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地处深山的上马路寨是一次巧遇。

在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的西江苗寨，我偶然结识了苗家女子艳艳。听说我来自北京，身处家乡的艳艳竟像是见了亲人般热络，原来她不仅工作在北京，而且已做北京媳妇很多年，苗家女子的爽朗性格和那一口利索的北京话让我们一见如故。于是，在西江鼓藏节结束后，我便跟随艳艳和她的大姐一起前往她们的娘家 － 上马路寨，苗语发音“公米阿”，这本不在我的行程计划中。

公米阿位于雷山县东南的达地乡。这里原没有柏油车道，2010年的夏天路才刚刚铺到这里，未完成的路基上一块块碗口大的石头令本已弯曲的山路更加颠簸， 虽然只有70多公里，但山高路难，车子驶离县城后竟然盘旋颠簸了7个多小时。俗话说贵州“地无三里平，天无三日晴”, 自认为阅路无数的我当时被颠得七荤八素，只叹道：“黔地崎！崎无三尺平！”

九九至少拐了八十一道弯后我们看到了寨门，车子还离着老远就已然听到乡亲们的锣鼓欢唱，我原以为这也是寨中的苗年庆典，后来才明白这更是乡亲们迎接艳艳姐妹俩的归来。

艳艳的父亲，曾是雷山地区几百乡里的干部，被人们尊称为韦伯，五十年代作为民族代表曾和毛主席握过手，大跃进中因不满虚假作风曾上书中央，文革时也因实话实说被撤销职务。她们的母亲是当年派来苗地支援建设的汉族干部，认识了韦伯，从相爱到结婚到生子相濡以沫近半个世纪。就是这样的家庭，从远山的苗寨里走出这对姊妹花，受过高等教育，也游历过世界，满心牵挂着家乡父老和苗族文化的传承，两人都在从事中华民族事务，大姐任职于国家民族博物馆，刚刚带着四十多人的中华民族歌舞演出团从国外赶回来，就怕错过鼓藏节和苗年，艳艳则是电视台民族节目的编导，这次回来是拍专辑，也是探亲过年。


公米阿隶属的乌达村“村长”第一个出来迎接了。村长是水族，黔东南也是水族聚居地。

因地域的不同，我国南方丘林水网地带的行政村落组成与北方平原开阔地区的自然村落有别。比如乌达村，实际由方圆几十公里的17个“组”组成，每个组大约20－30来户，一般就是个寨子的大小，公米阿不能被称为“村”，是乌达村的一个“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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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跟上来的是“组长”，公米阿苗寨的最高领导人，艳艳的堂兄胜昌。

我曾好奇地问过胜昌：“大家都离着那么远，要是村委开个会怎么办啊？ ”

胜昌笑笑说：“现在好办么，都有电话网络手机啦，以前就靠两条腿喽，所以没大事情也不用开会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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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为苗家新年，也为艳艳姐妹的回来，寨口田埂上乡亲们身着盛装吹起唢呐



雷山县仍属贫困县，公米阿这个百十来口的小寨境况比不得名声在外的西江千户苗寨，因山更深路更远，经济发展缓慢，生活虽比以前好了很多，但还谈不上富裕。为了过年，乡亲们各家各户凑份子，杀猪酿酒打粑粑，图的是个热闹，求的是个吉祥。

新年上山祭祖的队伍，先是童男童女抬着祭祖用的辣椒，新糯米和粑粑等各样食品走在前面，象征富足的稻谷和崇高的铜鼓走在队伍中间，压尾的是那头待宰的“官人“ （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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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是演员，只是寨民们打扮起来等待着祭祖时的歌舞表演。他们身上穿的就是著名的苗族百鸟衣。

百鸟衣是苗族一个支系的服饰，历史悠久，关于它的传说也很多，它来源于苗族人对鸟的崇拜。苗族祖先在迁徙中会到山中猎取各种鸟禽充饥，为了感谢鸟儿给他们带来食物，对鸟儿的崇拜由此而生。不仅把鸟儿变成图案绣在衣服上，还会把各种羽毛装饰在衣服的下摆。百鸟衣的布料是自纺自染自织的土布，裙子由16-18根绣花彩条组成，彩条下端缀满羽毛绒球。不过现在已经改用家禽羽毛，整件百鸟衣五彩斑斓，上面绣满了鸟的图案，大大小小可以达到上百只。做工讲究的百鸟衣价值可高达几十万元，上百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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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后的半山上，佑护公米阿世代子民的蛙龙石身前摆满了各种祭品， 孩子们在寨老的带领下点香跪拜。 磕头时能听到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吃吃地偷笑，大人在一旁不断地唠叨阻止。虽然柏油路才刚刚铺到寨口，网络和手机信号却已在这里落户很多年了，看得出，在这个信息暴涨的时代要在新一代中保留并传承民族传统，多少也有些难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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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米阿寨子太小没有学校，适龄的孩子们上小学和初中要到乡里去，每天上下学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眼看柏油路就要铺好了，估计很快孩子们就会有班车坐了。高中则要到县里去上，吃住都在学校，因属于贫困地区，孩子们能得到县里的各种资助。



7。祭祖队伍在铜鼓的伴奏下围绕着蛙龙载歌载舞，祈祷来年的人寿财丰



听不到游客的嘈杂，更不见了摄影发烧友们的长枪短炮，发生在田头林间原生态的祭祀歌舞令我不知今昔是何年，眼前这景致也让我完全忘记自己只是位访客，同乡亲们一起忙碌操持端酒端肉，很快我们要共入长桌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8。白水猪肉和地瓜。这里不过鼓藏节，但吃肉的规矩是一样的，要用手抓，吃的越多越吉利。



9。炒土豆和炒猪肉



10。水煮山野菜



寓意平等和谐的长桌宴，摆在梯田上的长桌宴，黔东南11月温暖的阳光下，我同乡亲们挤坐一条板凳，左手里捏着新米蒸出的糯米饭，右手端着苗家自酿的米酒，一口香甜一口温醉，几旬过后，人便是有些飘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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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家人的日子里不能没有酒，就象人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盐。几乎苗乡的每个村寨都有大小不等的专用酿酒窖。每年都会拿出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糯米包谷用来酿酒。待收获季节五谷入仓，村寨里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就开始忙碌着烧水蒸米，再把山里挖来的酒药草拌入，发酵五天就可以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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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饮苗家米酒时会觉得它淡而无味，然而过不多久那股温热便从怀中升起，慢慢能感觉到隐隐的酒力在后面。黔东南旅程几天下来，我已经是经验丰富了，再热情的敬酒也不能豪情猛干，泯上两口轻咳两声作浓烈状，嘻嘻哈哈地乡亲们自会满足地去敬下一位，再不会过于为难的了。在这里喝得多不算行，既能喝又能顺顺当当地走回家才叫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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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朴的乡里老规矩，为长桌宴出份子凑钱的名单巨细当场张贴了出来。我那后来的微薄之力竟也被乡亲们一丝不苟地记下，而他们回赠给我的却是那么多那么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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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桌宴从中午两点一直吃到太阳西下，山中的寒意骤起，可是大家的情绪却越来越高，长桌东边有人开始哼唱缠绵婉转的情歌，西边即刻响起深厚雄浑的和声， 高低刚柔的歌声仿佛瀑布溪水般在山谷里回荡。艳艳两姐妹这时起身告辞，她们还要赶回县上父母的新房子去，因与后面的行程完全两个方向，我不能再走回头路，艳艳便把我安排在组长胜昌家小住一晚，并笑对我说：“这长桌宴得摆一天一夜呢，你就放开了喝吧，反正喝醉了床就在山下！”

迎着满天的晚霞，踩着送别的鼓点，我和乡亲们有说有笑地簇拥着姐妹下山出寨，临别前的叮嘱和拥抱竟好像是自家里送朋友。这原本是她们的家乡啊，仅仅几个小时我便这样完全地被接纳，似亲人，似女儿，乡亲们“薄薄酒，粗粗布”的简单无忧浸漫了我的全身。。。

15。胜昌的表妹，后面二楼就是我今晚的房间


公米阿寨中所有人是所有人的亲戚，这里只有韦姓白姓两家人。我是今晚唯一的客人，自然受到全寨的照顾。孩子们尤其对外人感兴趣，看着我欲言又止却很喜欢往镜头前凑。

最高的妹妹是组长的二女儿，今年在上初中.
我问她每天上学走那么远的路累不累，她轻松地摇摇头：“不累！”
“会去上高中么？”不太了解深山这个地区农家对女子怎样安排，便试探着问她。
“当然了！我哥就在上高中，在县里，我们都会去那里上高中。”妹子明显地对我的问话感到惊异。她继续说：“也会考大学。”
我看着稚嫩甜蜜的她，心里想到那句话 － “少年强则国家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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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不会想到山里的夜空有多么静谧，天上的星星有多么闪烁，月亮有多么明亮，不知不觉这只有三十来户人家的小小苗寨完全笼罩在银白的月色里。这样的月夜是不需要手电筒的。我在孩子们的催促下又爬上了半山，回到长桌宴上继续欢歌畅饮。

梯田上的铜鼓声未曾断过，人们这时多已酒醉了，只见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步伐统一却也有些蹒跚地围绕着铜鼓舞蹈，动作只是简单地拍手蹦跳，大家却自是乐在其中，一圈圈地转绕达数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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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民们对我显然比下午的热情又多了份熟络，纷纷一拨拨跑来和我对歌，就连最年长的寨老也来拉着我的手依依呀呀地唱个不停，那歌一定很有趣，他唱得投入，寨民们听得笑弯了腰，我只有傻傻地被他拉着，不知怎么应对才好。苗家人真是个个能唱，他们不仅仅唱苗族山歌，流行歌曲也一点不含糊。从邓丽君到周杰伦，梁静茹，那英，老狼，甚至汪峰，崔健，再又如解放初期的革命歌曲，文革歌曲，样板戏，就连“今夜无人入睡”也能唱上几句，当时那场景要是毕福剑看到了，估计会把这梯田长桌宴搬去星光大道现场直播！

快乐搞怪的乡亲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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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愈来愈沉，人愈来愈乏，旅行中连续几天的颠簸少睡令我难支，却忽然想起艳艳向我提起的寨子自办的乡俗博物馆还未去看，便在睡前请胜昌大哥带我去看看。

艳艳的大姐，像她的父亲一样在乡里有着很高的威望，她向公米阿村寨引入了“中国文化与发展项目”，联合国西班牙千年发展项目的子项目， 由中国政府8个部委和联合国8个部门共同实施, 主要以支持民族地区的发展和群众致富为宗旨。

大姐对乡亲们提出“自救自护”的理念，以救助为辅自立为主，致富家乡传承文化。路修通后，公米阿乡亲们开始盘算着拓宽农业种植种类，在保护特色不变的前提下发展旅游，同时着手建盖弘扬苗族文化民俗的博物馆。因资金紧缺，乡亲们不敢雇工，把县里的拨款以及各家的捐款都用在了一条路上 － 从寨口到博物馆的一条水泥路。而搭建博物馆这样的大钱不等拨下来，就由一户人家将一间老房子先捐出做馆址。

一只孤零零的灯泡发出柔弱的光芒，窘迫的老屋内，墙上是乡亲们自己动手整理的文化档案记录大纲，还有很多故事与传统，各种生活内容的照片与实物，朴实的语言，无华的展品，无不透出乡亲们对家乡的忠实，对苦难的释怀，对生活的追求，不难看出每一块展板都尽了最大的努力，自立自尊的人格力透纸背。

23。当看到这篇结束语，我的眼泪再也不能控制，大滴大滴地落在了衣襟上 －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因为我对这里的人们充满敬佩！



待续 －