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挂钟响了,金属的敲击声显得沉闷。茹•亚当斯抬眼朝左上望了望,已中午12点了。可法式落地窗外还是细雨朦朦,天色灰暗。真希望天能再亮一点。茹知道不远处有座小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可厚厚的阴霾让她什么也看不见。已经一个多月了,望着团团飘浮而过的浓云,茹只能每日回想记忆中苏格兰山野的清秀。
起飞的时间到了。旅客在空姐的指导下系好了安全带,波音747展着它那双硕大无比的翼翅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回旋转向朝跑道驶去。霎那间,两行热泪从茹已经湿润的眼眶滚滚而出。想着此刻还在机场大厅里的父亲和母亲,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邻座的亚当斯先生很怜惜而又理解地递上了印花的纸巾。然而这悲情很快就被骤然轰隆起来的强大引擎声所驱散。飞机开始加速,茹望着舷窗外飞驰后退的地面感到有点眩晕。骤然间飞机腾空而起,茹紧紧抓住亚当斯先生的手臂,她的心也随之飞了起来。
茹•亚当斯闺名杨茹。三个月前豪华的婚礼后当她第一次被人叫Mrs Adams的时候,不由得心中涌出了幸福之感,飘亮的脸颊变得更加灿烂。夫婿的爱意,对新生活的幢憬,使她毅然决定要离开这自小就没离开过的繁华都市,栖徙万里之遥的夫婿故乡。
窗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水珠,眼前无休无至的流云让茹•亚当斯的脑子里感到一片空白。茹离开客厅,到厨房为自己做一杯Cappuccino。厨房一尘不染,每日的擦拭让任何一处都干净明亮。白色的盘子,银亮的刀叉。四个头的电磁炉灶如大理石般光滑,要不是制造商有意地画了4个大小不同的圆圈,实在难以看出那是个能做饭的炉灶,倒更像是工艺品。几个月来,亚当斯太太努力克制着对中国式美味菜肴的留恋,因为那种烹饪方式会产生大量油烟和难以散去的异味,仿拂要玷污这童话般的天堂。她逐渐习惯了苏格兰式简单的烧烤,或几片黑褐色的全麦面包涂上一层薄薄的黄油。
欣赏着机翼下漂浮而过的朵朵白云和时隐时现的河流,田野,山脉,以及像火柴盒般大小的星星点点的房舍,茹•亚当斯时不时右手指指舷窗,左手轻轻地捅一下邻座已经闭眼休息的亚当斯先生。座位前方的微型电子萤屏上用中英两种文字逐渐更新着机翼下城市的名字,北京,莫斯科,华沙。。。茹心中的喜悦和希望越来越强烈。
厨房里飘满了Cappuccino 的淡淡香味。近一个月来除睡觉外,茹•亚当斯最多的自由活动就是移步于客厅与厨房之间。她已好久没到花园散步了。十一月份,树篱已片叶无存,一片褐色。玫瑰树也被丈夫修剪得只剩下矮矮的秃枝。风雨中的花园显得空旷,潮湿,寂寞。只有一片树林后面邻居灰色的房子在摇晃的枝杆后面闪闪现现。厨房成为她最喜欢的地方。炉头上方的辅助照明灯把不大的厨房笼罩在带有柔黄色调而又明暗分层的氛围里,让她觉得温馨和安全。从考究的经人工彩描的细瓷杯壁传来的温暖更加让她有了这种感觉。
飞机的广播里先后传来了机长和空姐因长途飞行而略显疲惫的声音,分别告知旅客飞机很快就要降落伦敦西斯罗机场和有关入境事宜。飞机开始降低高度。白色的云团飞速从机身擦过,片刻间舷窗的下方便出现了清晰的田野,红绿相间一簇一簇的房舍,蜘蛛网似的公路和其上指头般大小一辆一辆的汽车。茹由于兴奋而激动起来。
挂钟又响了一下。茹•亚当斯懒得再瞧那钟,又回到了法式落地窗旁的餐桌椅子上。窗外的天空由灰色变成铅灰色,又变成了黑灰色。淅淅漓漓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茹数着窗玻璃上的水珠,她早已熟悉它们的大小分布和形状,觉得它们真的和珍珠很相像。
爱丁堡的早晨。茹•亚当斯和先生还躺在旅馆的双人床上,享受着新婚燕尔的温存和爱意。经过前一天10多个小时的飞机和5个小时的火车,他们要在这里停留休息一天,然后继续北上。匆匆用过简单的鸡蛋加肉肠早餐,吉姆•亚当斯就迫不及待地要带着自己的中国太太游玩这苏格兰六百年来的首府,达尔文和现任英国首相的故乡。天晴气爽,远远就瞧见一座高处的古城堡,那便是储藏着苏格兰王冠和诸样珍宝文物的地方。他们来到城堡所在的旧城,窄窄的中世纪街道,尖尖的古老教堂,林立的百年建筑,让茹一生中第一次见到以前只在书本里读过或电影里看到的东西。不远处传来了苏格兰风笛优扬的声音。他们循音来到了新城。原来是一年一度的爱丁堡国际文化节。只见魔术杂耍,街头画像,南美印地安摇滚乐队,独自弹着吉它旁若无人的街头艺术家,无不让茹觉得好奇和兴奋。
雨逐渐大了起来。雨滴开始把落地窗的玻璃砸得乒乒作响,形状也由散落的珍珠变为一条条快速下滑的水线。在这座石头砌起来的有着一百年历史的二层六居室楼房外,天色变得更加灰暗。花园里的树篱,樱花树枝的影像变得模糊起来。茹已记不起上次见到太阳或者晴天的日子,也记不清下了多少天的雨。她痛恨雨,痛恨这整日阴霾的天气。她不明白以前怎么那么喜欢雨,那么喜欢在蒙蒙细雨中打着伞到公园里散步,或到湖边看那丝丝细雨落入水中形成的圈圈水波。三个月前,她还不喜欢到处拥挤的人群,渴望着拥有自己的空间。可是现在,不知为何,她却想念起那身边熙熙嚷嚷,挤挤撞撞的人流。
阳光明媚。宽大的福特行驶在从爱丁堡到Inverness 的A82公 路上。茹坐在前排左边的乘客座上,不时地用自豪而又温柔的眼神望一望右侧驾驶座位上的夫婿。Inverness,这不到5万人口,爱丁堡以北300公里的小镇,亚当斯先生童年成长的地方,就要成为茹的第二故乡。公路时而弯曲陡转,时而笔直平坦。远方高低起伏的山峦不时映入茹的眼帘,那山或紫或黛;近处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流遍布公路的两旁,那水或清或澄。忽然,丈夫提醒她朝车子的右方看。茹看到高高耸起的山脉脚下,一条静静躺着的长长湖泊,倒映着山上的红色,绿色和紫色。“Loch Ness (尼斯湖)?” 她以猜测的口吻征询亚当斯先生。“You are right !”. 丈夫肯定的答复让茹兴奋无比。“Can we just stop for a break? ” 茹提议到。“Why not ?”
窗外有了风声。风声渐渐加大,一阵一阵凄沥地吼过。隔着雨线弥漫的法兰西式落地窗,茹看到一个东西,好像是浇花的水壶“窟窟佟佟”翻着筋斗从花园的地面高速划过,同时茹感觉到了房子在阵风中抖动。她不仅紧张起来。就在上星期,她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当地一居民的房顶被大风撕去,这让她对石头洋房的坚固程度产生了怀疑。她也对丈夫的安全担忧起来。就在昨天,新闻报道说大货车被飓风吹翻在路上,数辆汽车还被吹断的大树压扁,车毁人伤。 多日的大风已让她恐惧。尽管亚当斯先生一再安慰她不会有事,但此时茹还是不由地双手合一,低头祷告了起来。
天,瓦蓝瓦蓝,她25年人生中从没有遇到过的蓝;水,那么纯粹,同天色一般样的湛蓝;山,那么清透,那么绿,那么绿中带墨,让很少离开大都市的茹深深吃惊;空气是这样清新,阳光是这样明媚,夏日的Inverness让乍到还生的茹•亚当斯欢喜若狂。她为自己的选择这样的第二故乡感到庆幸,自豪。这个山脚下,碧海边的苏格兰北部旅游小镇,街上游人如织,千种语言,百样肤色,无湖四海。繁忙得商店,纪念品小摊,座无虚席的饭馆让这个小镇充满万紫千红的活力。
冬日的苏格兰却变了脸。
风不停地刮,雨不停地下。近在迟尺的大西洋为这雨提供着不尽的水源,千里之遥的北极好像要吸走整个苏格兰大地的热气。宽大的客厅让茹觉得分外寒冷,尽管自动供暖锅炉的嗡嗡声从早到晚一直都能听到。茹记起了<<圣经>>里洪水灭世界四十昼夜豪雨倾盆的故事。她感到此时此刻,自己就如同被困在诺亚方舟里,忍受着舟外夜以继日寒风劲雨的吹打。也许她比诺亚更艰难。诺亚还有一家八口和双双对对动物飞鸟的的陪伴,而她却要一人在家中承受这份煎熬。 她多么盼望风停雨住,盼望象征上帝与世人重新立约的彩虹出现。那怕一缕的阳光,一小片的晴天也会使她心满意足。她不知道还要等待多少日子。她希望此时此刻,上帝就能饶恕自己。
墙上的挂钟响了沉闷的三下。钟声掩没在窗外传来的风雨声中,竟没有引起茹•亚当斯的注意。茹痴痴地望着窗外的风雨。窗外已完全黑暗。她知道这黑暗不是由于那层层积雨的厚云,而是那朝思暮想却又看不见的太阳已匆匆转出了苏格兰的边界,要到下一个日子才会回来。而这其间,她要在黑夜里等待整整十八个小时。她有些害怕,按了墙上客厅灯的开关,拉上了厚厚米黄色的窗帘。
明亮的吊灯顿时让宽大的客厅温暖起来。隔绝了黑夜,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变得遥远起来。茹想起了母亲。趁着国内还不太晚,她在电话上按了长长的一串数字。电话那头传来了母亲疲倦的声音,“茹,侬没事吧?” 。“没,就看看你们睡了没有” 。茹•亚当斯是没有什么事。这个远离城市的宁静的苏格兰乡村能有什么事。她只是忍受不了这无边无际的寂寞和黑暗,和母亲的闲聊能让她暂时缓解这犹愁。尽管每逢周末,亚当斯先生带她到十八英里外的镇上购物,喝咖啡,甚至还在唯一的一家中国餐馆吃饭,她早已对那些门可落雀,物品匮乏还样样都标着中国制造的商店不感兴趣。狭窄,潮湿,几无行人的街道也让她提不起精神。
和母亲通完电话,茹的心情好了许多。亚当斯先生还有三个小时才能下班。茹忘却了这个两层石头洋房外面的黑暗和风雨。她要为自己作一个美好的计划。等到风停雨住之日,也许在来年的春天,她要先学驾车,她要不再惧怕苏格兰乡村的陡坡弯道,她要领略苏格兰美丽的春天花朵,空气,阳光,蓝天,然后到镇上找份工作,或者搬到城里,阿伯丁,爱丁堡,甚至伦敦。
两柱移动的灯光照在窗帘上。茹知道是夫婿回来了。她迫不急待地去开门。。
秋风楼 2007-01-10 写于LEEDS家中
挺好,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