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春我下到拾担大队水牛田生产队,但人大部分时间在公社茶场做工。
从茶场沿着路边草木丛生的小溪走两里多路就到公社中学,再走两里路就到了公社驻地的小集镇。我们经常路过公社中学。
中学老师中,舒绍平老师是我们最早听到名字。可能因为他当时写点诗歌,作品经常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公社干部还是农民大都知道这位诗人老师。另外作为国家正式教师,他娶了一个农村姑娘做妻子,也在当地引起轰动。
舒绍平1945年出生在沅陵县的一个农村家庭,聪慧好学,书读得好,中学毕业后考上黔阳师专中文科(后来改名怀化师专,现在是升级为怀化学院)。1963年毕业,分配到芷江城东小学。但人还没有到城南小学报到,就被人顶包,让他到离城十几里的岩桥小学报到。到了岩桥小学没有几天,又让他发扬雷锋精神,把位置让给一位家在岩桥的老师,而去更为边远的水宽完小。十八岁的他不懂社会,连“不”都不会说。于是本来应该在芷江城里的他,一下去了离城三十几里的山乡。
当时水宽不通公路,他挑着行李沿着山路走到水宽完小。学校根本不知道他要来,完全没有准备,连住房子都没有。只好让他住在一个偏刷里(沿着瓦檐延长接瓦檐或茅草檐的斜顶小屋,一般用来装杂物),又矮又小。他只得自力更生,填土做地板,勉强安身。
学校里老师基本都是中年人与年轻人,大家都还讲得来。他喜欢打篮球,会弹风琴,又与邻居老师一起拉二胡,板胡。生活还是很有情趣的。
爱好文学的他订了《人民文学》、《湖南文学》《诗刊》《湖南群众文艺》等杂志,对文学依然很执着地喜爱,只是可惜的是乡间完小没有图书可看,工作之余,星期天,别的老师都回家,他一人在学校守着,无事干,有时读读书,有时写点文章。他的写作水平比其他老师都要高,水宽学区里一些老师都在学中师函授,校长就要他来讲课。
公社要学校老师经常组织文宣队到各大队演出搞宣传,校长就要他编些结合形势的节目排练。不知怎的,虽然他潜意识可能有,但从来没有说过,但大家说他想当作家,领导还在会上批评他专业思想不巩固,一心想当作家。
虽然被批评,1965年开始,他开始暗地里写小说,向外面投稿,有一篇短篇小说被上海《萌芽》留用,1966年文革开始,杂志被冲击,小说就没发了。不过也因祸得福,如果那篇小说发了,他肯定要被打成小邓拓,躲不了挨批斗的命运。
文革开始,他什么也干不了了,连那些批评他的人也受到冲击。他就跟几个老中医学起中医来,还与他们一起去给农民治病。
因为会写点诗,校长让他每期给学校黑板报写点小诗,来活跃版面。1972年,在学校黑板报上发了一首小诗《赤脚医生之歌》,大家反应很好。正好赶上县文化馆征集稿件,校长就把他的这首诗抄了送去了。不久被《湖南日报》选用,一下轰动芷江。从此他开始有机会参加培训班,并开始进行系统的诗歌创作,作品也不断在省和地区文艺刊物上发表。
舒老师在水宽完小做老师时,所教的学生里有一个女生叫唐梅香,聪明好学,家住离学校不远的曾路冲生产队。后来舒老师调到水宽中学,就在曾路冲。唐梅香也升入中学,仍然在舒老师的班上。因为文革期间学校不教文化课,天天劳动,唐梅香就辍学,回家务农了。
唐梅香是被收养的,养父母就这么一个女儿,视如珍宝。当女儿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的时候,他们想招上门女婿。经过反复筛选,他们看上了温文尔雅,多学多艺的舒老师。虽然舒老师的家庭出身富农,但人品很好,有很有才华。而且外地人做上门女婿干扰因素少。
其实唐梅香早就对舒老师有好感,非常乐意嫁给他。而舒老师对这位漂亮聪明的学生也很喜欢,就这样,所以一切好像都是天作之合。1971年,26岁的舒绍平与19岁的唐梅香结婚了。
婚后两人过得很幸福。因为离学校很近,他大部分时间就住在岳父母家,与岳父母的关系也很好。不久唐梅香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很快第二个女儿也加入了他们的家庭,他这个漂泊异乡的游子终于有了一个温馨的家,虽然在穷乡僻壤,但他觉得很幸福。
1975年3月我们刚到水宽公社茶场,去公社或中学都要经过曾路冲,遇见过几次唐梅香。20岁出头,个头不高,健康苗条,红扑扑的脸,大大的眼睛,完全看不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1975年冬,水宽公社照例组织冬季修水库,各个生产队都要派人参加。唐梅香和其他农民照例去了水库工地,吃住都在那里,偶然回家拿些米,油,换洗衣服。舒老师则被学校分配去离学校很远的黄平坡山上学农基地带学生边劳动边学习,也是吃住在山上。
1976年初的一天,舒老师正在上课,突然有人跑来告诉他:“你妻子在水库工地出事了,你赶快去!”。他问怎么样了,人家也不说,就要他赶紧去。他冒着雪,在往水库工地赶的山路上,他心理预感不妙,腿是软的,无数次摔倒在雪地里。赶到十几里外的工地时,看到已经死去的妻子,他当时觉得天塌下来了。
1976年3月,我被抽到中学做语文代课老师,舒老师刚刚失去爱妻才两个月。他妻子遇难,我们也知道了,对于他的遭遇非常同情。
可到了学校却没有见到舒老师。原来他被借调到县文化馆做文学创作专干,当时不在学校。但他还是水宽中学的老师,仍然兼任两个高中班的数学课。我这才知道,他在学校其实教的是高中数学,因为只有他能胜任这门课。他是学校唯一一位全能老师,就是胜任所有的课程。
开学一个月后,他回来给学生补课。原来他一半时间在县文化馆,一半时间回来教课,非常辛苦。他不在时,学生没有课。他回来则密集补课。
所以他回来以后也很忙,放学后还要回岳父母家帮忙。好不容易有两次晚上他在学校备课改作业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在他宿舍里和他聊过两次。他中等个头,白净清瘦,斯文儒雅,书生气足,说话带点沅陵腔。和他在一起,黝黑的我到更像是农村长大的,而出生在沅陵乡下的他反而更像是城里人。他比我大11岁,但我们却一见如故,没有代沟。他给我看他发表在《雪峰文艺》,《湘江文艺》上的诗歌。我哪里懂诗,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他很有才气。
有一次他跟我说起妻子遇难时的情况,听着他平静但痛苦的表述,我非常震惊,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我第一次感到人生的无奈和悲哀。
虽然人生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但他仍然担负对两个孩子和岳父母责任。他向岳父母保证一定会照顾他们一生,也会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所以他从县文化馆回来总往岳父母家跑,因为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为了孩子和岳父母,他尽可能多做事。
他曾经带我去过他岳父母的家。
水宽中学建在一个被拦腰削平的小山坡上,坡下是通往县城的公路和一条小溪。走下坡,跨过简易公路,面前就是小溪的溢洪坝,一年四季都是水流潺潺。春夏雨水多的时候,常常形成小瀑布,水声轰鸣。沿小溪往上游走两三百米,左转过一个小桥,再沿着梯田边的小路往上走七八十米,半腰上一栋当地典型的木板青瓦房就是他岳父母的家。
那天我跟着他,来到他岳父母家。他先恭敬地和岳父母打招呼,然后介绍我。寒暄过后,我坐在堂屋门口看他帮岳父母娴熟地做着家务。因为妻子刚刚去世不久,气氛比较压抑,但看得出他们都把对方当成亲人。
不久舒老师又去县文化馆了,过了一个月再回来补课。一个学期过去了,我结束了代课任务回了知青茶场,他也被正式调入县文化馆,离开了水宽中学。
1976年冬全县知青汇演,知青场开始准备节目参加。本来开始没有我,但我自告奋勇创作了一个相声,一个群口快板,内容都与粉粹四人帮有关,负责排练的邱月很喜欢。找了三个男知青与我一起排练这两个节目。
汇演时,其它代表队清一色的都是表演唱,大合唱,独唱,舞蹈等,唱的都是文革时期的红歌。我们与众不同的节目让人耳目一新,观众反应非常热烈,每个节目演完都是掌声雷动。
最后我们获得了三个表演一等奖,两个创作一等奖,一个创作二等奖,满载而归。
汇演完不久,我接到了芷江文化馆的邀请信,请我参加977年1月芷江县文学与戏曲创作学习。后来我才知道舒老师是这个学习班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之一。
在学习班,我第一次听说了唐诗宋词,四大名著,对联,歇后语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艺术形式。记得老师们说起“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白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等等,绝妙的对联,觉得很有趣。我犹如在一片干枯的文化沙漠里里发现了一股涓涓泉水,在迷失在黑夜里突然见到了一盏明灯,原来世界还可以这么精彩!
两周的学习让我大开眼界,我非常感谢文化馆能给我这样的机会,学到很多自己欠缺的知识。
不久我就考大学离开了芷江,与舒老师失去了联系。直到2006年我第一次从美国探亲回家,舒老师与做过知青带队干部的卜老师来看我。
当时,舒老师刚从县文联主席的位置上退休,并已经发表了几部长篇小说,是中国作协的会员。虽然我知道舒老师擅长写作,但成为真正的作家,还是让我有点吃惊。
那次见面比较短暂,后来回国又见过几次。我知道他后来做过芷江文化馆馆长,文化局副局长。1978年与岩桥公社的青年民办老师张玉珍结婚,婚后她去了水宽干塘坪小学当老师,就在曾路冲舒老师前妻的家附近。她与他前妻的岳父母和前妻的孩子相处很好,这人舒老师很欣慰。
她给舒老师生了一个儿子,两口子相亲相爱,一个新的幸福大家庭就这样建立了。更让舒老师感动的事,为了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她辞去了工作,下海经商,做得还不错。虽没有大富,但也真正减轻了舒老师的经济压力。
舒老师通过自己的努力,克服重重困难,在教学上树立了良好的口碑。在写作上取得了瞩目的成绩,是芷江县小有名气的业余作家。婚姻生活上跌宕起伏,先是遇到情投意合的唐梅香,但遭遇青年丧妻之痛。命运最终还是眷念他,又给了他一个贤惠的妻子张玉珍,为他安心事业,全心创作创造了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