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典小说:落梅妆(续)

(2009-06-11 14:12:54) 下一个

前言

二零零五年,网络才女林旖旎美眉的古典悬疑小说《落梅妆》在各网站转载,人气极高。原作在结尾处留下一个悬念,征求续写作品。慕绢不才,受林美眉力邀,庶竭驽钝,做狗尾续貂之尝试。各位看官若欲一睹原作丰采,可到谷歌上任意搜索。




黑沉沉的夜。善府。后园。
 

 

大小姐嫩蔻手挑一盏琉璃灯,花遮柳隐,掩掩映映,一路逶迤着闪入吴管家卧房院内。 

内吴南陌孤灯独坐,愁眉紧锁。直到嫩蔻轻轻扣门,他才突然惊觉,慌忙將小姐让进屋中,俯身行礼道 : 刚才竟没听见小姐来。已经入更了,小姐不早早安歇,难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

吴管家不必拘礼,蔻轻轻一笑 , 径直走到炕桌边坐下。 

近一月来,家门连遭不幸。若非管家独力支撑,叫我们姐弟幼子孤女的,可怎生支应┅┅说着就红了眼圈儿。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吴南陌扑通跪倒 , 我到善府九年 , 蒙老爷错爱 , 从没拿我当下人看待。如今主人家遭了难,正是我吴某报恩的时候。扶助幼主是我的本分 , 不敢承小姐如此夸奖。

小姐拭了泪,看了跪在地下的管家一眼,又 : 这几夜噩梦连连,心神不宁。想我家世代积善,不知为何缘故横遭惨祸。欲到庙中进香祈福 , 管家能否随我前往?

这几日府上忙乱,恐脱不开身。再说,这些个事体等到明日再吩咐也不迟,小姐还是先回去安歇,保重玉体要紧。吴南陌垂首恭敬地说。 

---- 蔻轻叹了一声 ,

我早知道我是号令不动的。就连老爷太太在日都是如此,如今走的走,散的散,更无人肯依我一件的了。

吴南陌赶紧又把头低下,连称不敢小姐要进香 , 这有何难?明儿就可安排。顿了顿 , :

夜深了,路黑。我亲自护送小姐回房吧 ?

蔻没有言语,盈盈走到门口,叫门外的丫鬟“小蕊!”。 



小姐走后,吴南陌无暇猜测小姐的来意,他还要继续地冥思苦想出一个对策,因为他感到一个潜在的威胁已经逼近。 



蔻坐在床上发呆。家中惨祸,一月来孝服常现,哀声不绝。嫩蔻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但是凭直觉,她感到这个吴管家知道些什么。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容色略带忧郁,仿佛总藏着无穷的心事。但那到底是什么呢。嫩蔻这样想着就迷迷糊糊过黑甜乡去了。 

在睡梦中忽听得有人唤自己名字:蔻姐姐!,嫩蔻睁眼看去,朦胧中一个浅绿的窈窕身影正站在帐外。她惊跳坐起,目瞪口呆地发现,那正是一月前溺水而亡的香肩。 

香肩妹妹!我以为你┅┅

香肩秀尽湿,曹衣出水,脸上的表情似悲还喜。这阖府上下,能说句体己话儿的,就只姐姐一个。咱们好了一场,如今要走,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姐姐。

蔻闻言,就要拉她双手,可身子竟丝毫动弹不得。 

“姐姐如今没了爹娘,又无长兄可以依靠。羊羔陷在虎狼群中,但求忍耐自保罢 了,万不可以身涉 说毕,转身欲去。嫩蔻连忙喊道:香肩妹妹留步!妹妹可是为人所害?

绿衣少女微转回头,低声说:记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香肩!蔻大喊一声,惊醒了。挣的一身冷汗。披衣坐起,香肩话语历历在目,竟不知是梦是真。思想自己蒲柳弱质,上失双亲庇佑,左右又无长兄依靠,连唯一惺惺相惜的知心姐妹香肩也撒手去了,真是情何以堪。想到这里,不由秀眉微蹙,长叹了一声。 

吴南陌从被窝里伸出手到炕桌上够灯盏,打算一口吹熄。忽地发现炕桌腿边有一件物什,不由一下子坐起身。手里捡到的是一个葫芦绣香囊。浅蓝的底子,绣着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股淡淡的幽香,若有似无。蔻┅吴南陌把玩着小小香囊,陷入沉思。 


冷月孤窗,嫩蔻辗转反侧,再也难以成眠。关于香肩,有些细节在此时清晰地浮上心头。 

那天傍晚,小蕊神秘地跑进绣房,悄悄地告诉她:二姨太屋里的香肩,披头散发把自己关在房里,已经一天没吃没喝了。

蔻一惊,忙问:为的什么事?

小蕊吞吞吐吐地说:说了,小姐可别说是我说的。

蔻着急地点点头。 

刚才听大太太屋里的小梨说的,老爷今儿早上收了她。可她是断断不情愿的。蔻心里一紧,只听小蕊又说:若是旁人家倒好,或生下个一男半女的,抬举她成了姨娘;顶不济也是个通房,有得享用。可咱们家么 ......

蔻皱了皱眉,训斥道:们这些蹄子,难道没听人家讲过,谈人闺阃,要下拔舌地狱的 ?

小蕊一撅嘴:好心告诉小姐,反怪我嚼舌根子。

蔻叹了一口气,问:多晚子啦?今儿中午吃的鸭羹汤还有么?

时三刻了。汤还有的。我这就给小姐装在提盒子里去。

蔻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这小蕊本来叫小梅,因犯了二姨太梅妆的名讳,改作了小蕊。偏她又爱打听各屋的事,又伶俐,倒也会讨主子的喜欢。 

蔻提着描金食盒,一路走一路凝眉细思。该怎么劝劝香肩呢? 


香肩八
岁时由二太太带进府,柔顺恭谨,言词清楚,渐长成时又做得一手好针凿。嫩蔻虽嫌厌二姨太妖妖乔乔,虚情假意,却最是欢喜香肩这女红,常跟她一处学绣;又见她伶仃一人,免不得多看顾些。二人只差得一岁,耳鬓厮磨,无话不谈。走动得多了,有耳报神说与大太太,母亲便申斥最没个主子架子,让奴才们看笑话。嫩蔻表面上假意应承,不过敷衍,私下里却还常顾着香肩。无人时节,恣意玩笑,直呼名号,情同姐妹

 

残阳如血,照进后跨院。平素清秀利落的香肩,如今头发散乱,双眼红肿,樱唇上尽是狠咬的牙印,正独自坐在炕上靠着墙发呆。 

蔻心有不忍,对面坐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虽说她是老爷太太的亲生,堂堂的大小姐,但平素父亲严厉寡语,极少在她面前露个笑脸,又因为生意缘故,常常出门在外,故此父女情分淡泊。母亲虽说怜她自小身子柔弱,饮食起居,无不精心,疼爱有加,但这几年心思全在轩儿读书长进上面,莫说闲谈,请安也叫她免了,有时一整天也见不上面。连她的终身大事,也一拖再拖。再则母亲性情刚烈,待下人一向唯恐不苛严,嫩蔻劝时,反遭母亲怪她懦弱,纵容坏了丫鬟婆子,上下没个体面。就是对老爷,母亲见天也是防贼一般,可是又何曾防得住?想到这里,嫩蔻深深叹了一口气。 

香肩仿佛被这一声叹息惊醒,一颗泪珠滚到衣襟上:小姐┅┅再晚来一步,怕是见不上面了。

蔻听得平日厮好的香肩却又改了口叫小姐,心如绞。不觉眼中也落下泪来,忙劝:这是说的什么话!往日里还说你最是个心宽的人。好姐姐,我也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不过事已至此,保重身子要紧,哪至于真的就咒起自个儿来了?

香肩不答,干咳不已。嫩蔻心里难过,一面替她轻轻捶背抹胸,一面劝慰:“妹妹别怨恨老爷,母亲常说,男人都是如此。

香肩喘过一口气来,双眼直勾勾的并不看嫩蔻,自语道:我只恨自己。这些原都是我的命。不洁之人,天理难容。如今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我了。

蔻只道她一时说的气话,转身欲开食盒。却见香肩裙下压着张纸头,拿过看时,原来是一张签诗帖,上面只有四句: 

意外姻缘不是真,无端邂逅两逢亲。莫愁底事难成就,自有穿针引线人。 

蔻猛地记起,清明时节香肩曾去观音寺里求过签,回来后还拿了签诗给她看,央她读解。当日香肩还惊疑不定地追问:这个不像好话,难道说我嫁得不济么?那媒婆又怎么了?时节自己还安慰她:签上的话,从来颠三倒四,故弄玄虚。不过糊弄俗人的罢了,且别信它就好。是了,大约就是这么四句。 

香肩看着她手上的纸,点点头,凄然一笑:应验了。好一个两逢啊。这穿针引线人,正是害死我之人。

蔻茫然不解地望定她:“妹妹说的什么?谁要害你?

就是死了,也休做个无名鬼。香肩挣起身来,搭着小姐肩头低声说:我娘是绍兴孙小娥,我本名秋姐。与你姐妹一场,此生已足。将来清明坟前,若得你探看,只叫秋姐名号,莫再提香肩二字了。然后,仿佛疲累极了,她合上了双目,不再答话。 

蔻心事重重地离开。晚饭才摆上桌,香肩的尸体就被打捞上来了。 



然而
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头。不过月余,异母弟弟昭儿,母亲,丫鬟香奁,父亲和二姨娘,竟纷纷撒手去了。嫩蔻流尽了眼泪,隐隐感到仿佛一个诅咒落在善府头上。她决定向吴南陌打探,他终日紧闭的嘴里,一定有秘密。 



吴南陌望着窗
棂上摇晃的树影,睡意全无。他盯着手中精致的葫芦香囊,暗想:小姐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什么大事,非要夤夜造访。难道是小妮子看上我了?他又把香囊凑到鼻子前嗅嗅。看伊年已十六,情窦初开,莫非是要跟我演一回《情挑》?吴南陌啊吴南陌,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切不可在儿女私情上起意。一招疏忽,你和轩儿都是万劫不复啊! 

转念又想想不对,小姐家教森严,闺门向来严谨。那么,难道是她对我起了疑心?!想到这里,吴南陌一骨碌坐起来,吓了一身冷汗。那个隐隐的威胁,仿佛又压上了头顶。 

那日  他从灵堂返回后院,夜已深了。一间仆人房居然还有闪烁的烛火。他蹑手蹑脚走近,听得里面有人在低低的说话。 

要是贤大爷还在,善府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田地!一个沙哑略带喉音的男人声气,听上去颇有几分醉意。 

说的这个贤大爷,可是故太太的亲哥哥,早丧的那个?一个年少清脆的女孩儿声音问。 

丧?丫头,你不晓得,原先老爷太太在日,不许议论,只说是早丧。可没那么简单咯。这话讲起来也有三十年哉。癸卯年我刚进府,还不到十九。太太那辰光也就小姐这么大吧。先老太爷一家四口父慈子孝,乐善好施,对下人极是好的。那年七月初一鬼门开,贤大爷陪着大奶奶回淮安娘家省亲,船过洪泽,遭了水匪。作孽哦,上下七八口都给贼人杀了,财物尽被抢掠,就连奶娘怀里抱的小少爷也给贼人掳了去。亏得我机灵,装死逃过一劫,奔回来报信。老太太当时就气死了,老太爷也一病不起。眼看着绝了后,这才招了老爷入赘的,哎——

那小少爷后来被贼人怎么样了?

这就不晓得咯。你没看见过,那小少爷生得好,又不甚啼哭,一逗就冲人嘻笑,见了的没有不爱他的。因他生来左耳垂上多了两个肉珠,故小名叫做珠儿。听说有个老道断他命硬,只说是什么凶险也害他不得的。阿弥陀佛,要是小少爷当年侥幸不死,如今作兴也有三十一二了。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吴南陌正转身打算离开。这时屋里人又开腔了: 

未想到啊,三十年后,善府的祖宗家业眼看又要守不住咯。

唷,爹,你可是老糊涂了?少爷小姐不是都在吗?又有个衷心耿耿的吴大管家,满扬州城里谁不夸咱家忠臣义仆,古来少见哩?

呸,什么忠臣义仆!你当是他安着啥好心肠!

吴南陌一皱眉,又把身形隐了隐。他已经听出,这对父女,正是二管家福贵和小姐房里的丫环小蕊。 

你看他如今大权在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恣武恣。他是什么东西!不过老爷捡回来的一条快饿死的野狗,如今也耀武扬威起来了。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打量我不晓得!早晚有一天教我治了他,他才晓得爷爷不是好欺负的!齿明显含糊起来了。 

爹,你就不能少喝几口?辰光不早咯,我也赶紧去罢,免得小姐寻我。

吴南陌迅速转身,悄悄走开。是了,自己进府之前,最得老爷信任的显然是福贵无疑。可是自己精明强干,小心妥贴,很快取代了福贵成为老爷的得力帮手。这老狗不平也是自然。可听他言语,难不成抓住了自己什么把柄?自己的瞒天妙计,万无一失,连梅妆都成了屈死之鬼,到底还有什么破绽吗?还有那个珠儿,算起来他才是善家的正根儿。三十年前那个小少爷,难道真的没死?吴南陌几天来为了这个寝食难安。 

吴南陌回想起这一节,暗暗心虚。坐以待毙不是我吴南陌所为。过几天送灵柩回江宁,路上找个机会收拾了这老狗才好。至于小姐,不管她是有意还是疑心,我且装聋作哑,赶紧请江宁族中长辈给她说个人家,速速嫁了出去,我父子这分家业方才守得踏实。 



第二天上午。善府咏芬堂。
 

吴南陌躬身道:护送老爷太太灵柩返回原籍的事,我已请人择好了日子。本月初八就往法净寺迎灵柩起身。不过还有四五天的辰光,众多事项待要张罗。进香的事,我差福贵带几个妥贴人跟了小姐去罢。

蔻嘿然不语。管家又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说:昨儿小厮在后园拾得一个香囊,怕是小姐屋里姑娘们掉的。蔻还未答话,身后的小蕊早接过去,叫道咦,好似小姐的那个!吴南陌瞟了嫩蔻一眼,向小蕊说:好生伺候小姐。然后告退下去。 



当日。
扬州城外观音山功德寺。 

这功德寺因供奉一尊南海观世音菩萨颇为灵验,故俗人又叫他做观音庙。寺处山巅,以块石垒基,气宇轩昂,楼殿参差,红墙高耸,古树蔽日,好一个清幽所在。 

蔻过得山门,又穿过一大片紫竹林,见面前正是圆通宝殿。进殿盥手焚香,抬头仰观,只见那白衣观音大士趺跏端坐莲花宝座之上,左手捧净瓶,右手执杨柳枝,眉眼微垂,面目慈悲。善财童子与龙女侍立两旁。嫩蔻不由双膝跪倒,虔诚摩拜。 

小僧递过签筒,嫩蔻一面慢摇,一面闭目默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我善氏一月之内,连殒六命。其状可悯,其因可疑。求菩萨保佑家宅从此平靖,疑情得释,姊弟相保。

签在筒内哗哗做响,却并无一枝掉出。嫩蔻刚觉诧异,只听啪嗒一声,已有一签落在蒲团前,却是个八十一签中吉。老僧捧过签薄,查出签来,那四句诗道: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蔻怔住了。这不太像她平时见到的那些语意含糊,言辞闪烁的签诗。小蕊扶起她向外走,跨过门槛时嫩蔻一个不留神几乎绊了一交。这时后面有人叫:女施主留步。一个头皮剃得发青的小沙弥,双手合十,向她躬身道:师父有请。

净室内,嫩蔻无心喝茶,信手翻看一部《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手指落处,却是: 

诅咒诸毒药 所欲害身者 念彼观音力 还着于本人

阿弥陀佛。只听门口有人轻轻念了一声佛号。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僧人走进来,深施一礼。嫩蔻连忙起身还礼。贫僧净机,冒昧请善小姐来叙话,实有事烦问。如有冒犯,还望乞恕罪。

师有事,尽管明言。

方才见小姐着孝,不敢动问。向贵府家人打听,才知底细。阿弥陀佛。本不该再惊动小姐,不过 ┅┅” 净机略一停顿,说:八年前,贵府姨奶奶到此进香,曾收留了一个孤女叫秋姐的。此事小姐可知道么?

蔻心头一动,想起香肩托梦之事。她点点头。 

她的娘孙氏病重不治,当时草草葬在后山。这几年,女孩儿常来扫祭亡母,岁清明还来过。其时曾求得一枝签,看得我也不解。她走后便拿给我师看了,我师连道可惜。

净机至此停下话头来,抬头看了嫩蔻一眼,问:如今这个秋姐可还在府上?

蔻一阵心酸,哽咽道:“不幸于一月前溺亡了。

阿弥陀佛,可惜可惜净机稍一沉吟,又说:只因师傅曾吩咐过,若有朝一日她再回来时,只给她看这个,引她到后山明月庵落发。净机向袖中取出一封书信 , 日前师傅坐化了。我心里惦记这书信的事,见到府上来人,故此探问。

蔻含泪道:师傅只管将书信交与我罢,替她烧纸时也好一同烧掉。迟疑了一下,又问:师傅相信果报么?

净机一楞。嫩蔻又说:我家连丧人口,不知是怪力乱神,还是遭人设计。若论起果报来,先考在世时节最是积德修福,却不知为何至此。倒看那些寻常人家,反得享百年。

小姐,古人讲「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只看他得享百年,个中滋味,其实如人饮水。大凡修行者,讲究福德,因缘,善根三样俱足,缺一不可。小姐何不在家中供奉观世音菩萨,早晚功课,以结善缘?

家中佛堂,本有供奉。只是我从未用心。师傅的话,如记下了。

扶灵回宁的前一天,嫩蔻受了风寒,发起热来,第二日竟不能起床。大管家吴南陌只得留下福贵看家照应小姐,自己陪同少爷出发。动身前,吴南陌找来福贵,交代家中诸事。他死盯着福贵,一字一顿地嘱咐:留意门户,小心烛火。记着:祸从口出!贵慌张垂下眼帘,唯唯诺诺地答应。 





五月十六。善府佛堂。

轮圆月性恒明。 

 

蔻敲着木鱼,正在持诵《莲华经普门品》。大前日,一个小厮回来报说,少爷和吴管家在江宁那边事情已办妥,这一两日就回程,算来也该到家了。 

蔻诵到念彼观音力,波浪不能没时,想起香肩,不觉黯然神伤。她一时无心再念下去,于是立起身来,走到香案边的经柜旁,翻出了一封书信。在烧掉它之前,嫩蔻打算看看大师究竟告诉了香肩什么话。 

蔻挑开信封,抽出信笺。一张素纸上,写着这么几句: 

车 中猴,禾中走

一日夫,泰旱出

孕无子,仍乏人

爷不聪,釜底空

这是什么诗呢?嫩蔻看了一回,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有人在门外轻轻咳嗽了一声。嫩蔻转头看时,原来是帐房的江先生。江先生本是绍兴人氏,写算皆精,人物方正,颇受善府上下敬重。老先生走进来施礼道:方才见小姐诵经,不敢惊扰。

先生可有什么事吗?

此事竟难开口。想我到善府十八年来,深受先老爷太太器重。常感惭怍,粉身难报。争奈天不假年,先老爷竟┅┅

先生有话,不妨明言。

近来年齿渐增,力不从心。有意告老还乡,以养残年。

吴管家这一两日即回,先生向他说明便可。

如此多谢小姐。老朽告退。

慢!先生且替我看看,这是什么?蔻递上手中纸笺。 

江先生略一沉吟,摇头晃脑地说:此乃字谜也。中猴’,是申;禾中走,是穿田而过,田出两头,还是字。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一日,是个字;泰旱出还是个字。孕无子仍乏人皆是字。至于爷不聪釜底空么,说的是一个字耳。申春乃父 不知小姐从何处得来的 

蔻脸色有些发白,忙说:只是偶然在道上拾的。忙又问:先生可听说过孙小娥的名号?

岂止听说,这孙氏原是我的同乡。早年曾在府上浆洗,后被先太太所逐。哎,作孽作孽。江先生连连摇头。 

为何逐她?

这个┅┅小姐闺阁清静,还是不问为妙。

请先生务必告知!

哎。小姐执意要问,老朽无可奈何。只是┅┅也罢!她因奸成孕,败坏门风,故此┅┅

江先生告退出去了。嫩蔻只觉得两眼前一阵发黑,她听母亲提起过,申春正是老爷娶亲前的本名,入赘之后,才改作善春的。 

申春是你的父这就是大师留下的秘密。这话若是对自己说时,的确不差。可是很不幸,这是大师写给香肩的。如醍醐灌顶,嫩蔻一下子明白了香肩临死前说过的:应验了。好一个两逢啊。原来香肩,不,是秋姐,真的遇到了她的父亲和妹妹,可惜是在如此不堪的情形之下。 

这时,佛堂外有人慌张跑来,一路高喊:小姐,大事不好了! 




五月十五 ,夜 扬子江上。 

千江有水千江月。 

 

天色渐暗下来。吴南陌心烦意乱地按了按乱跳的右眼皮,高声问:前面到了哪里?

再有一个时辰就到瓜州了。吴南陌略略放下心来。瓜州渡口,客栈云集。找个下处歇上一晚,明日就可到家了。 

船行至一片水草丰茂之处,忽然有几艘小船冲出,飞速靠拢近前,十几个黑衣人跃上船来,跳动的火把照得钢刀雪亮。为首一人,年纪约有三十出头,身材高大,浓眉冷目。船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叫哭喊。 

寨主,今儿出门真是触霉头!

一个络腮胡子的短粗汉子快步走到首领跟前:这般体面的一艘好船,货物一分不见,金银也无多少,见他们又都带着孝,只怕是个奔丧的。想俺们早先在洪泽时多么威风痛快,何曾如此窝囊过!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吆喝:寨主,抓了个小的!

两个喽罗拎小鸡一样揪着善轩扔到头领跟前。可怜娇生惯养的少爷,被唬得筛糠一般乱抖。 

恰在此时,一个男子跌跌撞撞扑过来,护住善轩,嘶声嚎叫:大王饶命!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过我家少爷,善家情愿倾家荡产孝敬您。

一个喽罗用刀尖一指,粗声粗气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扬州善府的管家吴南陌,情愿修封书信,着人回去银子赎出少爷!大爷们今天若是杀了他,岂不是失了到手的钱财!

头领大笑:乖乖隆的冬,好一个义仆!趋前一步俯身问道:你家果真肯赎人?你不是耍大爷我吧?

不敢不敢!除非我不想活了!吴南陌连忙应道,一面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突然,他呆住了:火光里,眼前的汉子左耳垂上,赫然长着两粒肉珠儿! 

短粗汉子着急地嚷嚷:寨主,休信他花言巧语!难道忘记了?十年前在洪泽吃了官兵暗算,老寨主临终前吩咐抢他的,不绑他的。此处离瓜州不远,不宜久留。休跟他罗嗦,一刀砍了,卷东西扯了罢!

吴南陌闻言,跃身而起,拖了少爷,望船舷边猛冲。数个喽罗抢上来,吴南陌闪躲过几个刀锋,抱着少爷扑通倒栽进水中。身后大乱。 

吴南陌吃力地拖着善轩,趁黑摸上了岸,回头见船已起火。他轻轻唤着:轩儿,轩儿,不见回应,定睛细看,发现善轩右颈有一道刀痕,兀自冒着血水。


五月十六。善府佛堂。 

只争来早与来迟。

小姐!二管家福贵气喘吁吁地奔进来跪倒。出了大事了!知县大人派人送信来说,少爷的船昨夜在瓜州遇了水匪┅┅

说什么!

送信的说,船被烧毁,人一个没活!叫咱们家去认尸呢。

蔻顿觉天旋地转,身子晃了一晃。福贵连忙扶住,大叫:快来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嫩蔻忽然被惊醒,发觉自己睡在床上,耳旁有啜泣声。她睁开眼,小蕊正守在床边,双眼肿的桃儿一般。小姐,你可醒了。我爹来问了几次了。现还在外面候着。说着扶她坐起,端过一盏药汤来。 

贵闻声进来,跪下道:事已至此。小姐千万保重金体。这里面原有些隐情,事到如今  我也不得不说了!

转向女儿:小蕊,你且出去。见小蕊走出,方才说道: 

上个月老爷书房走水那天,我原不在家的。因在外面吃醉了酒害怕老爷责罚,躲到半夜才回来。走到后院关二姨奶奶的屋边,听见有男女嬉笑之声。我寻思二姨奶奶已然疯癫,如何还有男人声音,便去看。谁知却看见了不好看之事。

蔻目露寒光,直盯着他。 

是吴管家!我听那二姨奶奶说话如常,根本不疯。两人还说什么,干掉了这老狗,家业就是你我和轩儿的了。我心惊胆战的,就没敢再听。那夜果然出了事。我前思后想,若是这两人合谋害  主子,如何二姨奶奶也丢了命?又为何提起大少爷?

贵抬头看看小姐,又说:出生只相差半个时辰 ... ... 难不成是 ... ... 两个少爷掉过包?!

蔻歪在枕上,浑身无力,头痛欲裂。她把这一切想了又想。轩儿并非自己的亲兄弟;香肩却是自己的亲姊妹;一贯积德行善的父亲诱奸寡妇;同父异母的姐姐不幸落入好色主人嘴里,而此人竟是其生父!母亲辣手除掉二姨娘之子昭儿,费尽苦心反害的是自家骨肉;二姨娘图谋与吴管家一道害死父亲,最后自己也葬身火海;吴管家处心积虑谋得善家财产,转眼间又成镜花水月┅┅嫩蔻抬头望向外间壁上所挂一幅足踏鳌头,手执杨枝的白衣大士绣像,忽然想起在功德寺求得的签诗来。 

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就是现世报吗?蔻痴痴地想。


东方渐露鱼肚白,蒙蒙的雾气在江岸上弥漫。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男孩早已冰凉的尸体,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一边喃喃地念: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天已经大亮。观音山笼罩在一片明媚的阳光里。嫩蔻白衣素容,独自一人沿着蜿蜒小径缓缓上山。远处绿树荫里,露出一座庙宇的宝蓝色的匾额来,上面依稀是三个金字:明月庵。 

[ 完 ]


代跋 

自写续集以来,冥思苦想,甚至可以用食不甘味来形容。毕竟文笔有限,力不从心,生怕辱没了原作,辜负了林美眉邀我续写的一片盛情。所以自己原先设想的许多情节,都因为有明显的破绽,而一再改动。 

在研读林美眉原作的过程中,我发现其实它是有史实作背景的。例如:文中的法净寺确有其寺,原名大明寺,清廷因讳大明二字,曾沿称栖灵寺。乾隆三十年( 1765 ),乾隆第四次巡游扬州时,御笔题书题法净寺。而 1980 年,为迎接鉴真大师像从日本回扬州 ,又将净寺复名大明寺 

在中国历史上,清代扬州经济的代表性行业有以下几个。首先是漕运,主要是粮食和盐的运输;其次是金融。由于扬州是全国官盐最大的集散地,大量盐商聚集于此,因此带动了银庄的发展;再有就是娱乐业和服务业。自隋唐以来娱乐业就是扬州的支柱型产业,歌舞艺人、高级妓女、诗人、书画家不计其数。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清军的江北大营屯建于扬州。为了避开战火,南方的粮盐改道上海经由海路运输到北京。太平天国运动结束以后,京杭大运河河道淤塞严重,无法通航,扬州因此而迅速地衰败下去。据此我考证出两点: 

1 )林美眉的原作故事,发生于 1765 年(更名法净寺)到 1853 年(建立江北大营)之间;
2
)富豪如善家,不是盐商,就是开钱庄的。 

所以我在续写时,也尽可能找一点实际的背景。为此我这个从没到过扬州的人,还特意谷歌了一些扬州的风物地理,饮食菜肴乃至方言土语,算作将勤补拙。我之所以在扬州众多的古刹名寺中选取观音山的功德寺,一则它的别名叫观音寺,可以呼应一下原作;再则,一般佛教寺院中供奉释迦牟尼为主座,而功德寺主殿圆通殿主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正与我的初衷不谋而合。主殿西南也确有一片紫竹林。又比如轮圆月性恒明,典出十方普觉寺(北京的卧佛寺)主殿的匾额性月恒明;明月庵的名字也暗含此意。而千江有水千江月也是表现佛家至高境界的经典偈语。 

毕竟因为时间仓促,本文的制作还很粗糙。比如人物的衣饰,厅堂的摆设等都没有描写;又比如因为结局改动较大,最初写的有些情节是赘笔。另有一些细节(如孙氏临终前对大师交代秋姐身世;洪泽湖水匪遭剿而流窜别地,珠儿少爷被水匪首领收为义子养大等等)是暗含的,未加铺陈,不过相信列位看官早已了然于胸。总之自揣才疏学浅,只能尽个人最大努力以不负大家的厚爱。 绽之处,还请各位方家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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