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毕竟不大,加上我曾是这里的主人。七绕八绕,我就发现了那个我一旦记起便不可能再忘掉的身影。
她在一个儒生打扮的人面前停下。我从侧边的阴影里打量那人。见到白净的面皮和狡黠的眼光,正对围观的两堆人口若悬河。一堆人点头,另一堆人开始摇头,后来也点头。在别的人都点头称是的空挡,我听见我的女人急切地问他,“是你吗?你是他吗?”书生作了一个揖,谦恭而骄傲地说“夫人,天下人谬赞的口才第一,便是在下”。我紧张地看着我的女人,她的眼帘却仍就垂着,摇摇头,如一阵风飘走了。
我寸步不离地追上去,我一度离她极近,触手便可以扯住她的衣袖。但我会故意慢上一步。她现在是我的向导,她在找人,我在找答案。
我们一前一后,有时又并肩而行。这情景如梦似真。当年我是男主人,她是女主人,我们大宴宾客,也是这样的走法,不同的是,那时我走前,她跟后,夫唱妇随,我每一回头,便看见她双眸流转,浅笑盈盈。
走着走着,我发现园子的断桥边,肃立着一个人,身材魁伟,面貌隐在黑暗里,乍看似一尊黑塔,近看是个男人,仿佛守卫。但即便是当年风光的时候,我们也非皇亲贵族,园子里养的尽是些形容萎缩态度小气的园丁和婢女,并无气度不凡的护卫。我的女人走近那壮士,仰着头问,“是你吗?你是他吗?”她闭着眼睛,似乎是为男人的英气所慑。壮士沉吟了半响,“嗯”了一声,望定我的女人,必恭必敬地说,“是,夫人,既受朋友所托,定当随时护佑您的安全,务必使您安心。“
我越发惊讶了,我的女人倒仍平静,她只抚摸了一下他的手臂,好象触摸一尊青铜雕像,然后“唉”的叹了口气,“不,你的朋友,我要找的是你的朋友。”
今晚的园子里,处处有灯烛,本来是利于行走的。可惜我却只可在黑暗里穿梭,须刻意避开光亮,避开亮比避开人更难。亮刺眼,不但令暗加倍的暗,有时还会招来幻觉,所以有几次,我不是跌倒,就是差点撞上往来的人影。加上园子荒废久了,路便不象正经的路,夜里又露重草滑,即使老到的流浪汉,也难免失足。可我的女人着实令我惊叹,她白衣飘飘,恍如河中洛神,莲步轻移,风姿绰约。我几乎看呆了,她的美我是熟知的,但似今天这样,自背后,从暗处,秘密地欣赏,还是头一次。从前她跟我,我们同寝同食,同笑同泣,不分彼此,永远无法体会的一件事是形同陌路。她以我为师,我视她若友,我们同进同退,相倚相扶,从不知孤独感伤为何物。今天,同样伴她左右,我却觉出了孤独,但并没有感伤,我只是愤怒,愤怒我成了局外人,一切都与我无关,连同我的女人。
这园中有一座八角亭,从前大约叫“绮藕亭”因为近着荷塘,算园子的点睛之笔。某天白日里,我闲荡的时候,注意到,那黑地白字的匾额上,绮藕二字的丝旁和草头已模糊,大约是迁到亭子的缝隙里去了,看那些杂草多么繁茂。
今晚的亭中坐了数十个人,当中的石桌上摆满了美馔佳肴。我看见一个方面厚唇,峨冠华服的人物,正举起一杯血色美酒,和善而威严地说道,“ 来来来,诸位卿家,此酒乃天下至宝,尽人世的繁华而酿,饮者各得其味,各得其所,何不一干为尽!”说着,他一饮而尽,众人皆饮尽。我惊异的发现,各人饮前,面目本来各异,或凝重或惊惧或谄笑,但饮后却现出同等极乐的神情,仿佛权利在手,富贵在身,天伦在心一般。我的女人竟然不理这全是男人的场合,上前对那邀饮的大人物说,“也请赐我一杯。”那人便命给满上。我的女人手持那如血的液体,慢慢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