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里面我“年轻”人生经历中,有些小事蛮逗人回味,即便搭巴
士的时候,也不乏这类小事。先叙刚刚旅居美国时第一趟搭巴士。
当时,旧金山唐人埠,是初抵美国最爱去的地
方。埠区华人商铺林立,店家挂中文招牌,中国食
品比比皆是,街市满眼黄皮肤,贯耳多为广东话。
置身其间,故乡感特强,犹如回到熟悉的广东城镇
般亲切,华埠自成了异域他邦缓解乡愁佳所。置
身埠里大可不为英语所困,聊脱“聋哑”之苦,还
可以中餐馆里一解乡肴之馋。缘此诸因,我这去
国新羁客,能不对唐人埠向而往之?亲戚们各忙各
事,谁能常陪你闲逛消愁!于是自搭巴士闯华埠。我选起始站的9号快车,
图个车座充裕。依序从前门上车,车上英文多少能
猜读几成,晓得前几排是关照老弱之座。见还有空
位,便就近落座。自问到底年届花甲,不愧老人一
介,心下自安。
车儿开动后,沿途陆续上客,座位告罄,站立者
众。调头一看,才发觉几乎是上了年纪的男女同
胞。后来恍然憬悟,与我欲赴唐人埠一释乡愁的,
大有人在——不啻新客,老客亦然。车到一站,眼见身边一老汉站起身来,给一位刚
登车的老伯让座。瞧那让座的老汉样貌,年岁无疑
比我还大。此时我虽兀自坐着,内心却开始忐忑。
继而近处又有半老的妇人给白发老妪让座。左顾
右盼,周遭坐客个个比我老,脸颊顿感热辣,如坐针
毡,意识到此座不宜我。当即立身让一位古虚老翁
坐下,随即移步径自往车后挪去。先前没料过这把
年纪还须让座,此刻心头却涌满不懂规矩迟让座的
愧疚。站着乘车虽然苦了腿脚,心胸反倒舒坦了许
多;与坐客们相比,渐感自身“年轻”起来,不禁
窃喜。晚饭后,和家人提起这椿事儿,亲家笑着说:
“你算甚么老呀?在美国,65岁才退休呐。”哦,原
来如此!我果真不算老。呵呵,在国内,单位里同事
早唤我“陈老”,自信十足是个老汉!飞机旅程仅
仅十一二个钟点,却载我穿越了时光隧道似的,抵
美竟年轻化啦!此后,凡搭巴士,上了车径直往后厢去,途中但
见比我老者,必自觉腾出位来——车厢里没有喋喋
不休袭耳烦人的文明宣传,可几乎人人都这样躬行
公德,你能敢不随俗?记得英国著名哲学家、科学
家、散文家培根,在“论习惯”一文中曾说:“如
果有一个良好道德风气的社会环境,是最有利于培
养好的社会公民的。”此话当真切中人群素养的
肯綮。再回放一下去年归国在深圳搭巴士的罕例。
与老伴逛完街,在东门上了103。厢里座无虚席,
站客也不少,我俩便靠近后门站着。车上乘客青
年男女居多,这与年轻的鹏城人口比例正好相
称。几站之后,下了几位坐客,老伴才有幸坐下;
我运气差,身旁小姐先我一步迅捷落座。我却毫
无委屈感——习以为常了,心情倒由平静转为怡
悦。私下想:年轻人眼中,我究竟并不老呀,刚
才小姐之举不是明证么?后来,车上站客剩我一
个。环顾前后左右,座上大半填着帅哥靓妹,年
岁最大的我却仍独立于众。心里不禁漾起一阵迷惑:上世纪七十年代中
期,我头顶已现“地中海”。公社镇上趁墟,摆
摊的多称呼我“阿伯”。当时我自信相貌不至
于未老先衰到那步田地,作兴摊主们出于讨好
以招徕生意,才那么尊称我吧。二十多年后,颅
顶早成“海中地”,按理一目了然是个光头佬。
怎么车上倒没人肯认我面相衰老?美国归来算是
“回穿时光隧道”,理应还我老汉本来面目,怎
的倒返老还童啦?我无以解惑。就这样,不敢再
自命年老,硬撑着腰腿一路站到目的地。跨步下车,老伴朝我轻轻摇头,嘴角挂一丝
无奈的微笑,“累不?”她关切地问。我笑对:
“旧金山巴士里,我没资格称老,得向耆英让座;
想不到这儿塔巴士,我也成了不及格的老人。生
也有涯,人最怕老。现在西方东方都‘认同’了
我的年轻,可喜可贺啊!累点儿有啥要紧?”老伴
呶嘴耸肩一语不发,她也默许我的调侃?公允地说,深圳巴士里,尊老扶弱协残助幼
的人,日渐增多,我就不只一次承纳青年礼让之
座。如我这等老者,从市里登车一直立到沙头角
——而且乃唯一的站客,毕竟稀有罕见。但我想,
唯其偶然而稀罕,加之西比东较,才印象尤为强
烈足资品味。为此文,难道止于拿“年轻”来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