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前几天,我的两个八岁和六岁的儿子,各自从学校拿回来两本杂志订阅单,上面介绍每本杂志的风格和内容以及价钱,还有一些用来订杂志的表格。
昨天吃过晚饭,兄弟两个就商量着出去卖杂志。在一番准备并征得了我的同意之后,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本订阅单出了门。
两个小时之后,孩子们回了家,战果是订出去两本杂志。我检查了孩子拿回的钱数和客户填好的订阅单,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下面的程序就是孩子把订阅单和钱交给老师,然后学校把杂志按客户填好的地址邮寄过去。每本杂志12块钱,两本一共24块加币,虽然钱不多,但我内心很是感动,感动于订阅杂志的男士或女士对两个不期而至的陌生孩子的信任。同时,这份水晶般纯净的信任,也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前三十年,发现那些所谓的成熟、历练,此时似乎泛着一丝丑陋、小气、卑微甚至猥琐。
于是,沉渣泛起,一件印象极深的往事,带着污泥恶臭,从记忆的深潭浮出。
那是大三的寒假,跟随同宿舍的老幺去广州玩了半个月。临近春节的时候,我坐火车向北,回家过节。正赶上春运,那种人山人海、波涛汹涌的大场面,把我的神经中枢刺激地不轻。好在没有随身行李做累赘,我几乎是脚不沾地,便被周围人连夹带拽地拎上了车。
车厢中的阵势可以用一大坨让人不爽的东东来形容,仿佛镇关西的肉铺子,一条条挂着,一摞摞摆着,一块块码着,没有私密空间,没有男女大防。在这个人肉加工预备车间里,惊魂未定的我刚刚觅到一个立锥之地,斜上角一个半悬半吊在空中、并拥有一张学问脸孔的仁兄开口说到:“同学!”
这一声同学,亲热地就如同在黑暗中苦苦寻觅组织的地下党员,终于见到亲人的那一刻。一声同学,就是一声同志,唯一的不同是后者需要四只手重重地缠绕在一起,而我与这个文化青年则立刻以目光缠绕在一起,激情四射,暧昧无穷,释放着彼此的信任。
接下来,文化青年和我进行了诸如你是哪里人、在哪个学校、什么专业等等的标准化信息交流,彼此的信任逐渐增加的同时,神经也逐渐地放松。但说着说着,文化青年便陷入了忧郁诗人的境界,那份若有若无的飘忽,立刻将我怜香惜玉的情愫勾引出来,便如争着往渔网中跳的弱智鱼,主动问到:“学兄好像有什么心事?”
“嗨,不说也罢!”文化青年吞吞吐吐。在戏文里,一般这样的台词之后,要加上一声高亢的痰嗽声,才会效果十足,文化青年行家里手,当然也没有例外,一声委屈的痰嗽,把我的同情心和好奇心稀里哗啦扯散了一地。
“说来听听,保不准我能帮上点儿忙。”我不但跳到人家的网里,还急不可待地要跳进人家已经冒烟的油锅里。
又一番犹犹豫豫的表演后,文化青年说到:“我刚才上车,被一帮家伙挤地都变形了,正庆幸自己终于上车了,发现钱包被挤没了。我还没有买票,下车后除了补票还要买汽车票,这可怎么办啊?”说完这话,文化青年立刻变成了被逼债的杨白劳,其凄惨的表情,让人不动恻隐之心后半辈子非活在自责中不可。
我沉吟的时候,杨白劳低头不语,耐心地等待我的内心挣扎。“我手里还有些钱,不行你先拿去救救急,反正我下火车就到家。”我虽然不是佛教徒,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这事还是耳熟能详的,再加上同是学生,哪能就不拯人于水火之中呢?所以我慷慨陈了词,表示愿意帮助他。
我终于如愿以偿,直接跳到人家嘴里,连锅碗刀叉都替人家省了。
“同学,我一看你就是个热心人。感动我的不是你的钱,而是你对我的信任。”杨白劳又变回了文化青年,眼睛有些发红地看着我说。助人是为了自己乐,所以我也有些激情澎湃,象被邪教教主施了法术,就差激动地全身发抖、口吐白沫了。
“这样吧,你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让我爸爸赶紧把钱给你寄去。这个是我爸爸的姓名、家里电话和工作单位,一旦两周之内你没有收到钱,就给我爸爸打电话,看是不是地址有问题。”文化青年一脸的严肃认真。
留下几十块钱的零钱,我把300块钱的整钱给了文化青年。他得体地再次表示了他的感激,不多时便在中途下车了。
直到春节过后我返回学校,才想起依然没有收到文化青年的汇款。于是翻出他留给我的那张小纸条,把那组数字打过去,竟然是一个街道办事处的电话,结果自然是查无此人。
时不时地,我遇到类似或非类似的事情,一点点地在我心里对陌生人筑起了万里长城。随着经历的丰富,我对陌生人的信任度几乎降低为零,甚至是赤字。用老江湖的话总结一下:这孩子历练了,成熟了。
多年以后,全家移居加拿大,赫然发现,自己在国内用血泪换来的人生感悟、处世哲学、情感经验等等,在这里完全被翻了盘。
有个朋友,在多伦多开着一家小杂货店,每天早晨七点开店门。而在七点之前,牛奶公司送牛奶四箱,面包店送面包一大筐,新闻业送报纸四五种四五大摞,所有这些,都是放在店门口,直等到朋友去开门,才被拿进店里。从店往前走10米到15米的距离,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每天都有一些上早班的人在那里等车。而朋友开了将近一年的店,除了丢过两份多伦多太阳报,其他东西没有丢过。
发现在这里,很容易被别人信任,享受别人信任的同时,也愿意对别人付出信任。在这样的信用环境中,我心中的万里长城慢慢丢砖卸瓦,风雨飘摇,所有紧绷的神经渐渐回归本位,自己也越来越轻松、自在。看过《色戒》中易先生的脸吗,其实他是很痛苦的,因为他怀疑一切,一切也便怀疑他。
相信在这种彼此信任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们,也会持着对周围宽容与信任的态度,因而使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大环境,处在一个良性的循环,这应该是一件代代相传的宝物。
苏犁末
2007年10月27日
经常很羡慕我的孩子,可以在一个相对简单的环境里成长,则内心更淳厚更宽容。
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