好,要给别人修,修理费用要我们付。”田玉越哭越大声:“可能很贵,我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文秀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色士风很贵,很平常的一个都要一千多块,那时曾经想过买一个给他,可是太贵了,所以只好租,租的这个是比在商店看过的还大些,也不知道修理费多贵。她和丈夫失业几年后又找的工作,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工资不高,每个月的三份之一要还贷款。。。

田玉还在哭,她终于回过神来。

“别哭,哭有什么用!以后小心点就是。”她刚说完,田玉就把头钻进被子里,她原先摸着他的手落在了外面。

文秀知道她话中的教训和责备的语气伤害了他。心中搅成一团。

她用力拉开被子,擦干他的眼泪,说:“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要一点小事就哭!”

“这不是小事,爸爸一定很恨我。我们没有钱。”

“钱的事你别管。你现在只需要好好读书,还有每天开开心心的。”

“我不配开开心心。”田玉已经停止哭泣,但是声音十分消沉。“我读书也不好,我是班上最差的,Humanity课上个report才拿了67分,今天早上发回来的assignment老师给我不及格,今天早上我给两个同学弹我的吉他曲,他们都没有听。下个report,我。。。”田玉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又流了泪。

文秀慢慢知道了事情的全部,原来是这样。

田玉对分数看得很重。这是我的错,文秀心中无比郁闷和自责。小时候的田玉十分聪明,五岁的时候就会自己查字典读幼儿读物,平时带他上街和去餐馆,小小的他常常清脆地大声读出沿途的商店名号和餐馆菜谱,让听到的人乐得哈哈大笑,让父母脸上发光,十分引以为傲。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慢慢地有些作业忘记做,或者过了提交的日子才匆忙补上,分数就差了,文秀很不满意,又不耐烦,那时心里只关心股票,没有进一步查问原因,只是跟他发脾气,大声责骂。气呼呼地说既然是我的儿子,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妈妈小时候,如果拿到80分会哭的,难道你没有自尊吗?等等。这样的责备多了,田玉就对分数更敏感起来,可是忘记做作业的陋习还是没有能够完全纠正。

“上个report 你只拿67分,老师在家长会告诉妈妈原因了,说是你忘记了做一个作业,因为是第一个report,如果忘了一个作业就失去很多分。但是她说了如果你以后都把作业好好做完,分数就能上来。”

“但是我上个assignment没有及格,今天早上我又没做presentation,下个report 一定更差。”

“上个assignment为什么没有及格?你可以补做吗?”

“补做有什么用?老师要么不看,要么只补给50%。”

“那也要补做啊,没做好就应该补,对不对?还有今天为什么没做presentation?”

“今天presentation之前我弹给别人听,他们都不认真听,我肯定弹得很差。他们会笑我的。”

文秀心中略得安慰,难得田玉对她敞开了心房的门,可是没想到她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关上了门。她说:

“这就是为什么你哭?不敢上台去表演?其实你只需要弹你的,不必。。。”文秀还没有说完,田玉就不满地看着她:

“你都知道了?那刚才为什么不明白告诉我?”

“今天Mrs Makenzie和Anita跟妈妈通电话了。我知道你今天情绪有些失控。”她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

田玉转过头去,再次把被子盖上头,不说话。

“我们都很关心你,妈妈一定帮助你。”文秀的心很悲凉,想着今后绝不能再对孩子乱发脾气了,不能再求全责备,希望还不是太晚。她再次拉开被子,把头靠着田玉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田玉说:“我真希望总是在学校里,不用回家。”

文秀觉得自己的心被捅了一刀,很难过地抬头问他:“为什么!你不喜欢家?”

“我回家总是给你们带来坏消息,让你们难过失望。”

“不要这么想,我知道你很聪明,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安排妥当,付出足够精力就能做好。”

文秀后来才想到:她那么说话真蠢啊!应该告诉田玉我和爸爸都爱他,不管怎么样都爱他,永远支持他,凡事只要用心去做就够了,其他不必在意。可是在当时,她是无言中认同了他很多事没有做好,心中觉得他太散漫,对应该做的很多事没有做好,她踏进了他的自设的陷阱,就是认为他不完美,不值得关心和爱。

这时听到天俊在门外大声说:“田玉,别偷懒,赶快去练琴,爸爸出去一会就回来。”

文秀忍不住朝着门口喊:“这么晚了你不帮着做饭,又去哪里?”话一出口就马上想到他是要赶去买六合彩,今天是开彩日,离截止的时间还只有10多分钟了。

这些年来六合彩是天俊的唯一爱好和寄托了。他刚开始玩的时候,是他们大房换小房刚搬家的那天。天俊对她说:他感觉他快要中彩了,好运气会在最倒霉的时候来临。如果他中了彩,只要他中了彩,不要多,二奖也可以,二奖也有十多二十万,那么我们就可以搬去温暖些的城市,比如说离温哥华比较近的小镇上,买个靠山面水的房子。温哥华Richmond虽然最理想,那里华人多,学校好,有很多好吃的,但是太贵我们买不了,不过稍微远些的小镇也不错,我们可以每周开车去Richmond一次,就当作购物游玩来散心。小镇的人也比较淳朴,孩子在学校里可能更开心的。你不是老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吗?靠山面水就是仁智双全了。你也可以不去工作,我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养家。。。

天俊当时的唠叨是曾经感动过她的,虽然中奖几率跟天上掉馅饼一样小,但是她知道天俊真的被那个梦想迷住了。这些年来他一有空就孜孜不倦地每天研究可能的中奖组合。开始时她劝他很多次那些研究没有用的,每次摇出来的都是偶然的数字,但是他反驳说一定有规律,偶然也是必然的一部分。再后来她就由着他去,人总是需要寄托的啊!买六合彩也算小赌娱情吧。她那么安慰自己。

从传统意义上来说,天俊是不可多得的好丈夫:不抽烟不喝酒,爱家爱妻儿,刻苦耐劳,忠诚宽厚。但是时间是怎么样的利剑啊!曾经的深厚美好的感情居然也会被刺得百孔千疮了。就像张爱玲说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可惜上面爬满了虱子。

天俊急急忙忙地出门之后,文秀站起身来,说:“妈妈去做晚饭,你也去弹琴给妈妈听,好吗?”

田玉也坐了起来,但是垂着头不看她,乞求地说:“妈妈,我以后不弹钢琴了,行不行?”

她重新坐下来:“为什么?你不是答应过陈老师这段时间好好练琴,圣诞节去老人院表演吗?”

“学琴那么贵,一个小时要60$那么多,爸爸妈妈老是为钱担心。”

“不是说了钱的事你别管吗?你知道每节课很贵,就更应该好好珍惜,认真练习。”

“学琴有什么用啊?妈妈以前老说:学琴是为了让我更快乐,还有让我能够专注于细节,但是我学了那么多年,也不觉得学琴有什么快乐,还有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粗心大意。”田玉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沮丧。

她的心也陡然无比沮丧懊恼,忍不住骂了一句:“你已经学了5年了!知道爸爸妈妈为你花了多少心血吗?怎么能这么半途而废!”

田玉脸色苍白,拼命地忍住泪水。文秀发泄完毕,心中的失败和负罪感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今天怎么样才是到头啊!居然跟那个辅导员大发雷霆,现在又对孩子这么粗暴。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陋可怕:头发蓬乱,脸色如鬼魅,眉头紧皱,嘴角悲哀地下垂,布满血丝的眼睛发出像凶狠的动物的目光。。。她曾经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很多次,难怪田玉不敢抬头望着她。

她呆呆地望着田玉低垂的头好一会儿,他柔弱的脖颈,清秀的侧面,透明的耳垂,晶莹的皮肤,还有像胎毛一样柔软的头发。真的是人如其名,如同蓝田玉一样的玲珑剔透啊!她想。我怎么老是忘记,老是忘记要小心爱护我精美至极的无价之宝。。。她克制住到厨房做晚饭的冲动,坐到田玉的身旁,轻轻拥抱他,把头靠到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平静一下过分激动的心绪。

良久,田玉说:“妈妈,我的心理真的有病吗?今天那个辅导员说我应该看医生。”

她已经平静下来,心平气和了。

“每个人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的,心理也像身体一样,有时会有感冒发烧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大家都会有的,不要太担心。”

“我觉得我有SAD。”

“SAD?”

就是“Seasonal Affective Disorder。我从网上看到的。因为是冬天,我今天才这样。”

“你想让医生帮助你吗?Anita那么提议是因为担心你,她希望你得到帮助。”

“不,我不喜欢医生。我知道我的问题在哪里。就像The secret 里说的,如果我有足够强烈的改变愿望,我就能自己改变自己。”

“你觉得你的问题在哪里呢?”

“我不善于安排时间,我需要更好地安排时间。”

她心中茫然,是那样的吗?田玉似乎没有说到重点上。

“善于安排时间当然是好的。”她附和说。然后用乐观的声调企图鼓舞他:“今天看来是很糟糕的一天,好多不好的事都发生了,但是最糟的过去后,明天就会转好的。”

“爸爸不是老说,祸不单行吗?也许明天会更糟。”田玉虽然那么说,神情却开朗多了。

“祸不单行啊,今天不是已经又摔了色士风又打坏了眼镜吗?已经不单行了。”

“对不起,妈妈。”

“没关系。”看见田玉微笑起来,文秀也微笑了。“田玉你知道吗,你应该为自己自豪的啊,你自己作诗作曲,是十分勇敢的,老师应该给你加分的。”

“我们班每个人都有创造性的作品,我不算什么特别的。”

“在妈妈看来你的最特别。因为能自己作诗作曲自弹自唱真的很了不起。”她站起来,接着说:“答应妈妈,要学会开开心心的。现在妈妈要去做饭了。”

“Okay,我等一下再出去练琴。”

这天晚上文秀做了很多凌乱而又沉重的梦,先是梦见自己吃力地攀登着一座悬崖峭壁,脚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蓝天白云,但她伸手所及的都只是杂草和荆棘,她气喘吁吁地往上爬,却总是爬不到头。。。然后又梦见自己走进了森林中,脚踩着没入漆盖的腐叶,头顶是摩天大树,不见天日。然后是漫天大雾,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闭上眼睛,伸开双臂拔开挡路的树枝,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朦胧中似乎听到天俊叫她的名字,又隐隐约约听到田玉叫妈妈,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们。她拼命地叫:

“田玉。。。田玉。。。等等妈妈!”

“文秀!文秀!醒醒!你怎么了?”

天俊把她摇醒,她全身都是汗水。

天俊摸摸她的额头,说:“这么多的汗!做恶梦了吧。”起身去给她倒了一杯水,又拿了一条毛巾,帮她擦汗。

文秀喝了一口凉开水,心中的焦躁和郁闷稍解,出了一口长气,说:“我梦见自己在森林迷了路,老听到田玉叫我,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他。”

“你担心田玉了?田玉今天怎么了?”

“他今天在学校不敢上台表演,还在班上哭了。现在他好像对什么都没有自信,我是很担心他。”

“看来5年级时的转学对他影响太坏了。我一直都讨厌信天主教的人,也讨厌天主教学校,他们表面上似乎对人好好,其实什么都压制。历史上天主教杀的人还少吗?那时你要是听我说,转去公立学校就没事了。”

天俊一开始攻击天主教,文秀心里就开始反感:“你怎么老是这样,一棒子打翻一船人?关天主教什么事?”

“怎么不关天主教的事?我们的儿子原先那么开心,到了那个天主教学校,什么都受限制。你不记得那时他说:他不举手就发言会被老师罚站墙角,但是他举半天手,老师也不会点他的名让他发言,后来还非要他见心理医生不可。我怀疑那些天主教教师就是看不起中国人,天主教的坏迹还少吗?天玉那么敏感,他肯定受伤害了!”

她心中的火苗冒了出来:

“深更半夜的不要逼我跟你吵架!怎么老把责任推到学校啊老师的身上?你没想过因为你的悲观,因为你无法给他树立一个男子汉的形象,因为你对他漠不关心才让他那么不自信吗?”

“好!好!我是悲观,我是不知道怎么关心他,我也不像个男子汉。你呢?你就做得很好吗?你就对他关心得够吗?”

“子不教,父之过。没说是母之过!”

“你厉害,我说不过你。我还要睡觉,你继续恶梦吧!”天俊气呼呼地拉开衣柜,扯出一条被子去客厅沙发睡了。

文秀气得七窍生烟。这几年他们老是这样,动不动就大家扯火。说他不像男子汉当然是很过份,她也知道男人容忍不了别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那么说自己,但她真的更不能容忍他看人看事的方式方法。

碾转反侧,彻夜难眠。她爬起来在日记本上写道:

“如果有一条直达心灵的道路,我希望能带着田玉一起走。但愿我能有办法跟他分享曾经感动过我的一切人物和事件,跟他分享我前半生积累的人生知识,从而改变他的悲观人生观。假如人生只能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我的儿子自信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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