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军节忆父亲 (III ,结束篇 )
五十年代末,公安军取消。父亲随公安军文工团的大部分人转入全国总工会工人文工团。
1959 年,由父亲执笔创作,一出反映新中国妇女解放的话剧上演后,受到观众和专家们的好评,并荣获 1959 年文化部颁发的建国 10 周年优秀剧目奖。候宝林观后曾对父亲说,你这里头有我们相声的玩意儿。以后,上海人艺,八一厂演员剧团,青岛话剧院,广东话剧团等几十个地方和部队文艺团体都曾先后将它搬上舞台。
1964 年,根据雷锋事迹,父亲创作了独幕剧 << 伟大的战士 >> 。比较雷锋题材的几台话剧,它具有较强的戏剧性和喜剧性。 1978 年,解放军总政话剧团再次排演了这出话剧。
1970 年父亲去农村干校。在此前一年,母亲已随工作的大学迁往外省。还记得父亲出发那个清晨,他用一根扁担挑着行李离开了家。一去就是四年,留下奶奶和我相依为命。临走前一天,他特意给我唱 << 红灯记 >> 中李玉和嘱咐铁梅的那段唱,“。。。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奶奶分忧愁。”当晚,我哭了很久。。。
在农村,文革仍在继续。抓“五一六”分子的运动遍设冤狱,鸡飞狗跳。酷刑之下有人编造供词,有人自残自尽。
一个正在挨整的青年,绝望之中割下了自己的下体。幸好被及时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父亲和另外一个人 -- 两个“逍遥派”受命在医院 24 小时监护这个青年。父亲的护理无微不至。陪着他聊天,讲自己有过的挫折与曲折,没有一丝一毫的歧视。
几年后他有了女友,结婚时,他一定要父亲出席婚礼。父母亲去了,两位新人将父亲敬为上宾。
又是一次斗争大会,“五一六”分子嫌疑 -- 董叔在台上作着“飞机”接受批斗。有人慷慨激昂,炮火凶猛;有人大声朗诵 << 敦促杜聿明投降书 >> 。。。轮到父亲,父亲起立,大声喝到:“董译刚,你这么年轻就犯了这么天大的错误,简直不可饶恕!你对得起党和人民的培养和教育吗?你要好好想一想了!”董叔后来说:我当时就听出来了 ---- 哎,老李是在递话给我,告诉我没事,千万别想不开作蠢事!哈哈。
八十年代董叔演了不少电影 ( 例如 << 顽主 >> 中的德育教授 ) ,也常常惦记着父亲,寻找与父亲一同出镜的机会。后来,他们终于一同在八一厂的电影 << 风雨下钟山 >> 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1974 年从干校回京后,文工团排演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话剧 << 激战无名川 >> ,剧本是父亲写的。初稿出来后,主创人员来我们家里讨论。
下午回家,我远远地就听到家里人声鼎沸,而且个个嗓音宏亮。一进门,只见门窗大开,烟雾缭绕。屋里十几个人有站有坐,慷慨激昂争论不休。一进厨房,奶奶告诉我说,就这么一嗷嗷地吵了一天啦。开始以为打架了, 我就进去劝, 谁想他们都笑了,说,大娘,不会的,几十年的老战友了, 没事,就是一块儿讨论讨论!
谈起他的创作,父亲说:我就是写人 -- 战士,工人,农民,市民。下层的老百姓朴实,真挚,有朴素的阶级感情。找部队的路上,政治上受委屈了,多少次,父亲得到的都是普通农民和工人的接济和关怀。“他们才不管那一套,”父亲说,“他们要是觉得你是好人,他们就敢同情你,帮助你。”
第一次三夏劳动,我和同学们一夜行军徒步走到农村。几天后,我接到了父亲的来信。按当时的规矩, 我给同屋的同学们念了这封信。
父亲写到:你能够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学习解放军,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爸爸很为你高兴,也很激动。当年在战争年代,为了革命的胜利,我们不但常常行军转移,克服各种艰难险阻,有时还要通过敌人的封锁线。。。希望你在劳动中自觉磨炼自己,学习劳动人民的思想品质,与同学们搞好团结,劳逸结合。问同学们好!信不长,而且用的还是当时的那种话语。但是我和同伴们还是被它所传达的激情和豪迈所感动,所鼓舞。
这么多年了,这封信我一直舍不得丢掉。想留住的,是父亲的爱,也是我的少年时光,更是父亲身上永远洋溢着的那个时代才有的激情。
1976 年 10 月以后,政治逐渐开明。 政通人和,父亲多年断了联系的老战友们也开始相互走动了。那些日子,家里常常响起敲门声,门开处,几个军人和干部模样的人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冲进屋来,辨认,端详,握手,拥抱,好不激动。随后,激动的父亲往往拉过站在他背后,早已涨红了脸的我,忙不迭地介绍给他的老战友。
一天早晨, 一位高挑俊朗的老军人出现在门口,握住父亲手,他让父亲辨认。父亲迟疑了,他脱掉军帽露出花白的短发,父亲仍摇头,他自报家门,声音洪亮:“黄立人!”父亲“哎呀”一声,两双手握在了一起。原来这位叔叔是父亲抗大的同学,刚刚从外地奉命调入国防部工作。落座畅谈,一晃到了中午。父亲起身邀他出去吃饭。他按住父亲:“哎,老李,咱们就在家里,吃你做的饭。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一起吃南瓜的时候啊?在家里吃!你们吃什么,就给我吃什么。。。”
后来,黄叔担任了张爱萍将军的秘书,直到九十年代他突然去世。
来家里找父亲的战友中还有这样一位伯伯。五十年代初他和父亲同在公安军政治部工作。镇反运动中,在一次大会上他被当场逮捕,扯掉领章帽徽,戴上手铐, 押回老家监督劳动。原来,解放前夕,在他回乡探家的当晚,他的地主家庭正在吊打一位偷窃的农民,他也上前,挥鞭就打。。。回乡以后二十多年,他一直务农种地,人又在另册,生活之难,可以想象。此次到北京,他是来寻求改正当年的不公正处理和待遇。
1989 年 6 月 4 日,那个腥风血雨后的早晨,父亲取出鲁迅全集,将 << 为了忘却的纪念 >> 中那个著名的段落工工整整地抄录在台历当天的那一页上。抄毕,父亲把台历端到眼前,凝视着,念了又念。望着父亲那认真的神情,消瘦的肩头,蓬乱的白发,我忽然心酸:父亲一生追求革命,追求真理,追随共产党,怎么到了老年,还是要这样来表达自己呵!
那些日子里,父亲与我谈了很多。我看得出,他心里不平静。他又讲起了他的童年,讲起了那些让他终生难忘的人生经历。谈到当年的抉择,父亲说:你不了解旧中国。随后父亲讲了许多故事。其中令我难忘的一个,是抗战时他在西安街头亲眼所见的一幕。
那时西安街头有许多小贩叫卖白面馍。馍都装在一个个的铁丝笼子里面。正在等车的父亲看到,就在一个小贩在给顾客取馍之际,一只乞丐的手就伸了进去,小贩见状赶紧合上了笼子,乞丐的手就被挟住了。见乞丐的手被挟出了血,小贩心软了,手也就松了。那乞丐抓出馍,顾不上出血的手,先往馍上狠吐几口啐液,然后几口就将馍吞了下去。小贩哭了:兄弟啊,不是我心狠,我也是小本生意,家里一家老小还等着我养家糊口那!
父亲也讲了另外一个故事。刚刚到根据地的时候,父亲他们几个国统区来的青年被安排住在一个屋里。一天晚上出去小解,他们发现窗下有人在窃听。。。为从,父亲他们难过了很久。
谈起这些委屈,父亲说,当时的确有不少青年来根据地以后又离开了,有的去寻找中间道路,也有去国民党那里的。父亲接着说,伪满统治,国统区,国民党军队我都经历过,当时还就是共产党有力量领导国家走向光明,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1993 年我来美读书以后,父亲常给我写信,而我则由于各种原因而很少回信,只是每周打一次电话。而接电话的往往是妈妈。。。
1995 年纪念抗战胜利 50 周年,辽宁省出版了一部抗日史书。书中记载了父亲他们当年读书会的活动和他的那些“马甲”。父亲看到后觉得很欣慰。
一次来信中,父亲说他自己一生经历了几个社会,为人民的解放事业,为新中国的建立和富强奋斗和工作了大半生。看到国家在不断进步,自己有一个平安的晚年,非常知足了。这似乎是父亲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父亲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艺术家,更是一个在解放军中成长起来的革命军人。他有缺点,曾经仿惶,也有错误。但是在他的一生中,他作到了在祖国和人民大大小小的历史关头,将自己这个微小的砝码,永远摆在历史天平的正义和光明一边。
我爱父亲。爱他的人品,爱他的性格,爱他的艺术。然而,回想起来,他最吸引我和我的朋友们的,很大程度上是他讲的那个年代的那一个个的人物,那一个个的故事,以及运行其中的那份激情,那份豪迈,那份革命老传统。这些无价之宝永远感动着我,激励着我,影响着我的人生道路,也早已成为我与朋友们兄弟情谊的一个纽带。
壮哉!我的父辈们!壮哉!革命老传统!
仅以此拙文献给我的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以及所有为光明中国而奋斗过的人们。
未知弟弟在89后,可与您父亲深谈过吗?很想知道这位革命大半生的老人家如何看待那场流血事件。
三篇读毕,感念犹深,谢谢分享。
向老前辈致以崇高的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